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掉包
通政使馬全的運氣實在不錯——新帝還是誠王、先皇尚在的最後那個月老爹過世,丁憂回籍守孝去了。人既已離開了鬥爭漩渦,位置也讓了出來,此外,這群正人君子們也怕在新帝面前被翻出以往的風流韻事,因此等到清算李世忠閹黨時馬全只落了個革職永不續用的處分,算是保住了身家性命。
曾經依附李公公的其他人都被收拾得慘不忍睹,朝中被牽連的官員便多達百餘人;地方上更多,一口氣空出來一兩千個官職。清流們額手相慶,大批「自己人」都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為大明百姓服務的機會。
另一個幸運兒是御史蔣元標。原本可以算清流一派,後來因為推薦一上戰場就尿了褲子的鳳凰衛士盧光宇差點獲罪,通過馬全攀上了李公公方才躲過一劫。這次被清算,若不是有言官身份保命,肯定像其他幾個最遭忌恨的倒霉蛋一樣難逃一死。最後被判抄家充軍,而且是去遼東——顯然,他曾經的朋友們還是不想放過他。不過蔣時瞻還是撿回了一條命:軍中識字的落魄秀才都屬鳳毛麟角,何況曾經的堂堂御史都老爺?遼東總兵吳襄不動聲色地把他調入鎮標,名義上是喂馬的雜役,實際上則在大帥府里好吃好喝的當師爺養了起來。再後來,蔣大人也憑藉自己對朝廷局勢的準確判斷救了吳大帥一命……當然,這都是后話。
此刻清流們
權傾朝野。理論上來說,在文官們眼中看來,武夫們都是大字不識滿腦袋漿糊的蠻牛一般的混蛋,也從來不會對自己的權柄地位有任何影響。國朝兩百年黨爭,無論哪次、無論是誰,都不怎麼會跟他們真較勁兒。但隱然有天子親軍地位的孫傑由於聖眷頗隆,免不得得到李公公很多額外的照顧。這就讓清流們不得不另眼相待了!換做任何人,很難不被牽涉其中,然而孫家屹立兩百年不倒,也自不能等閑視之。
平定了奢安之亂,孫傑率部駐紮在貴竹司周邊等待朝廷進一步的命令。不久先帝駕崩,朝中亂成一團,一時間也沒人顧得上搭理他。朝中雲譎波詭之際,孫府來了人,帶來了孫太夫人和孫夫人娘倆兒親手縫製的寒衣和一封家信。為國征戰經年,老太太惦念兒子,妻子思念丈夫,太平常不過了、家信也是噓寒問暖外加囑託精忠報國,全然可以示人的。來人是孫旺,他爹叫孫布,是孫府的大管家,父子倆是孫府百分百信任的自己人。孫旺與大帥密談了大半宿——寒衣和家信都是障眼法,他此行的目的是帶來孫老太太的親口叮囑。
過了幾日,孫傑又接到兩封京師來函,都是通過朝廷的驛馬按標準流程送到的,所以同時被送到孫傑手上。兩封信的內容大同小異:先是好言嘉勉了一番孫傑的戰功,隨後強調了孫家世受國恩,要忠
於朝廷和聖上,在信的末了,也不約而同地暗示了要孫傑站定立場,警惕「宵小」的拉攏腐蝕……唯一不同的是信件的落款——一封來自李世忠,另一封則來自於內閣!
李公公在信中引述了先帝「善待孫傑、孫家是祖宗江山的定海神針」的遺言,其寫信的目的,當然是希望在新帝登基后自己前途未卜之際得到先帝最器重的將領的支持。不過等孫傑看到信時,他已被打發出宮,正自孤身一人踏上南去鳳陽的不歸路。
閣老孟良臣寫信的目的異曲同工。孫傑所部虎狼之師是大明一等一的強軍,世受國恩不假,但孫家的所有恩典都不是出於新帝。要動手收拾李世忠一黨,朝臣們可不想憑空惹出什麼大麻煩來——在他們看來,李世忠沒少照顧孫傑,後者人又年輕,還是個蠻牛一般的武夫,保不齊就腦袋一熱選錯了邊。因此,此信的目的一是警告拉攏,二是試探:要通過孫傑的回信判斷其立場,進而決定下一步怎麼對付他。
幸虧母親大人的預警提早了一步,否則,儘管孫傑與李世忠並無私交,但他在先帝面前的屢次幫襯雖都是為了國事,孫傑也不可能不買賬的。回信時若是稍有不慎落下什麼把柄,後果著實不堪設想——一樣的文字不同的人各有各的解讀,被引申向宦官勾結武將,孫家的麻煩可就天一般大了!
孫傑喚來商文長,詳細
講述了一番京師暗流洶湧的背景,隨後二人花了大半宿字斟句酌地商量好兩封回信的內容,都是慨然大義,忠心為國,隻字不涉及個人私誼。反覆讀過幾遍,稍稍定了心。次日一大早,孫傑正要去找朱燮元再給回信把把關,老爺子倒先派人過來找他叫他入城議事了。
老少二人見了面,朱燮元也沒客套,劈面就問起京師的兩封信函,孫傑恭恭敬敬地從懷裡掏出原信和回函遞給老爺子。朱燮元認真地看過,呵呵笑了:「『傑雖與公素未謀面,今承公諄諄大義以教,傑自當悚惕而時時內省。孫氏家訓:吾祖本無錐地之赤貧,幸投太祖方免風雪餓殍之厄,飲水思源,子孫皆須粉身報國。國朝二百年聖眷日隆,傑固愚鈍亦知君臣大義,願效聖天子犬馬,唯朝命馬首是瞻。』寫得好,寫得好啊!前面一個『素未謀面』後面一個『今』字就把可能的懷疑洗得乾乾淨淨。國棟,你這個師爺很好,老夫放心了。」口裡說著話,手裡卻沒把信還給孫傑。
「老大人,您看……朝中的局勢……」仗著關係非同一般,孫傑說話也沒什麼忌諱,直接開口問道。
聞言朱燮元笑意全失,雙眉不由得蹙到一起,臉上泛起一片愁雲,截口應道:「不好。」
「老大人何出此言?」
朱燮元哼了一聲,再道:「這還用想么?聖天子是誠王承續大統,誠藩的長史是誰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人家提早便布了恁大一盤棋,那位木子公是無論如何也鬥不過的。除非……」
「除非什麼?」儘管與李世忠沒什麼私交,但顯然孫傑對其的好感要強過那些成天介使絆子的清流們,因此不免關心插口問道。
「除非大逆不道!」朱燮元雙目陡張,喝了一聲。
「啊?!」孫傑也是一驚,緊跟著說道,「若是如此,便是小子,第一個決饒不過他!」
朱燮元平復了一下心情,緩緩道:「你放心,他不會的。倘真有二心,他怎麼可能活到今日?以老夫看來,他只會束手引頸,別無它路可走。」說著話,拿起几上的孫傑複信揚了揚,「連你這封信,他都未必看得到……」
「那……小子斗膽,若是,若是換做老大人您,又該當如何?」孫傑知道自己的問題很不妥,但畢竟是直性子武人,不問出來他會把自己憋死的。
「唯冒死直諫耳。」朱燮元重重地嘆了一聲,「老夫當豁出這條老命與聖上剖析明白空談誤國實幹興邦的道理,聖上若是不聽,老夫便自經追隨先帝!雖則恐無濟於事,但直臣尸諫,聖天子總會有所感悟,既表明了心跡,亦當流芳百世!在地下見了先皇,老夫也無愧於心。」
「啊!」孫傑又是一聲驚嘆,「以老大人看來,國事……竟能到如此地步?」
「你莫忘了,老夫朝中也有些關係呢。何況
見微知著,那幫傢伙平素里想些甚、會做些甚,豈能瞞得過老夫。」說到末了,朱燮元又是一嘆。
「那……」
看著孫傑欲言又止的樣子,朱燮元道:「老夫估么著,要不了多久便該領朝命回京師啦。正好,老夫得以面聖,定要傾盡綿薄鞠躬盡瘁。聖上縱是不許,老夫也要隨時跳出來煞風景,大不了丟掉這頂烏紗帽而已。」
不知該說些什麼話,孫傑低低地叫了聲:「老大人。」
「你且莫管老夫的事,老夫只是耍嘴,你自己卻要兇險許多呢。張寇為亂東南,需要你去剿滅,這是當務之急;遼東邊患不窮,是剿是撫總要一勞永逸,即便最後朝廷定個撫策,也須先打上幾場,教東虜疼到骨頭裡然後才能好好談——關寧那幫人不行,不少人都成了大地主,養的兵大半都在給他們種地,莫說兵上不得陣,有幾個捨得把自己的大好家當打成一片白地的?這還得靠你。天下未亂秦先亂,甘陝一帶群賊蜂起,眼下勢力都還不甚大,但若不儘早誅滅,倘被他們連成一氣,再冒出一兩個有腦子的,定為國朝大患。還有,你莫忘了,湖廣那邊,還有個最大的麻煩呢……」
「老大人放心,這些都是分內之事,小子萬死不辭。」孫傑猛地一抬頭,挺起胸膛朗聲應道。
「老夫不放心!」朱燮元雙目直視孫傑,「若是有人扣了你幾成糧餉你怎麼打?發給
你的兵仗鎧甲濫竽充數你怎麼打?千里之外指手畫腳事事干涉時時掣肘,你怎麼打?」
「這個……」孫傑語塞了。他知道,朱燮元句句說的都是事實。薩爾滸之戰,堂堂正二品總兵官杜松便是死於流矢!軍中有鐵匠,打些刀劍實屬尋常,但絕對不可以私造鎧甲——在任何朝代,私造鎧甲罪同謀逆!所以,即使貴為總鎮,你盡可使用祖傳的寶刀,鐵盔鎧甲卻一定要由朝廷兵部撥付。若是有錢,你當然可以叫軍中匠戶「加工」一番,也不會有人追究。杜松出征前領到的鐵盔已銹得不成樣子,但性格耿直的杜大帥使性子,跟自己過不去,拿著用手指一捅一個窟窿的鐵盔去找文官理論……工費早已落入各位大人的腰袋,結果當然可想而知:兵部推工部,工部叫人重新刷了一道漆,把那東西原物奉還了!聖命難違,再糾纏便是頓兵不進畏敵如虎,於是,亂戰中對普通鎖甲都無能為力的流失竟直接透盔而入,一代猛將就這樣無比窩囊地死了!杜松的家丁背回屍體,拿著頭盔再去找大人們……家主都奈何不得這幫正人君子,一個老僕又能討回什麼公道?
「不過,老大人……小子的回信已表明心跡,朝中的各位大人當不致……」孫傑想了想,小聲嘀咕道。
「你想的太簡單了!老夫確定那位木子公給你寫了信他們鐵定都會知道,然而你確
定他們能看到你給木子公的信么?即便看到,你確定他們會相信你只寫了這一封么?這事誰也不會明處說,你又如何自證呢?」朱燮元定定地看著孫傑道,雙目炯炯。
「這……老大人,小子可以證有,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證無啊!從來沒有過的事,小子怎麼可能證明?」孫傑傻眼了。
「你可以的。只需如此這般……」朱燮元說著話,擺弄了一下兩封回信,遞還給孫傑。
「老大人,小子捨不得您。」一老一小情同父子,感激的話自不消說,聽說朱燮元要離開,孫傑真的很是不舍。
「國棟莫做小兒女之態。」朱燮元板著臉說了聲,繼而上下端詳了孫傑一會兒,喟然道,「其實老夫也捨不得你啊。不過,大丈夫當為國盡忠。屈指一算,老夫入仕已三十五年整,昨夜偶有所感,寫了首詩,送給你吧。」
霧滿乾坤鎖穹窿,
此心料與九州同。
陸肆紅花今安在,
卅五濁淚每垂空。
武穆難酬驅虜志,
壯士終竟重光功。
卧薪不忘雲開日,
碧血總將化長風。
……
京師。
「那姓孫的武夫回信了。」孟閣老拆開孫傑的回信漫不經心地對幾位同僚說道。
「也不外乎赤膽忠心的套話而已,還能怎樣?」有人發出一聲輕蔑的哂笑。
「咦?且慢……嗬,有點意思哈!」孟良臣取出信看了開頭便大吃一驚。待通篇讀過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隨手把信遞
出去,「你們看看。」
「敬呈提督東廠太監李公鈞鑒……」有人讀出聲,繼而驚叫起來,「這是給李閹的信啊!」
都讀完,幾位大人大眼瞪小眼,不由得面面相覷了。
「看來這武夫跟李閹確無什麼私交,都沒見過面呢,李閹也是頭一遭給他寫信。」有人說道。
「哼,臨死想拉救命稻草罷了。還算這姓孫的識相。」有人介面道。
「可是……怎麼會把李閹的信發來內閣?直公,信封上怎麼寫的?」第三人開口問道。
孟良臣早已把信封拿在手裡看了又看:「是給老夫的,沒錯啊!」沉思了一會兒恍然一拍大腿,「哈。想是那廝不識字,叫師爺寫的。那師爺也是個渾人,將兩封信裝錯了信封!李閹既已伏法,回頭叫人去把那信拿來看看,老夫敢與各位賭一場東道,那信,定然是寫給老夫的!哈哈。」
「直公妙算!」眾人紛紛應和道。
「既然如此,看來也不需要收拾這廝了。不過,也該敲打一下,這幫渾人,打一下才會長點記性,否則,砍了幾個蠻子,保不齊就不曉得天高地厚了。」
「嗯。他領了多少兵?先扣三成餉吧。皇賞和首級功不要動。若是明白人,往後便更該知道些分寸了。」孟良臣下了結論。
在朱燮元的指點下,孫傑算是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