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喜悲
第八章喜悲
前朝李世忠的勢力幾乎被斬草除根一掃而空,大批被貶黜的清流官員們重沐天恩被紛紛開復,朝野一片歡騰。是的,連民間到處也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息。
理由很簡單:大明百分之九十五的百姓都是文盲,本身並沒有任何主張,更談不上思想,他們的一切判斷都來自於被灌輸的認知。以對歷史人物的態度為例,即便是鄉下的黃口小兒,聽到曹操的名字便要狠狠地罵上幾句奸賊,聽到劉備佔了成都便雀躍歡騰鼓舞——無他,說書先生講的《三國演義》是其是非觀的唯一來源,並對此深信不疑。在這些百姓眼中,人只有黑白兩色,不是好人便是壞人:劉皇叔與曹操打仗,劉皇叔當然是好人,那誰是壞人還用問么?如果有誰跟他們講述起由於窮兵黷武給蜀地百姓造成的災難……不被活活打死才怪!簡單的頭腦完全無法接受超乎理解能力的東西,所以,那一定是異端。
說書先生儘是些屢試不第全然絕了正途之念的落魄文人,靠給鄉人俚夫講故事糊口謀生,其影響力都能如此之大——被李世忠轟出廟堂掃地出門的官員們,口才見識何止比那幫說書的高出百倍?自己丟了官職是拜李世忠所賜,在他們口中,李公公當然十惡不赦,又怎麼可能做過什麼好事?所以,儘管從來沒給苦兮兮的農民加過一枚銅板的稅、從來沒在底層
草民身上動過一絲念頭,哪怕在其最為權勢熏天時,李公公在民間的風評也沒好過!而他甚至還幫倒忙,給自己屁股底下又加了一把火:李世忠出身貧苦沒怎麼正經念過書,知道底層草民的不易,所以對普通人有天然的同情心理。待得知民間對自己有極大誤解甚至詆毀時,他的反應是驚訝,繼而憤怒,做法更是簡單粗暴:咱家對你如此好,你竟忘恩負義居然敢編排咱家?來人,給咱家往死里打……這下,妥妥的惡毒權閹形象就更加坐實了。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囿於落後的通訊手段,處江湖之遠的下崗官員們很難及時了解京師情形與朝政風向,這種想法大錯而特錯。所謂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尤其在大明,東林書院那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對聯表達的非常貼切——因為朝廷有通過《邸報》公開政務的習慣。《大明會典》要求,京師及地方官員上奏的各種章奏疏議,連同聖天子的批答,都要送給吏戶禮兵刑工六科中相關的給事中,再轉令刊登於《邸報》公布,隨後一體施行、朝會時六科給事中也要輪值做詳細記錄,包括聖天子與朝臣的國家大政討論內容。記錄經過聖天子審核后抄發京師各衙門「互相傳報以告朝政」。而且,《邸報》不僅供官員閱讀,也向民間公開!因此,只要你識
字,哪怕只是個平頭百姓,對朝廷的各種措施、政策都會有非常高的知情權——不得不說,在政務公開這個層面,大明做得確是很不錯。
扯遠一點,一介布衣的談遷能悶在家裡修纂《國榷》靠的就是《邸報》——甚至連《明實錄》,編纂素材也大半來自於斯。
所以,得知「惡貫滿盈」的李世忠集團徹底覆滅,百姓們奔走相告,其歡欣鼓舞甚至還在朝廷百官之上,卻全然沒意識到,不加賦甚至免過不少農稅的李公公的倒下對自己意味著什麼。
大逆已除,餘黨盡覆,這下好了,朝中再無奸佞,滿朝百官都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這叫做——「眾正盈朝」!
然後……南京地震了!
金陵、建鄴、建康、江寧、集慶……都曾經是這個城市的名字,直到太祖提三尺劍驅除韃虜一統神州定都於彼,改名為應天府。后成祖為拒北虜,開天子守國門之先河,遷都至順天府,民間便將大明兩京分別冠以南北稱之。南京是大明留都,有與順天府一模一樣全套的六部五寺三法司行政班子,又是太祖龍興之地,其重要性僅略遜順天府半籌而已——留都地震,毋庸置疑,這分明是上蒼示警啊!
可是……都眾正贏朝了,這老天爺為什麼還要示警呢?
「臣啟萬歲。國朝祖制,聖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閹黨無視昭昭天理,加賦於書香門第,斯文掃地,實
悖聖訓。臣請萬歲免之以應蒼天之警!」
「好!國朝養士兩百年,確無此理。不得征賦於有功名之家。內閣擬旨吧。」
「吾皇聖明!吾皇萬歲!」
「臣啟萬歲。聖天子當德牧四海而不與民爭利。閹黨蒙蔽先帝,巧立商稅、海稅、礦稅等種種名目,四遣諸內侍搜刮民脂民膏,橫徵暴斂宇內鼎沸黎民怨聲載道,臣請萬歲盡廢之。」
「朕准了!」
「吾皇德比三皇,吾皇萬歲!」
「臣啟陛下。先帝舊例,除河督外,亦委內侍為河監督治黃河。吾皇得天之佑,宇內海晏河清,黃河無患已近二十年矣。然累年庶黎仍多受其苦,臣實懷曹喜旺魚肉河工舊事重演之憂!昔年曹喜旺曹福父子假天子之命克剝無度幾釀大禍,幸為御史楊庭棟察而斬之!臣竊念治黃一事,有河督總統、各省藩、府、州、縣各應其責,更有御史巡察,河監之事似屬畫蛇添足,且徒糜百姓膏脂。臣請陛下三思。」
「有道理。朕聽說過曹喜旺的事。哼,這等貪腐還不是被朝廷的御史鐵面所糾!傳旨,今後治黃仍由河督總領沿河各省,宮裡就不要再派什麼河監了。內侍們字都不識得幾個,焉能指望他們治水,到了地方上還不是任性胡來……」
「吾皇聖明!臣為天下幸!」
「臣啟萬歲。李閹素懷不臣之心,故多派內侍至各軍鎮,名為監軍,實藏叵測!我大明以文御武大小
相制,足可保甲堅兵利之威而無藩鎮割據之虞。粗鄙武夫,未經教化難明大義,全賴地方文官節制。各監軍狐假虎威,臣聞剋扣兵餉有之、胡作非為者有之、與將弁沆瀣一氣魚肉鄉里者亦在在有之!長此以往臣恐禍生肘腋。今南直隸大震乃蒼天示警也!臣請萬歲盡召還之!」
「哦?有這等事!是了,內侍們多不識字,跑去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難免跋扈胡來。朕的那些將軍們識字的也不多,見了朕的家奴還不都得小心逢迎著……嗯,他們勾連起來,有了監軍撐腰,以文御武怕是難了些。內閣和兵部議一下,除非幾處必需的所在,其他便都叫回來吧。」
「陛下從諫如流,堪稱千古明君!臣為大明江山社稷幸、為兆億黎民幸!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果然,不再找大小官僚的家庭征田賦、廢了商稅海稅各種稅收、監督治河和各軍鎮的太監們都收拾行李回宮裡繼續掃地……一系列大刀闊斧的動作以後,聖天子耳中便全是大明形勢大好,舉國欣欣向榮的振奮聖心的好消息了。
可能是因為紫禁城的宮牆太高,除了那些「仁比三皇德邁五帝」的頌揚,所有不和諧的哭聲和哀嚎,一絲都透不過來。
能哭出聲來還算好的,最可怕的是連哭聲都再也發不出。比如遼東——眾正贏朝不過半年,那裡的邊軍開始餓死人了。
平心而論,與甘陝相
比遼東邊軍的待遇還真得算不錯的。不過,那說的是以前,不是現在。
自從建州東虜崛起,遼東戰事頻仍。尤其是薩爾滸之後,大明已失去了戰略主動權,再也無力發動大規模攻勢,整體上居於守勢。然而帝國的體量擺在那裡,儘管負多勝少,回血的速度很快,一座座高聳的邊城還是叫號稱野戰無敵的建州軍徒喚奈何——既然說野戰無敵,那就是攻城不行嘛。
戰事頻繁物資需求就大,萬一守不住城腦袋就得搬家,那時無論你貪了多少錢都沒卵用。再加上先帝和李世忠一直很關心這裡的戰況,從總兵到參將,在大大小小的軍鎮都派了不少內侍監軍,做得太過分的話武將們的申訴可以直通大內,所以文官們也不怎麼敢像其他地方一樣肆無忌憚。
眼下,情形則完全不同了。朝中的大臣們換了一半,全國其他地方上官職也空出許多——誰不想從又窮又苦還天天打仗的冰天雪地換個魚米之鄉去為大明百姓造福?想換地方就得疏通、疏通靠什麼?孔方兄啊!嘿,您還別說,遼東巡撫換人了!新來的是人所共知的大佬們誰都不待見的畢自肅,他能管得了誰?哼,資歷高又怎麼樣?巡撫的官秩不是擺在那裡了么,你卻不能說朝廷虧待了你吧?嘿嘿,可惜這個撫台的官椅擺在了遼東的火盆上!哈,那些大大小小的死閹貨也一股腦夾著尾巴
滾蛋了!
得嘞!
「餉銀?什麼餉銀?沒見到!你先回去,跟你家毛大帥說,等本官寫封信去朝廷幫他問問罷。對了,聽說他截了幾艘朝鮮船,發了大財了啊!什麼,你不知道?哼,你回去吧。」
「啥?糧草不夠吃?朝廷萬里迢迢從湖廣運到遼東,一路上風高浪急山高道險,翻個車沉條船什麼的在所難免啊!能給你們送來五成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叫你家祖大帥去打聽打聽,有的地方才三成呢!你們要考慮朝廷有朝廷的難處啊……」
「哎呦,吳大帥你親自過來了啊。兵仗補給?現在還沒收到呢,你回去等信吧,來了本官自會叫你來領。啥?沒武器打不了仗?屁話!只要有報國的忠心,削尖了木棍照樣能戳死那幫作亂的蠻夷!吳大帥,不是本官說你,你們打仗是為本官么?是為聖上,為大明……咦,吳大帥,你這是什麼意思?心意?哎呀,吳帥見外了不是……這怎麼好意思。好好好,本官也不好駁吳帥面子,本官回頭叫人在武庫里翻翻,總能湊一些出來,過兩三天就派人給您送過去。」
從中央到地方,權力更迭的間隙,大部分地方都亂了套,尤以遼東為最:同樣是軍餉糧秣被剋扣,其他地方還好些,因為沒打仗,兵部勘核的兵員即便比實額少了些,將領們大不了把些叫花子兵轟出營門叫他們自生自滅便是,可遼東不成啊!比
如說,朝廷定額三千兵,你手底下最少就得有七八千人——素質不行、裝備不行,你得要用人數湊補上啊。至於吃不飽飯身體不行,領不到裝備等等,那是你的事,活該!
然後遼東就出了大亂子:餓急了眼的亂兵嘩變,甚至把堂堂巡撫吊起來痛打!老畢無奈,把老婆的陪嫁都拿出來湊了幾百兩發給亂兵才被暫時放過,然後越想越沒活路,乾脆自己上吊了!
只有吳襄腦筋活絡,咬咬牙自掏腰包孝敬了五百兩才得到兵仗補給的承諾。不是老吳大公無私,他是實在沒辦法——建州軍就在眼皮子底下,三天兩頭就得打上一回,缺了刀槍鎧甲,他能喘氣兒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
常言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眼看還有七八里就回城了,老吳正想著過幾天就能收到補給,得來一場偷襲給自己的五百兩回本兒,突然發現有人跟他想到一起了:大股建州軍悄無聲息地逼過來偷襲,自己和幾十個親兵已經被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