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寒病方子
邢紅娘自幼浮浪江湖,見識不少黃公子這等斯文敗類,曉得那層抹粉皮囊下是何等豬狗畜生,當下惡狠狠瞪了回去,正欲上前毆之,王朴連忙攔她,道:「快走,咱們要趕在官府關城門前出城去。以免被瓮中捉鱉啊。」
「嗯,是。」邢紅娘對王朴言聽計從,一震衣袖,手中流星錘嘩嘩作響,二十餘各家公子哥與幫閑懾於雌威,居然紛紛落荒而逃,更有一位公子哥倉促轉身之際,一頭撞向柱子,悶哼一聲,掩面淌血,幫閑去攙扶,才歪歪斜斜的逃開幾步。
或是見多了這場面,邢紅娘不理會他們,徑直去牽來馬。王朴便於邢紅娘共乘一馬,疾蹄往城門而去。
守城的兵丁遠遠聽見城內有喧嘩呼叫,卻聽不真切,更有馬蹄聲愈顯,正在疑惑,就赫然見到一對男女騎馬沖了過來。正納悶呢,又有眼尖之輩見那女子手裡有兵器,大呼:「這是一對賊人,手持利刃,殺人了嗎。」
眾兵丁紛紛圍了上來,挺槍備刺,聽得有鑼鼓聲,卻是幫閑也從后騎馬尾隨,一邊敲鑼一邊高喊,殺人啦,高家三爺被殺了,不要放走兇徒。
一聽是高三爺給人害了,那這對男女就是義士,兵丁們便紛紛懈怠,發一聲喊,賊勢大,逃命哪。兵丁們居然齊齊讓開城門,邢紅娘大喜,這些兵丁穿著皮甲,用流星錘可不太管用,本以為會是一場惡戰,怎知還有這好事,當下加鞭從城門洞穿了出去。
出了城門,王朴轉頭看向遠去的通許縣城,心裡五味雜陳,原來人心如此,大明朝的體面人物如此不堪,末世就是這樣一點點積怨匯成洪流,終於在十三年後,擊垮了大明,也連累漢家第二次亡於異族。
「錯的不是他們,是我們。」王朴喃喃道,肉食者鄙,沒有這些權貴平時驕奢淫逸,惡貫滿盈的欺壓良善,這大明朝又怎麼會聚不齊人心,終於被區區不足百萬人口的女真部落打敗。這一刻王朴居然生出了謀反之心,要是能把崇禎的皇位奪了,是否就會好一些。
「嗯?」邢紅娘聽了這突如其來的小聲嘀咕,一頭霧水。
「我是說,有財有勢的人都壞,怪不得大家要造反。」
「嘻,夫郎啊,你才知道,從前你都不上街去嗎,這樣的公子哥最是可惡,無日不在害人,我的師父師姐就是被他們害了。嘖,這些惡事海了去,我都不敢說出口。」
「我理解。」王朴可以想象的出,他才做了幾日大明朝的底層百姓,就遭遇了一場經典款欺男霸女,若是做一輩子的底層百姓,該是多麼絕望可怖之事。
然而,此刻言之脫險尚早,身後有風沙卷地,邢紅娘回頭一望,暗叫不妙,城內的大隊人馬追了上來,而且己方是兩人共乘一馬,卻是甩不開了。
「是那一錘把人打死了。」邢紅娘懊悔不已,道:「我留下來斷後,你騎馬先走,去關陰山山腳找湯三,若沒有找到,就去孟津縣白鶴渡口匯合,不見不散。」
「啊?」王朴一愣,陷入左右為難,和邢紅娘分開,他就可以去找神甲營,如願歸位了。但是孤身一人闖蕩大明,這是穿越以來從來未有,也不知是福是禍。
「夫郎,你要活著。」邢紅娘是江湖女兒,從不拖泥帶水,言罷就勒停馬,翻身下地,再一拍馬腿,好在王朴穿越以後勤練馬術,馬翻蹄復行,他急忙穩住身子,回頭瞅了一眼漸遠的那細長直腿美嬌娘,這些日子相處,他再也不能拿這個女賊為仇敵了。
邢紅娘目送王朴離開,她心裡是莫名的哀苦,這個男人就這樣走了,拋下她這個妻子,或許她在這個男人眼裡也只是個野女人而已,但是,身為女人此生就一個選擇,她選了,只能認命。提起流星錘,大喝一聲,向追兵迎了上去。
王朴從官道跑了十餘里,馬累了,不肯跑,他就下馬牽著走,路邊是很多農戶置身田宅,走了一段,王朴終於鼓起勇氣問了路,這條路通往十八里鎮。
十八里鎮?我該向東去吧,找神甲營,但是神甲營還在開封府杞縣嗎。王朴左右為難,要不退而求其次,去孟津縣白鶴渡口等著。王朴思來想去,終於還是決定北上去白鶴渡口。因為這會兒神甲營多半也在渡口守株待兔。
然而問了路才知道,孟津縣在身後。這時掉頭太危險了,萬一撞見追兵,給認出來就糟了。王朴決定先去附近農舍里留宿一夜,明日再回頭,追兵絕不會窮追一晝夜還不散。
他在附近略尋了一處,看起來比較好的宅子,去扣了門,開門是個老漢,見到王朴一臉粉嫩,吃了一驚,更見腳踩官靴,嚇得魂飛魄散,驚呼道:「官府之人來,來,來我這兒啥事,我沒欠稅。」
「嗯?」王朴也是無語,怎麼這個傢伙一眼就看出他是官府之人,便道:「老人家,我不是官府的,我來這裡借宿一宿,我有銀子。」
「是,是嗎。」老漢聽王朴言語和氣,便信了七八分。轉而生起氣來,道:「小老兒從前是跑鏢的鏢師,去過幾次邊鎮,公子你的靴子是官靴吧,還是紫色滾邊,三品大將的形制啊,這可不能隨便穿,給官府瞧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是我朋友的,無礙。」王朴一聽才知靴子還有這些規矩,怪不得他的靴子從來是找匠人訂做,並不與別人混用。
「話不能這麼說。」老漢聽了將信將疑,不過若這話是真,那這位公子的來頭可就不小了,多半是個官宦子弟。只是孤身一人出來,居然連個僕從都沒有,這又是可疑。
正估摸著,這時屋裡傳來老婦呼喚:老爺子,你磨蹭個什麼,快來剝豆子,將下鍋了。
老漢回話:哦,你等會兒。
「小老兒,姓梅,公子若不嫌棄,倒也有一間屋子空著,拾掇一下,來客可用。」
「梅老先生,小子姓李。」王朴拱手笑道。
進了屋,瞥見一大家子正圍坐窗下,王朴與他們相顧皆愣怔住了,老婦還沒動問,梅老頭搶先發話:「這位公子要來借宿,你們吃完飯,就趕緊去收拾左廂那屋,被褥也先要曬了才敢接待客人。」
回頭又對王朴道:「這是賤內,這是我的二兒與二兒媳,這是長媳。」
「老太太,兄弟,兩位兄嫂。」王朴忙上拱手,一一見禮道。
「呵,不敢當,公子一看就知是個貴人,我哪有這身份底氣自稱太太呢,公子喚我一聲施婆就成了。」老婦連忙擺手道。
「施老太婆。」王朴首次孤身在外,格外的小心謹慎,禮數不自覺極盡周全。
但他還是太累了,一路快馬疾行,受了風,身上寒病更有反覆之勢。坐在一旁,頭漸漸垂了下去。施老太見了,忙示意二兒去將王朴攙扶往左廂房去。
等二兒回來說客人入睡。施老太便問:「這人是誰,你打聽清楚了沒。」
「應該是個從九邊過來的軍戶,家裡有人做官。」梅老頭估摸道。
「那會不會逃籍,但是也不像,你看他路引了沒。」
「沒,我非官非衙,哪裡說得出口。」
「鬧了官司,你就好看了,你也不是不知,羅家天天盯著咱們那幾口田,只要咱一落井,他們羅家後腳就來下石,盼著我們過不下去,百般心思賤買我們的田地,我看這人有些古怪的,就怕有官司纏身。」
「古怪是有點,但是你看今年的徭役快到了,大兒死了,我實在不忍二兒也去送死啊。這人投宿,肯給錢就成,咱們便可拿這錢沖抵徭役了。」梅老頭一臉苦澀道,自從皇帝封了福王,徭役就愈加繁重,修建宮殿扛大木頭,每年要累死不少人。他的大兒就是給福王修興慶宮不明不白死了,官府給的說法是瓦片落頭砸死,同伴回來又說是給磚頭砸腳,不能扛東西,被福王的惡奴活活打死,然屍體也給燒了,官府說是什麼就是什麼,草民還能有什麼法子。這般慘狀又何止他們一家,皇家的氣派豈在乎小民生死。
念及慘死的大兒,施婆兩眼終於黯淡下來,只緩緩坐下默然而泣。梅老頭在一旁嘆息道:「本本分分又能如何呢,就能活命嗎,我的兒死的老慘,死的老冤,這就是本分人的下場。」既像是勸服老伴,又像是勸服自己。
王朴帶病受了風寒之餘,還有驚嚇,沒了邢紅娘的細緻侍奉,一時病軀難以康復。本以為明日一早就可以出發去渡口,然而頭疼欲裂,幾不能下床,他日前在縣城裡看了大夫,方子還留著,只好托梅老頭採買些治風寒的草藥。
熬湯吞服,睡下一眨眼就過了響午,只好休了去留的糾結,只待明日再說,然而沒有邢紅娘夜裡偎依在懷裡供暖。屋子擋風盡也不靈了,風寒遲遲不見好。
又卧病床一日,到第三日,所謂夜長夢多,王朴並不知道,耽誤這三日功夫,代價是多麼大。祁縣李信謀反的消息終於傳揚到了這邊,這是必然之勢,王朴本該想到,但他這兩日被病症搗的頭疼,沒有及時覺悟。部分也是因為王朴本就不是李信,隔了一層,遇上事就不可通透了,易犯糊塗。
普通人只是知道臨縣有個叫李信的人聚眾謀反了,但是豪紳有很多耳目與人脈,更能詳知細節,原來李信在當日乘亂逃了獄,就不知去向,賊軍佔了縣城,但群龍無首,很快自散。
陰晴不定的天,益發招寒,簾外房檐掛下,吊冰化珠水,落入碎瓊亂玉,通許縣黃公子正拿酒瓶子狠狠砸著一隻小蛐蛐,一下兩下,碎了甲殼,三下四下,濃汁就淌了出來。微醺的,不稀罕用了十兩銀子的寶貝,只作笑談道:「少年都用不上你了,還留你何用。」
陰惻惻的少爺把一旁的書童給驚出尿意來了,這位少年平日打罵下人留了分寸,要那儒雅體面的,一旦被老爺種種責罰后,受了委屈的少爺是什麼樣兒,從前被打死的那小妾,是他親手埋進荒墳,如果她還能開口,許是一把淚說不完。
這一回被老爺罰禁足,是不小的罰,伴在此刻的少爺身邊,有多麼兇險,書童只覺耳邊微涼,大大的汗珠子順著耳垂划進衣領。
「少,少爺,酒不宜干吃,我去給你買八碧園的棗糕,東鄉水豆腐,還有三里庵的蜜餞,這都是你喜歡的吃食,買過來配酒才滋味。」
「混的屁,斜了性的奴才,你是不是看我笑話了,便要急著出去拿來說嘴。」黃少爺即欲擇人而噬,俊臉在此刻猙獰起來,怒道:「哼,說啊,難怪少爺我在外遭人貶損,原來是你在作祟。」
「少爺啊,奴才縱然有十萬個膽子,也不敢背著主子干下這等沒心窩的事。」書童是個機靈人,忙不迭磕頭,使了勁的以頭碰地,地上和額頭沒幾下就血沫橫飛。
「狗奴才,做戲給誰看。」黃公子上前踹了他一腳,這一腳不輕,將書童踢飛起一個跟頭。但是書童卻是安了心,順勢打橫滾了五六步遠,及門檻下又爬起來,就裂開嘴暢笑道:「謝少爺賞的這一腳。」那血沫猶在臉上,攤油餅一樣的,隨這笑,紋淺處化散,深處聚為濃珠。明明很詭異,卻給人莫名的狡黠有趣。
「你個死王八,就會做戲賣慘,欺我心善。」黃公子被他的滑稽氣樂了,就止了往死里打的心思。
「少爺莫急,我去打聽,大伙兒吃了這潑天的大虧,賊夫婦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去,也要把他們揪出來,剁碎了喂狗。但是這會兒群龍無首,還需你給拿主意。」
「男的死活不論,女的要活口,挑斷手筋腳筋,給我留用。」
「是,少爺。」書童后脊發毛,但臉上儘是諂媚笑意。
離了少爺的屋,書童長舒口氣,拭去額頭血印,只覺一陣辛辣,又自苦,少爺只說要活口,可這會兒人都沒影呢,哪來的活口。不過依著少爺的脾氣,他找不到活口,便遲早淪為死口。
衙門院落走道里有往來匆匆的衙役差吏,書童很是納悶,就攔住一個書吏,問道:「怎麼回事啊,今兒有官來?」
「哪有官來,這會兒,八抬轎子請人都不敢來了,是臨縣李信謀反。」
「謀反,這叫李信的是誰,沒聽說過啊。」
「去,去,你懂什麼。」
「我不懂,但我少爺懂啊,要不我請他勞駕來親自問你。」
「別,別,我告訴你,李信是杞縣豪族,聽說他爹還是先皇的朝臣呢,這等人物謀反,哎呦,不多見。」
「什麼呀,豪族能有多大本事,誰不知道呀,最多幾個家丁,幾百鄉勇,我看你們這陣仗,還以為李信是什麼統兵大將呢。」這書童在衙門裡呆久了,見識長了不少。
「你懂個屁啊,李信是素有名望的讀書人,這種人物謀反,你當是開玩笑的,只要他投了賊軍,就是後患無窮,他不比那些大字不識幾個的流寇,只要他進了流寇的大營,被頭領重用,從此,流寇就要如虎添翼,其勢難制也。」
「哎呦,這麼厲害。」書童這才肅然,又問道:「我們這裡離杞縣就百十里,會不會打過來,怎麼辦。」
「這你自可安心,李信雖攻下了杞縣縣城,但他沒有踞城死守,而是遣散手下,自己潛逃。」
「那又是為什麼,好容易打下的城,還沒焐熱就不要了。」
「所以說你不懂,杞縣在中原腹地,周圍官軍無數,無險可守,無山可藏,他不跑,不是找死嗎。這等人物行事果決,腦筋通透,非同小可啊,開封府已經下文,懸賞五千兩銀子,務必捉拿。咱們這個縣,恰好就處在杞縣的西邊,李信要投山西和陝西的流寇,便有可能打我們縣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