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二 1人之災

一百八十二 1人之災

敬畏。謙卑。長達數個世紀的歷史感。再次拔劍時,所有這些情感與神聖的使命感一齊流遍了柯恩的全身。他記得上次讓這把神話時代遺留的偉大武器出鞘還是在他剛成為騎士團長后。那時他還只是個剛通過考驗的毛頭小子,肩負著接下來的管理與指揮職責,面前是將為侍奉全能之主而獻出的一生。在做出抉擇的重擔進入他的生活前,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簡單。

和預想中一樣,偉大遺物一出鞘,聖佑軍們便成了虔誠的朝聖者,其中一些狂信徒看到如此神聖的畫面,甚至流下了喜悅的淚水。耀眼的陽光射入半透明的劍身,穿過如稜鏡般絢麗的內部結構,折射出一道炫目的彩虹。數百人跪在高舉聖物的柯恩面前,撫摸他的身體,親吻他的靴子,高聲歌唱著讚揚對全能之主的敬慕。現在士氣已經不是問題了,他們的驚嘆和欣喜之情顯而易見。見時機成熟,柯恩清清嗓子,下達命令:「為了全父的榮光,我們將堅守到黃昏,或是戰至最後一人。」

面對著如此偉大的英雄的存在,即使大多數人都對柯恩冷酷而不通人性的形象感到厭惡,他們也在原始崇拜和傳奇戰士的命令下把不滿拋在了腦後。如此傲慢,如此狂妄,誰能去質疑這樣一位英雄,一位繼承了聖遺物的全父愛子?

「請原諒我,我主,」柯恩輕生說,「因為我配不上您的愛。我只能用您長子的遺物來鼓舞已經萌生退意的凡人,讓他們能帶著勇氣與榮譽戰鬥,值得獲取您的憐憫。請您撫慰悲傷的亡者,直到他們準備好再次侍奉您而得以重生。」

他閉上眼睛祈禱著,感謝他能有機會為全能之主服務。儘管他這些天來幾乎未曾合眼,朝聖者們的讚歌還是讓他感覺比以往更有精神了,彷彿有一股清涼的泉水流過他的血管,沖走了原來的柯恩,只留下一個為全父獻身的冠軍戰士接替他。當他來到前沿陣地,許多人的臉上都洋溢出欣喜的光芒,他們歌唱著責任,唱著勇氣和犧牲。一直唱到聲音沙啞再不能提高聲音。唱到熱淚盈眶,高漲的戰意在胸膛中湧起一股窒息般的情感。

「受祝之人將永遠活在祂的國度,永生不滅。吾走在正義之路上,儘管它遍布荊棘,吾仍將赤腳行走;儘管它橫跨火焰之河,吾仍將翻山越嶺;儘管旅程艱難,但聖光必指引吾的步伐。全父的力量即是人類,人類的力量來自全父。」他開口道,「虔信全父,審判罪人,降下裁決!」

「虔信全父,」他的士兵們齊聲高呼,「審判罪人,降下裁決!」

在接下來的幾小時中,這很重要。

投石機的轟響愈發激昂,如同操作它們的工兵般不顧一切。弓箭手把弓弦拉得吱吱作響,聲音不諧,卻充滿了毀滅一切的決心。雖然他們看不到自己的殺傷成果,但仍然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怒吼。

前排士兵用腳踏出整齊的節拍,齊聲高喊著「以全父之名」。這一聲原始而不詳的召喚讓茶花領的軍隊騷動起來。伴隨著箭雨和石塊落下,幾十個人中箭倒下了,甚至第二團的一名士兵被嚇得肝膽俱裂,當場倒地而亡。一些失禁的士兵想要潰逃,卻被唐納德用眼角的餘光止住。他們停頓了,然後繼續衝鋒,暫時。

老天爺啊。唐納德的心快要蹦到嗓子了,老實說他也被嚇得不輕,遠處的敵人好似一道山崖,沉悶的低語和遮蔽陽光的濃雲在空氣中蔓延,帶來非自然的寒冷。這份寒冷主宰了戰場,將一切都染成了黑色。

陰影在天空中徘徊,就連勞倫斯也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壓在自己身上。他的武器和盔甲似乎比以前更重了,他意識到那是恐懼,削弱了自己的力量和決心。顯然其他人也感受到了。

「隨我衝鋒!」他緊咬嘴唇,直到沁出鮮血,用疼痛壓制了驚駭。「向我展示你們的勇氣,我的戰士們!」他咆哮著,就像在呼喚戰鬥般。

在戰場另一側,信徒們愈發緊握武器,肩膀靠的更近。團結帶來力量,這是全能之主的教誨。一千多塊胸甲和腿甲碰撞著擺出了防禦姿態。透過整齊的長矛,柯恩辨認出了勞倫斯。雙方的喊叫與戰吼沸反盈天,雖然只是透過密集陣型的一瞥,但勞倫斯也認出了柯恩。那是沒有一絲波瀾的空洞雙眸,沒有嗜血的狂熱,也沒有絲毫迷茫猶豫,裡面只映照出死亡。

勞倫斯一馬當先突入敵陣,在附魔盔甲的保護下,他毫不在意來自四面八方的襲擊,浴血搏殺,儘可能地為身後的士兵減輕壓力。教會的防禦陣型在抵禦最初的衝鋒中收斂甚佳,但不消片刻便如秋風中的落葉般不斷凋零。人數的劣勢讓教會在這場消耗戰中失利。最後,他們不得不收縮陣線,否則就有被趁虛而入的危險。

勞倫斯大開大合地掄著劍,劍上唯一的符文閃爍著,在劍刃上投射光芒。一把長戟砍在肩甲上,雖然沒有破甲,但還是讓他抖了一下。肩膀就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樣疼,但他還是盡量掩飾著。在這種時候,士氣就是一切,他必須鼓舞人心,給士兵們以勇氣。他不能在痛苦中彎下腰或表現得萎靡不振,至少在勝局已定前不能。

他喜歡步行作戰,拋開不願也不會騎馬的原因外,他喜歡靠近自己的士兵,腳踏實地作戰。士兵們尊敬一位願意流血並與他們站在一起的領袖。值得欣慰的是,在勞倫斯的帶動下,敵人的左翼正在瓦解——來自第一團的三隊劍士正在努力把敵人的缺口撕大。於是勞倫斯便轉移到左翼,奮不顧身地血戰,鼓舞著身後的戰士。儘管勞倫斯厭惡狂信徒,但他不得不承認敵人的堅韌,即使他們陷入包圍,身受重傷,也戰鬥得好像入了魔一般,狂呼酣戰,不要命地發起反撲,只為在死前多拉一個敵人上路。

「第二線…」柯恩咆哮道:「前進,以全父之名!」

雖然已經殺紅了眼,但大部分狂信徒還是保持著建制撤退到了後方。一陣急促的箭雨宣告著反擊,第二線部隊匯入前線,接著是鋼鐵的碰撞與士兵的怒吼。一陣寒風裹挾著殺意與寒冷,恰好在勞倫斯面前刮過,近在咫尺。在這驚心動魄的一刻,恐懼侵佔了他的心房,時間凝固,堪比永恆。少頃,他意識到自己並未中招。待視野清晰,卡琳與菲麗絲正護衛在他身前,與柯恩過招。勞倫斯一愣,隨即舉劍與兩人一起攻向柯恩。這個男人很厲害,勞倫斯只見過他兩次,也許是三次,卻覺得自己和他不打不相識。他渾身散發出無比傲慢的嗜血殺氣,勞倫斯此前從未有過如此扭曲怪異卻又莫名駭人的感受,如今卻在他身上體會到了。

柯恩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失去了冠軍的領導,四周的茶花領士兵不斷遭到襲擊,或是逃散,或是扎堆作戰。聖殿騎士們在另外三名榮光聖騎士的帶領下勢如破竹,所過之處無不一擊即潰。勞倫斯瞥見一個士兵被聖殿騎士開膛破肚,癱倒在人群中,剛想爬著逃走,就被踩碎了腦袋。心急如焚的勞倫斯想甩開柯恩去幫他們,但柯恩緊跟著他,不時掃出長劍,逼他格擋,使他無法退出戰鬥。他很自信能贏得下戰鬥,就算勞倫斯被保護在中心,就算卡琳強的像個怪物,他照樣得心應手。他不斷進犯,壓得三人被迫卻步,離茶花領參戰的位置越來越近。

遠處,唐納德突然發出了一聲哀嚎。勞倫斯往那個方向瞥了一眼,注意力差點分散。在他眼中,柯恩朝他揮出的一劍樸實無華,卻有雷霆般的颶風之勢,他躲避不及,只能轉過身,用前臂格擋。然而只是被劍鋒擦到,他的前臂護甲就炸裂成了熔融的金屬碎屑,鮮血從裂縫中漏出。卡琳迎上了柯恩的劍鋒,將勞倫斯護在身後。菲麗絲難過地呻吟了一聲,卻沒有管他,只是舉起短劍,再次從另一側襲向柯恩的大腿。

痛楚讓護手甲變得奇重無比,勞倫斯被迫收手,並鬆開護手甲,使其掉落。他的一隻手暫時被廢掉了,但他還能堅持戰鬥。緩了片刻,他調整了劍姿,因為靠雙手發力的劈砍動作是沒法用了,他需要更精準的刺和挑,這套動作他不是太熟悉,因為在他所認識的戰場上,追求力度和速度已經能處理絕大多數情況了。

再加把勁。

趁著柯恩被逼退的瞬間,勞倫斯猝然壓上,朝他的面甲直刺而去。未等卡琳怒罵,柯恩便揚起了嘴角。他故意賣了個破綻,而勞倫斯立刻接上。他的頭盔此前挨過一擊,已經有些變形,不能再為面甲提供完全防護。沒錯,勞倫斯完全受自己戰鬥習慣的牽制,力量和速度也無可挑剔,但他也因受傷和急迫更易忽視周邊環境,從而造成行動上的輕率。

柯恩頭盔中招,腳下不穩。勞倫斯以為勝券在握,再次出劍。

然而柯恩在此時疾沖向前,扭過肩,迎頭撞向他的前胸,用力甚猛,他的身體隨之向後飛去。此舉有效,他走贏了一步險棋。

他們離陡坡只有幾步之遙,勞倫斯未加留意。

他這一撞使勞倫斯身子一斜,跌向坡下布滿鋒利鐵錐的陷坑。見勞倫斯就要殞命,卡琳也只好如柯恩預想的那般攥住了裙甲上的鋼鏈,奮力把勞倫斯扯了回來。但她也因此失去了格擋的機會,柯恩一劍洞穿了她的胸膛,而後一拳把菲麗絲打倒在地。勞倫斯坐在地上,使勁晃了晃腦袋。被柯恩撞到后,到現在他依然頭暈眼花。

「不…」他顫抖著捂住了受傷的手臂。

柯恩悄然上前,明顯不急,猶如在田園漫步。

「孩子,快跑。」卡琳咬牙說道:「以後記得三思而行…」

未等勞倫斯起身,柯恩就一腳踩在卡琳胸口,腳掌重重碾磨。卡琳痛得倒抽一口氣,不住地咳血。覆甲的腳掌沉重無比,她的肋骨根根折斷,有如生脆的樹枝。勞倫斯目眥盡裂,他面無血色,語無倫次,不顧一切地撲向柯恩。柯恩沒有還擊,而是異常冷靜地觀察著勞倫斯的神態,紋絲不動,面無表情。他懷疑地看著那隻攥拳的手,目光在勞倫斯相對瘦小的身軀上逡巡,不自覺地琢磨著哪裡可以打斷他的骨頭,以便能在不殺死他的情況下讓他動彈不得。或許這還真是個難題,他的脖子像柳條一樣細,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折斷。

要殺死他不費力,但要活捉他就有些難度了。然而下一秒,他的心開始狂跳。柯恩把腳從卡琳身上移走,避開了勞倫斯的拳頭。

那是什麼東西…柯恩並不熟悉神選者的傳說,他的一切戰鬥目標也僅限於拖延對手,並在可能的情況下俘虜勞倫斯,把他帶回聖城。他對民間傳說和誇大其詞的教典故事沒有任何興趣,凡人的憂慮與日常是他所無法理解的,但他突然覺得激怒勞倫斯並非是明智之舉。

相比身材魁梧的柯恩,勞倫斯就像一名未經歷練的少年。在他身後,將領和官兵紛紛奔走呼號,試圖在混亂中營救卡琳和菲麗絲。十下心跳后,柯恩發現勞倫斯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消失了,就好像剛才源自本能的警告只是某種錯覺。

「為什麼?」勞倫斯撿起他的劍,氣喘吁吁地質問僵立在原地的聖騎士,「為何不取我性命,反而傷我親朋?」

「我是全父之仆。」柯恩低聲道,「主人如此要求,我便不問緣由。」

不。勞倫斯瞬間改寫預判。此人並不冷靜,雖然表面上是一套,可一旦開口說話,他就露出了原形。

他瘋了,勞倫斯想,天殺的。

「無需動此干戈,」勞倫斯把劍一橫,「殺了我,否則你永遠也別想碰她們一根汗毛!」

柯恩皺起眉頭,箭步上前,輕蔑地向勞倫斯出劍,彷彿僅在剔除肉排中的少許軟骨。

勞倫斯用受傷的手臂撐起劍身格擋。柯恩瞄了一眼勞倫斯的傷口,抿嘴一笑,只露星點牙齒。他笑得迫切,眼神飽受折磨,這是勞倫斯見過的最邪惡的一景。

「多謝。」柯恩說,「碰上不易死的人,我會更愉快。」他後退一步,身上驟然爆出燁燁白光。

他再次以非人般的速度沖向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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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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