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二十九
魔嶺山顛的風帶著些料峭寒意,血色漫過山頭,遠望像人間的晚霞披落叢野。
聞羽停在入口處,夜風把人衣衫吹的翻飛,已至春末,山林中的百花開到途盡,香味濃郁,帶著最後的生跡。聞羽衣擺淺青色,如碧濤流水,在夜色中站立,身影清俊穩重,一看就是被門派當作掌門人培養的肩負重任形象。
沉思片刻,聞羽換了衣裳,又將旁關朔的髮帶扯下,手在他眼前一揮,關朔被換了一張普通的臉,披頭散髮,陰邪怪異。
關朔凝出水鏡左看右看,不大情願,「這麼丑,褚長溪見了怎麼想我!」
「呵。」
聞羽面無表情給自己易容,「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些。」
少年用變得亂糟糟的鬢髮往臉上遮,沒好氣瞪過去,「你不懂。」聞羽搖頭失笑,催促他快走。
為防暴露,他們分頭行事。路上他給容澤秘法傳音,很久才收到回訊:
「已順利進入宴席,未見湮贐之和師弟。」
聞羽不由擔憂,那魔頭會不會參加酒宴,他沉默看著身邊少年身影急切地消失在黑暗中。
他對褚長溪的情感曾壓抑在自以為是的傾慕之下。好友關子陵追在褚長溪身後,他依劍臨風,玉笛吹雨,遙遙看著,置身事外。
可是後來,酸澀苦楚,求而不得種種體會個遍。
要說褚長溪最願與他們幾人中哪一位結伴同行,不是他青梅竹馬好師兄,是他視為知己的聞馳生。
他們一起遊歷,一同斬妖除魔,平定凡間禍亂,一起受過傷,生死險境……
但除這之外他們還有旁人沒有的。
翠綠玉笛在掌心現形又隱去,聞羽踏劍飛向天塹深淵,廣袖藍袍隨風,長發也紛飛。
當年那場大婚他沒有赴約。
要是褚長溪真有不測,他是不是……也該死。
*
魔域入口與人界接壤。
山腳下邪祟滋生,來往赴宴的除了正統魔族,自然也有墮入魔道的人族、妖修。聞羽八面玲瓏,輕易混入一行魔族,學作他們煞氣繚繞,手拿邪劍。
血月高懸,吹來的風陰冷咸腥,火架燃的光落在地面像潑了血。長長的地毯,分列兩旁的桌椅望不到盡頭。聞羽跟著同行魔族落座,場上魔旗飄揚,鷹隼黑翼劃破天際。
魔尊尚未露面,大堂只有舞女聲樂,聞羽坐的位置較首座距離遠,此處低階魔族和半路墮魔的修士混雜,壓抑嗓音,交談聲不斷。
他握著酒盞,不動聲色觀察席上一圈,未發現容澤等人,只能心說他們定是偽裝的很好。
周邊交談聲從隨樂翩翩的女子不知何時轉到魔宮囚禁的仙門劍尊身上。
「聽說尊上這次將人捉回,用玄鐵鏈鎖在寢殿內一步不得出。」
「不關押地牢,鎖在寢宮?」
「這你都不懂?或也可說是鎖在尊上的床榻。」
「床榻……」
「方便尊上……」說話魔修發出□□,「仙門那位和咱們尊上有怨,尊上將人囚在身邊,就是為了報復。因那人還有幾分姿色,大抵物盡其用,便將他作為爐鼎以助修鍊。」
聞羽微頓,手中酒盞頃刻間化為齏粉,良久,才若無其事換了一個杯子。
有位分高的魔族咳嗽一聲,制止了喧嘩,又壓低聲音過來。
「你們有所不知,尊上並不想那人死,聽說近日來,一直在尋靈藥給他治傷。」
有魔族不解,「為什麼給他治傷?不是和他有仇嗎?難道是……」
聞羽仰頭喝酒,動作不快,但一杯接著一杯。
「難道什麼?」
先前說話的魔族道,「尊上定是恨透了那人,殺了他不解恨,折磨玩弄教他死也不能。」
魔族紛紛點頭稱是,不然難以解釋這是為何。
推杯換盞間,又有笑聲傳出,「也不知那位仙門修士是何等尤物,竟讓尊上夜夜共度良宵。」
「是啊,真想一見一探究竟。」
「尊上寶貝的很,哪是我等說見就見的?聽說去伺候的魔侍,多看一眼都會被挖眼斷腳,那位劍尊吃穿用度尊上從不假手於人。」
「啊,這……」這是恨?
「那不是新鮮嗎?等尊上玩膩……」
玩膩?———聞羽拳頭握的死緊,案上魔劍掉落,但他手中劍光虛影成形瀉出的前一刻,眼前忽然一道箭矢流光橫射過來。
這是?
「啊——」
血水激向高空,周遭一排魔族的喉骨被一把流光箭利落的穿透。
驚恐尖叫聲,慌亂逃竄的腳步聲,宴廳大堂頓時嘈雜一片。
「什麼人?出來?」箭光射來時並未有人看見出自何人之手,大殿上的魔族驚懼後退,有些慌亂間摔倒在桌案下。
先前肆意談論的魔修有些被射穿喉嚨倒地而亡,有些傷到臉頰眉心,手臂穿胸,聞羽左右看去,這轉瞬人仰馬翻的宴廳,他按緊腰間佩劍。
關子陵這個傻子,鬧出這麼大動靜……
*
雖然短短時日內,尋來天材地寶無數,但褚長溪靈根毀盡,什麼仙草靈藥都沒用,靈力過經脈,盡數散去,他等同沒有修為的普通凡人。
因為大宴時期,魔門各處都掛有紅綢,燈籠紅燭如火龍,漫山星火成河,將陰冷森然的魔嶺也照出人間光輝。
褚長溪依在床側,在虛空中翻閱玉簡。
抬起的腕上,黑色鎖鏈隱隱現現無聲。
湮燼之將他從天閣帶來魔淵行宮,天鎖還在身,固魂的法陣也在。
門外魔尊在和手下議事,聲音不高不低的,正好讓房內人聽全。
聽到十萬魔兵守在嶺下待命,系統著急問道,
【怎麼辦?那幾人修為再高,怕也難全身而退,何況還沒一人能是湮燼之的對手。】天羅地網,有來無回,不是說假。
【你現在這副樣子,他還故意讓你聽見,什麼意思啊他!】
什麼意思?褚長溪聽著門外有條不紊下達的指令,淡淡笑起來,冰雪眉目微彎,好看的很,「他想讓我求他,想以此要挾,想讓我聽話。」
這時房門被推開。
風吹動燭火晃過劍尊仙人清冷的側臉,他沒有生氣,只是平靜望向來人,「你引他們來此,要殺他們?」
門外人黑袍血眸,渾身氣質邪性陰冷,「是。」
褚長溪垂下眼,似失望又似心寒,不欲多言,只問,「條件?」
湮燼之手指微頓,對方僅這微末的情緒,他都著急想要開口狡辯或是解釋,他太在乎,可是對方不會在意他。湮燼之克制走過去,故意問,「長溪在說什麼?」
「條件,」窗檯飛來一隻鳥,鳥尾五彩斑斕,流動著靈力,是天閣來的,褚長溪挑起指尖,輕扶尾羽,「要我做什麼你放過他們,換他們命的條件。」
湮燼之聽到預料之中的回答並沒有絲毫喜悅,心口疼的發緊,嫉妒和怒火不斷翻湧,「為了他們,你什麼都能答應?」
「都可。」
湮燼之拳頭捏的指骨咯吱響。
褚長溪卻仍淡然,衣袖堆疊,露出玉腕扶鳥羽的畫面,安靜的像是冬日檐下的落雪。湮燼之早就應該明白,劍尊仙人唯獨對他心狠無情罷了。
只對他——沒有絲毫情意。
窗外燭火重重,白衣與鳥,躍然成畫。
似曾相識的一幕,湮燼之想起蒼吾玄天樓,煙雲仙霧,有人也曾臨窗落袖,回眸淡笑時,驟然間如雪初霽,天地都亮了。那麼冷漠的人會對他笑………那時種種,如今都成刀子,一下一下往他心口划。
長久的沉默中。
褚長溪已在得不到回答后,似自己悟出自身僅有的唯一價值,他指尖落上自己衣帶。
雙眸慢慢合上,臉頰因情毒輕染殷紅,墨發散落肩頸,無形風情卻是致命勾人。
但衣衫尚未褪盡,褚長溪突然被一雙大手按住雙肩壓倒在塌上,後腦磕在枕上,他如今這身體狀況,有些暈。
發什麼瘋呢?
「長溪為了他們,還真是什麼都能做,」睜開眼睛,對上的便是一雙猙獰的血眸,按在肩上手指都在顫,「這麼在乎他們,卻對我……」
湮燼之的眼眶幾經掙扎的更紅,他起不起嫉妒,只是難受極了。
白髮垂落下來,黒衣翻落,露出裡面那件紅衣,連曾經碎痕都一般無二。那樣兇狠的神情,看起來卻可憐透了。
「褚長溪,你真是……」
褚長溪淡淡看著他在極力壓制痛苦情緒的模樣,「這不是你希望的嗎?」
你引他們來此,你故意拿他們的命要挾。如今又這副樣子,不通人情的劍尊哪裡懂?
湮燼之咬著牙,所有酸澀默默往吼中咽。
「好啊,我要你留在我身邊,我要你只能看我一人,我要你順從,要你主動,我要你拿你在乎的一切,在我身下………討好我。」
褚長溪雪白面容因情/欲起,紅的越艷,他沒有說什麼,似乎早已習慣了身上慢慢騰起的熱涌,習慣了一旦毒發必須與人交合,他手摸上湮燼之的腰帶,開口一字,「好。」
湮燼之看著那張被欲求折磨的糜艷但始終冰冷遙遠的臉,「你發誓你不會騙我!」
「不騙,」褚長溪看上去無所謂被誓言反噬,他第一次給人脫衣服,還有幾分新奇,「我若騙你,死——」
話未說完,被人暴躁的捂上嘴,「褚長溪,你給我記好了,有我在,你想死也不能!」
「嗯,不死,」淺色眸中,冰層融火,美人眼睫微顫,攥緊湮燼之衣襟,「都應你,除此之外,還有嗎?」
系統快要翻白眼了,【這還不是騙?】
湮燼之緊抿著唇,明明心痛,明明知道褚長溪或是毒發失神,或是被他人性命要挾,反正如何都不會是真心,可是得他承諾,湮燼之還是心臟砰砰跳,「有。」
「什麼?」
湮燼之,「………,你做不到。」
褚長溪眸中幾分清明,「我做不到什麼?」
湮燼之沒解釋,只是低頭吻他,溫溫柔柔的,所有的怒火和委屈都散在翻湧的紗帳里。
「當真不騙?」
「嗯,我不想他們死。」他給出理由,似乎想讓人安心。
但湮燼之喘息都壓抑的斷斷續續,眼睫低落下去,連解衣帶動作都停了。停下許久,褚長溪不解的抬眸,燭火照他側臉,眸中欲求難耐,看起來深情的錯覺。
「你……不想做?」
湮燼之很多時候有苦難言,搬石頭砸自己腳,他知道褚長溪毒發就停不了,只能繼續,吻順學肌骨,往下,「不想,只給你解毒。」
「不是要我討好你嗎?」
「………」湮燼之停頓一瞬,又繼續,「你如此……已經是最大的討好。」
褚長溪:………
【系統:不懂?他對你的要求,卑微的低到塵埃里去。】
………
寂靜無風的內室,燭火突然晃動,停在窗檯彩色鳥羽,呼啦撲哧翅膀離開。
湮燼之轉頭看向窗外宴賓的高樓,眉頭皺了皺,給褚長溪衣衫一件一件穿好,一言不發,無聲溫柔。
「你不去看看發生何事?」褚長溪又依在床側看玉簡,「去吧,我在這等你回來。」說話間,仙人神情淡淡,眸中冷水清澈,他心靜,無欲無求,神態自若隨意像是真的應下那些條件,在履行遵守。
湮燼之看他半響,他也不知想從他神情里分辨出什麼,想的深了他又不敢再看。他挽他衣袖,腕上密密麻麻的鎖鏈,
「長溪。」
褚長溪應聲看他,在寂靜清寒的夜色里,對他笑了笑,「何事?」
湮燼之一愣,一個不常笑的人,笑起來是致命的。淺色眸中,似琉璃折射萬千色彩,美的驚心動魄。
系統:……美……美人計?
「……」
就是被算計死,怕是也心甘情願。
湮燼之半跪下來,給褚長溪系衣帶,「長溪冷嗎?等這裡事了,我帶你去人間吧。」
「好。」
「十里花紅香水岸,長溪還記得那一年……你我百年之約嗎?」
「………」褚長溪戳系翻存檔記錄。
還沒翻到,便聽到湮燼之嗓音低啞道,「我不殺他們,待他們離開,我便回來帶你走。」
湮燼之走後,褚長溪打開窗戶,風急呼嘯,將遠處高樓的喧囂吹的模糊不清。
飛離的五色鳥又飛回來,乖巧的將自己尾羽挪到褚長溪手下,系統跳過來,氣的直哼哼。哪裡來的趨炎附勢以色侍人不知廉恥的鳥!
【溪溪,別理它!我也可以很乖!】
**
聞羽正暗罵關子陵那個傻子千萬別自己現身壞了計劃時,高台之上忽起一陣陰冷的風,兩側篝火一處處滅,天地俱暗。
風似從深淵捲來,寒意讓人渾身寒顫。
衣發亂舞,酒盞落地,風過止息處,赫然現身的身影,令周遭喧嘩一下子死寂。
「尊,尊上?」
金冠黑袍,負手迎風,湮贐之衣擺翻飛時,裡衣艷艷紅衣。
他白髮,眼角一點嫣紅紋路蔓生,詭邪煞氣的令人心底發寒。
捂著手臂上血洞的魔修壯著膽子低聲稟告,「不知是何人來宴上搗亂,不問緣由就……」
湮贐之冷淡地看了一眼,反而問道,「你先前可有談話?」
可有談話?什麼意思?
「尊上,屬下——」
話未說完,湮贐之眉頭微擰,身形一閃,遍布裂紋的細長手指摸向說話魔族的咽喉,「咔嚓」,骨頭斷裂的聲響。
說話聲戛然而止。
頭顱滾至聞羽案下,瞳孔瞪大至死都是驚恐的神情。
「本尊是問你先前可有談論一人一事。」
聞羽一驚,湮贐之已經在問另一魔修,腕上紅繩緩慢落他手中。
他問話,但並未給對方回答的機會。
紅繩成鞭子,一鞭落下。
案幾粉碎,案前殘喘或是未死透的低等無知的魔族,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抽成碎屍。
再一鞭。
血水碎肉濺上大殿,兩側焰火跳躍,魔尊面白血眸,殺戮滿身如邪魔。
他並不是來給那道箭光傷及到的魔族主持公道的。
似乎只是嫌吵?
血月落山脈,清風都帶著血腥的味道。
風停了,石崎趕緊招魔侍從高台小跑下去收拾,湮燼之黑袍逆著人流拂過台階,死寂無聲里,唯一的沙沙聲響。
所有魔族都屏息看著,驚恐不安,恨不得呼吸停止,看著那緩慢踏上高台的尊上。
聞羽莫名其妙抬頭看去,不知他一出是做給誰看?
踏過一地血水,篝火重燃,
他衣擺拖出血痕,踏在高台轉身。魔尊負手而立,氣勢駭人,「今日來者是客,諸位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湮燼之血眸猩紅,一一掃過人群中幾位普通來客身上。
聞羽在被視線對上的那一刻,手中劍差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