第三章? ? 託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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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託付

龍榻上強撐著一口氣的聖天子終於等到了誠王。

見到從小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哥哥此刻氣若遊絲,誠王不禁淚如雨下。

看見弟弟,聖天子的臉上泛起一片不祥的潮紅,微抬了抬手道:「阿弟,來。」

誠王趨前,急湊到龍榻旁正要重新跪下,聖天子拍了拍身側:「阿弟,坐這裡。」

「臣弟遵旨。」儘管從小被孟先生成天耳提面命灌輸君臣大義,然此刻年輕的誠王心裡那份手足之情的天性戰勝了禮教的束縛,輕輕側著身坐在哥哥身旁,剛剛想伸出手去觸摸,攸地又緊張地縮回,局促不安地向聖天子一望,馬上又垂下眼帘。

聖天子一把抓住了弟弟的手,目光中充滿了慈愛:「阿弟。」

「陛下一定大好!」誠王努力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但話一出口,兩行淚水便再也止不住,奔涌而出。

聖天子難以察覺地搖了下頭輕聲道:「朕自己知道,朕不行了。但朕有個好弟弟,朕很開心呢。」

「陛下……」誠王緊緊握著聖天子濕冷無力的右手,不知該說些什麼。

「朕有幾句話要囑咐阿弟。」聖天子喘了幾口氣,費了好大氣力繼續說道,「那幫清流都是偽君子,阿弟不要信他們的話,一個字都不要信。」

誠王哭著應道:「是,陛下。」

「李世忠是好人,有大用,好好待他。嗯,還有孫傑。孫家是咱們的刀,兩百多年了,」說了這幾句

話,聖天子頓了頓,歇了下繼續說道,「從來都是忠心耿耿,無論外廷說什麼,都不要理,孫家是保咱們祖宗江山的定海神針。」

誠王腦子裡已是一片混亂,完全沒聽懂皇兄的話,只是一個勁拚命地點頭:「是的,皇兄。」

聖天子微微閉上了眼睛,片刻后又猛地睜開,瞪著年輕的弟弟:「好好用他們。外廷那班偽君子叫李世忠去對付、流賊便叫孫傑放開手腳去打,平了流賊再叫他去遼東,是剿是撫多聽他的意見。朕終於明白了,咱們關外幾十年不勝唯一的教訓是:取勝之道不在清流們嘴上怎樣說,務要重將權。」

誠王一邊流淚一邊滿口應著。

「阿弟。」過了片刻,聖天子輕聲喚道。

誠王抬起頭望向哥哥。

「善待皇后。」

「阿弟知道的,皇兄。」誠王脫口而出。接著,突然看到聖天子眼中透出的凄涼、無奈、還有悲傷與決絕交織的複雜眼神,猛然領悟了這四個字背後的殘酷含義,不禁驚呆在當場。

「祖宗的江山社稷為重。」聖天子注意到了誠王神色的變化,知道弟弟已經明白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好像是開導弟弟,也像是安慰自己,繼續說道,「大明亂不得。一切都當以祖宗的江山為重!」

「是,皇兄。」已泣不成聲的誠王垂下頭,聲音低得細若蚊蚋。而這幾個字在所有內侍們聽來,卻如耳邊陡然炸響了一聲雷霆霹靂,全

部震驚得目瞪口呆!

「吾帝當為堯舜!」

這是聖天子留在世間的最後幾個字。是夜,聖天子崩。

一切都亂了套。午門外候著的群臣湧進宮裡辭吊,誠王與大臣們虛應著打了聲招呼,便以悲傷過度為由獨自躲去了一旁的偏殿——離開王府前孟先生特意囑咐過,那把空著的龍椅是世界上最最難以抵擋的誘惑,周遭亂起來,說不定就會有人生出什麼不臣之念,要小心提防一切!

品級高的重臣們跪在龍榻近處哭、略低一些的跪在殿門附近哭、那些更低的便一股腦跪在殿外露天哭、沒當值的內侍宮女們都爬起來各自找個廊下庭邊的所在跪下沖著寢殿哭、當值者則走馬燈似的邊忙碌邊抹著眼淚……所有人都在大放悲聲:內侍們大都哭得撕心裂肺,部分原因固然是悲悼聖上,更多的則是憂心自己的命運。皇宮大內等級更加森嚴,下一任的天子肯定會重用身邊人,屆時等待自己的將是何樣的前景?若是被打發去守皇陵多少還能有一口飯吃,倘是就此被轟出宮門,身無長技的自己又該何去何從?再說了,即便有點傍身手藝,誰敢用宮裡的內監啊?那凄慘的下場簡直不敢想象……臣僚們當然也有真流淚的,但大多只是乾號——這是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此時不嚎個驚天動地,日後便是政敵攻擊的絕好把柄!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一

片混亂中,只有誠王,孤零零躲在偏殿一隅,一邊落淚,一邊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中六神無主提心弔膽地煎熬著。

畢竟只有十幾歲的年紀,挨到天色微明,悲傷歸悲傷,肚裡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兩聲。也難怪,昨晚沒待用晚膳便被傳匆匆進宮,加諸一整夜連悲帶嚇,肚子餓了也是正常。有孟先生那句「勿忘漢趙王舊事」,少年王爺肯定不敢找哪個陌生的內侍要吃的,好在提前已有所準備,誠王從袖裡夾袋掏出一張餅子小口吃了起來。麵餅已經涼透了,很硬,只咬了幾口就很難下咽,少年更不敢找人要水,環顧了下四周,見不遠處擺著對花瓶,湊過去巴望一下,瓶里的水還算清澈,便拿起來抿了一小口。

「殿下您在這裡啊!」門外的一聲叫喊嚇了誠王一跳,被嗆了一口水,連連咳嗽起來。為了掩飾窘態,借著捂嘴咳嗽的動作復又把麵餅塞回袖袋,這才轉過身來。

殿門外是首輔孟良臣,孟先生的族兄。身後跟著一大幫身穿各色官服的人,沒幾個認識的。

誠王被眾人擁到正殿,在御階旁站定了腳,大臣中有人想藉機跟未來的天子混個眼熟,擠到近前虛張著手作勢要誠王踏上去,誠王當然不肯,不過其人的目的也達到了,陪著小心復又退了回去。

誠王知道,接下來就該是孟先生不久前講過的三辭三讓的常規流程了。果然,孟閣老作

禮道:「臣等恭請殿下登基,以承大統。」眾臣們轟然複述了一遍:「臣等恭請殿下登基,以承大統。」

「先帝方逝,孤哀思綿綿,此刻實無此心。」回答的話也是孟先生教過的標準答案。

「殿下,國不可一日無君,宇內兆億百姓不可一日無主。臣等再恭請殿下登基,以承大明國祚。」

「孤自問薄德寡能,何以承大統?當另求大賢以承天位。」

「海內聖賢無過於殿下者。臣等伏乞,王其勿辭。」

「先帝崩駔,孤欲守孝三載。諸愛卿,此事需待孤守孝期滿再議。」

至此,三辭三讓的前半場標準過場圓滿完成。

儘管請詞推詞都是照本宣科,誰都知道這是走過場,但偏偏還就得這麼玩一遍,否則,就變成了沒有禮教的蠻夷,要被恥笑的。流程走完,大家誰也不再廢話,扭頭各忙各的——誠王找個屏風躲在後面繼續啃餅子等著,大臣們有的跑去找文房四寶有的打發從人去取官印……不久后,百官復進,這回不再是在口空耍嘴皮子了——聲情並茂駢四駢六的《勸進表》已經寫好,六部尚書侍郎們聯署,由首輔孟良臣恭呈誠藩,懇請殿下為祖宗江山計、為兆億黎民計,犧牲小我,出藩承襲大統。

誠王抹了抹嘴,遂接過勸進表,率百官告祭天地及太廟,承皇帝位。隨即昭告天下,經內閣推薦親自勾選,第二年定為慶貞元年。

折騰了一

夜一天,大臣們出宮回家補覺,又把慶貞帝孤零零扔在偌大的皇宮裡。多年來,這是少年皇帝第一次在宮裡過夜,眼前的一切雖早已見過,但此刻竟顯得那樣空曠、那樣陌生,還……有些陰森。

「陛下,天晚了,老奴帶您去暖閣休息吧。陛下先將就一晚,明日就能把寢宮收拾出來。或者,陛下想睡哪裡吩咐一聲,老奴會叫人馬上拾掇好。」李世忠紅腫著雙眼弓著腰低聲奏道。此刻先帝的屍身還沒移出乾清宮,新帝也只能在他處先湊合一晚再說了。

慶貞帝看著眼前佝僂著身體的大內總管,與記憶中那個扮作馬兒把哥哥馱在肩上歡笑著跳躍的形象判若兩人。少年皇帝記起來,當時康妃在院子里微笑著看,自己正想奔過去把哥哥換下來,被庄妃狠狠地一扯,便只能一步三回頭地跟著養母回到房裡。感到受了莫大委屈還沒哭出來,養母一把摟住自己,眼淚已像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落下,嘴裡不住地咒罵著不要臉的死閹貨……

等了好久沒聽到新帝應聲,李世忠飛快地偷眼望了一下,猛地見到後者正盯著自己看,吃了一驚,將腰彎得更低,口中低聲喚道:「萬歲……」

李世忠的偷視叫慶貞猛然一驚,口裡忙應道:「孤不累,你先去休息吧。」

李世忠裝作沒聽出新帝的語病,急忙回道:「老奴不敢。萬歲爺節哀,您要保重龍體啊。老

奴就在殿外候著,待會兒老奴再來帶萬歲去休息。」

「明明吩咐過了,這廝為什麼不去睡覺?」一個疑團在慶貞帝的腦海中冒了出來,「莫非……」

「朕叫你去休息你便去。」話一出口,慶貞帝馬上又覺得不妥——如此生硬的語氣會不會打草驚蛇?深宮大內,這廝要比自己熟悉得多呢!於是馬上換了柔聲繼續道:「你里裡外外忙了一天一夜,早些休息吧,明日里還有許多事呢。朕想靜一會,等下想睡便叫人去喚你。」

「是。老奴告退。」儘管心裡覺得有些不妥,但萬歲的金口玉言,借李世忠十個膽子也不敢違旨的,只得小心翼翼地退下,出了殿,招手喚過來幾個小內侍,吩咐他們仔細伺候著,一旦聖上有什麼事,立刻去叫自己。李世忠的舉動在慶貞帝眼中則是另一番解讀:這是在叫人看住自己么?為何要如此?心下更加惶惶,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殿里踱著步,腦中紛亂如麻。

一陣隱約的腳步聲傳來,慶貞帝一驚,快步走到殿門口向外望去,是四名巡更的內侍提著燈籠正向西面行去,心中猛地冒出了一個好主意。

「喂,你們,過來。」慶貞帝揚聲招手叫道,暗忖著,那李世忠再詭計多端,也不可能把所有巡更的內監都買通了吧?

幾名內監齊刷刷跪下,慶貞帝注意到,每個人腰間都帶了佩劍。為首的注意到新聖上目光盯著自

己的佩劍,急忙奏道:「啟奏萬歲。這是正德皇帝(明武宗)年間留下的規矩,大內宮禁由內侍劍甲巡更。」

慶貞帝聞言鬆了一口氣:「你把劍給朕看看。」

「是。陛下。」天子面前是絕不能露刃的,為首者恭恭敬敬地解下佩劍,連劍鞘一併雙手呈上。

慶貞帝刷的抽出半截,向雪亮的劍鋒一瞥,握著沉甸甸的寶劍心神大定,還劍入鞘,卻沒再還給這人,就在左手握著,口裡道:「你們都辛苦了,都來,陪朕聊聊天。」

幾名內侍偷偷對望了一眼,為首者沉聲應道:「臣遵旨。」隨著新天子進了殿。

慶貞帝坐回椅上,幾名內侍大眼瞪小眼地杵在一旁——聖上雖說聊天,但他沒發話,誰敢開口說什麼?

眾人默默無聲地發了一會兒呆,慶貞帝猛然想起一個化解尷尬的好辦法:「你們每天都要夜巡,著實辛苦,朕要犒賞你們。」

眾人齊齊躬身道:「臣不敢。」

「朕說犒賞就要犒賞!」說著話隨手一指,「你,去膳房弄些吃食過來,想吃甚便叫他們做甚,朕就在這裡看著你們吃。」

有這等好事?這幾位當然不知少年新天子肚裡到底在想什麼,都覺得自己撞了大運:宮裡的伙食自然不錯,但……哪個巡更的低級內侍能做跑到尚膳監點一通山珍海味胡吃海喝的春秋大夢啊!

茶膳房是十二個時辰都有火有人的。不多時那位便領著四五名尚

膳監的人拎過來一溜食盒:驢板腸、五味蒸雞、蒸豬蹄肚、咸豉芥末羊肚盤,爐煿肉(烤肉)、蒜醋白血湯、還有一大籠熱騰騰的羊肉水晶餃兒。夜裡聖上若是想吃點東西,上得必須要快,所以茶膳房夜裡備的多是現成的蒸菜,放在蒸籠里用炭火煨著保溫,一聲吩咐馬上便能送來。

慶貞帝預先便留了心眼兒,說要看著這幾位吃,又指派其中的一個去張羅,吃食應該沒什麼問題。即便如此,還是咽了好一會兒口水,待眾人興高采烈地吃了一陣方才親自下場。民間有俗話說:半大小子,吃跑老子。正是能吃的年紀,又餓了那麼久只啃了幾口硬麵餅,聖天子這一通風捲殘雲把大家都嚇得不輕:聖天子吃內監們的殘羹,還吃了恁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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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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