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三 困獸
勞倫斯不為生存而戰,他篤定柯恩不會殺他。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他只為守護親友而戰。現在,他希望拯救他們。此時,狂風暫息,萬籟俱寂,他與強敵蹁躚而舞,自若處之。
柯恩躍然而起,身動如影,步速超人,猛一揮劍,霎時電掣星馳。他不時地前伸另一手,彷彿想抓住勞倫斯。
勞倫斯回憶起之前的交鋒細節,承認自己技不如人,而柯恩手裡那把怪異的劍只是賦予了他更強的戰鬥力,最危險的武器還是柯恩本人。勞倫斯屢屢讓自己的要害部位對準劍鋒,逼迫柯恩收回攻勢。柯恩在試探了幾輪后已經摸清了勞倫斯的習慣,開始從多方進攻,但勞倫斯不加考慮,不然思維可能會混亂,心神可能會渙散,動作也變得遲緩。
他的直覺知道接下來該出哪幾式。
一,柯恩重劈頭頂,閃避;二,後退,避免中招折脊;三,反擊,逼退柯恩;四,往後快退幾步,舉劍格擋,躲開柯恩的抓取。
四步皆有成效,他暫可與此人一戰。親衛隊依他的命令留在陣后救治傷員,他們只會造成干擾。
他暫時能牽制住柯恩,但想取勝純屬痴人說夢。
勞倫斯旋身躲過一擊,動作卻不夠快。柯恩一個迴旋,將重拳埋入他的側體。
勞倫斯的盔甲被烙出一個拳印,肋骨好像斷了。他呻吟著蹣跚挪步,就快跌倒。在柯恩抬手要抓他的瞬間,他下意識掃出劍刃,促其退避,可這無關緊要,損傷業已造成。他跪下來,痛得難以正身挺胸。
突然間,他領悟了。有個道理他早該瞭然於心。
如果在王宮的那一晚他未曾倒下,而是神志清醒…塞連的使者和奧菲莉亞想剷除的貴族們依然會死。
如果那天他想殺奧菲莉亞,那茶花領便會在頃刻間化作人間煉獄。
我打不過這個妖孽。此時無能,彼時亦然。
我無力為家人復仇了。
勞倫斯頓覺心境平和了不少,那份折磨了他半年的負擔終於卸了下來。
柯恩朝他闊步逼近,身上漫出刺目可怖的白光,這時卻有人從後方撲來。
關鍵時刻,唐納德拋下沉重的盔甲,朝勞倫斯奔去。他沒來晚,勞倫斯跪在柯恩身前,雖落敗,卻未死。唐納德的腿已經受了傷,奔跑起來更是艱難,於是他帶領的一小隊士兵便率先沖向柯恩。
普通士兵之於柯恩,就如野鼠之於泰坦。勞倫斯才堪堪來得及叫出聲,柯恩就以閃電般的速度扭身劈砍,領頭士兵手中的劍立馬刀柄分離。柯恩推出手掌,將他甩飛出去,壓倒了其他士兵。那人嚎叫連連,未等起身,柯恩便沖入混亂的人群,在他們之間來回橫掃,靈活地躲避矛尖與劍刃,動作優雅超然。十幾名士兵瞬間倒地,傷口伴有灼燒痕迹。
老天爺啊…唐納德越過一具癱倒的屍體,舉劍朝柯恩刺去,可那怪物轉身擋開劍刃,咧嘴一笑,一語不發,齒縫間卻鑽出白光。唐納德使出渾身解數,接連突刺出擊。柯恩泰然處之,默默回拼,似心不在焉。唐納德聚精凝神,全力鬥爭,可在此人面前,他身手稚嫩,所謂的天才甚至不能逼柯恩雙手持劍。
怒火中燒的唐納德罵了一句,用盡全力劈向柯恩頭頂,然而一塊被柯恩順手拂過的手帕卻徑直向唐納德飛來。如此狂妄!自覺受辱的唐納德劈穿手帕,縱身向前一跳,對柯恩揮出一劍。
然而他發覺無人可戰。
快閃。
他聽從本能,
迅速後撤,恰逢柯恩的劍鋒掠過鼻尖,險些命中唐納德的腦部,嚇得他冷汗直流,跌坐在地。
唐納德想起身,卻害怕地手腳不聽使喚。他只好先攥緊劍柄,手肘撐地,奮力往後挪了幾下,大口喘氣。
如何…他能怎麼辦?
你打不過這怪物,唐納德想,他所向無敵。
見唐納德失去戰意,柯恩輕蔑一笑,回身走向勞倫斯。此時將傷員安置好的領主親衛們已經整隊列陣,將勞倫斯護在後面。親衛隊長庫伯特向唐納德側目頷首。他們都是好漢,見柯恩實力如此駭人,卻還是擋在勞倫斯身前。唐納德緩緩起身,才注意到勞倫斯已被人攙著,正在慢慢撤離戰場,而另一支茶花領小隊也簇擁到唐納德身邊。他們與聖殿騎士苦戰落敗,眼下只可帶上唐納德一起退走。
「你走不了!」柯恩頭首低垂,喃喃自語,按在胸前的長劍突然爆發出萬丈光芒,亮度在一瞬間幾乎蓋過了炎陽。親衛們無比驚駭,卻還是勉強穩住了心神。要戰榮光聖騎士,僅可圍攻,以求亂中出奇。庫伯特對其他隊員點了點頭,他們肅然回禮,已然意會。他們都明白聖騎士立於不敗之地。
天殺的,勞倫斯快走不動路了。眼見柯恩步步緊逼,庫伯特一聲嘶吼,持劍前沖,親衛們與他一併飛跑,將柯恩包圍。柯恩猛然仰頭,全無表情。待他們趕到,他一個飛躍,射向高天。
庫伯特抬頭睇視,他們肯定沒有逐走他…
聖騎士在空中翻身飛騰,隨後轟然落地,渾身耀如彗星。霎時地動山搖,榮光刃劃過,力道驚人,庫伯特剛好被震倒,順勢後退。柯恩一個轉身,兩名親衛渾身焦黑,倒地而亡,其餘人試圖戳刺,武器卻遭劈斷。
柯恩從人群中掙脫,身上有幾處傷淌著血,但他滿不在乎。方才撼天動地的一擊已經讓戰場上的所有人都心一沉,而柯恩能輕鬆破壞附魔武器更是讓庫伯特倍感恐懼,方才意識到他們的生機有多渺茫。
失去了所有保護,柯恩直奔踉蹌而行的勞倫斯,這個勇敢的年輕人揮起長劍,仿如致敬,而後主動出擊,刺出搏命一擊。
「不…」唐納德低喚。
柯恩擋開劍刃,一手掐住了勞倫斯的脖子。勞倫斯痛苦不堪,長劍噹啷墜地,他用力捶打著柯恩的手臂,但並未失聲咆哮。
高地陷入沉寂,茶花領的士兵們紛紛扶起傷員四散而逃,聖佑軍們拔腿就追,肆無忌憚地屠殺著潰兵,他們神情狂亂,顯然是喜悅到了極點。
「混賬東西…」勞倫斯滿眼含淚,幾乎看不清柯恩的臉,「要殺要剮隨你便,放他們走,你這混賬…」
「事已畢,」柯恩念念有詞,「其他事無關緊要,我沒有限制他們的理由。」
該死的!勞倫斯一拳打向柯恩,卻被柯恩隨手打斷,力度之強,勞倫斯都能聽見腕關節傳出的脆響。見勞倫斯拚命掙扎,柯恩悠然收劍,猛地探出手,一拳揍向勞倫斯的胸口,讓他倒抽一口氣,轉瞬窒息。
下一秒,勞倫斯在暴雨中墜落。
下方是似曾相識的黑曜石大地,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他重重跌落在地,鋪滿大地的晶珠倏地在他身邊歸於霧氣。片刻后,眼前的金星退去,暴雨迎面潑來,他發現自己來到了虛空界。
還沒來得及反應,勞倫斯就沉入了玻璃珠所組成的海洋。他見過這種情況,卻無法探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也無法解釋其中的意義。他在這不可思議的『海洋』中一邊下沉,一邊拚命掙扎。滿世界的晶珠,無數顆珠子還在如雨點般打在他周圍,使他只能屈服於翻滾的珠海那令人窒息的威懾。
不。他在黑暗中絕望地揮舞四肢,晶珠滾過他的皮膚,鑽入盔甲。他一旦試圖游泳,這些珠子就不由分說地湧進他的鼻孔。這不管用,珠海中何談浮力?他用手攏住嘴,製造出一小片呼吸的空間,總算嗆進一口氣。然而晶珠在他手邊滾動,他還在下沉,但速度已放緩,珠海將他包圍,猶如某種粘稠的液體。
他每碰到一顆珠子,腦海中就會產生某種微弱的印象。一把劍,一根矛,一張弓…
珠子終於鑽入了他口中。它們似乎在肆意而動,讓他窒息,將他摧毀。不對,它們更像是受到了他的吸引。一種印象襲來,也許不是明晰的思想,卻也是某種感受。它們想要從他身上獲取某樣東西。
他迅速抓住一顆晶珠,隨即獲得了一隻鞋子的印象,同時他也回饋了些許魔力給它。珠海突然躁動起來,開始大量聚集,相互連接,直至合為一體,彷彿石磚被灰泥粘連成形。這一刻,他並非在無數珠子中下沉,而是穿透了某種大面積的晶球組合體,形如…
一隻鞋子。
每一顆晶珠都是一種範式,指引著其他珠子聚合變形。他鬆開手中的珠子,周圍的組合體也隨之分崩離析。他身子亂舞,雙手拚命地摸索著,呼吸愈發困難。現在他急需某種可以利用的東西,某種能讓他活下來的辦法。為此,他不得不孤注一擲,大展雙臂,盡量去觸碰翻滾的晶珠。
一件盔甲。
一頂頭盔。
一盞油燈。
一把斧頭。
緊接著,某樣古物。
它沉重而愚鈍,卻十分堅固,不知為何,它代表著一座大教堂。勞倫斯發狂般抓住這顆晶珠,急於把渾身魔力注入其中。他的思維已經變得模糊起來,只能把身上的一切都交予手中的珠子,隨後令其飛升。
珠海瞬間轉變,一陣驚天巨響,晶珠相互敲打,環環相扣,組成了一條走廊。牆上掛著壁燈,前方還有窗戶和門。當然,它們全是用珠子做的,看上去很失真,好在勞倫斯終於能呼吸了,而這些珠子把走廊的外形模擬得相當到位。
他的魔力還不夠強,無法還原出整座教堂。勞倫斯氣喘吁吁,不住地咳嗽。過了一會,他才注意到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他面前。那東西如子夜般黝黑,卻反射著光澤,彷彿是某種油組成的,給予了其既暗沉又千變萬化的色彩。
冷靜,保持理智。勞倫斯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毫不退讓,直面那東西的凝視。後者猶豫起來,慢慢變為一個手持長劍的強壯戰士。勞倫斯一眼就認出這是柯恩的形象,就連那把劍也和柯恩的佩劍分毫不差,但那個物體並非活人,它僅能活動身軀,僵硬地模仿柯恩。他懷疑這東西無法戰鬥,因為滑溜溜的油脂沒法形成鋒利的劍刃。不過它散發出的威懾力還是讓勞倫斯不敢輕舉妄動。
怎麼辦?勞倫斯咬緊牙關,盡量直起身子。魔力透支的感覺讓他渾身無力,眼前的詭異之物讓他膽戰心驚。他與那泛著油光的人影四目相對,它又端詳了他一會,伸出兩根手指置於胸前,同時彎腰致敬,像是在表達敬意。趁著勞倫斯一時恍惚,它突然變成一團焦油,纏在了他身上。
晶珠的世界在勞倫斯眼前慢慢消退,他發現自己仍被柯恩掐著脖子。只是現在他渾身有勁,宛如體內有顆光芒四射的躁動火球,那莫名之物在體內燃燒,使他渾身熠熠放光。
勞倫斯大吼一聲,用力折斷了柯恩的手臂。他縱身向前,將柯恩撞飛出去。他拾起長劍,沐浴在陽光下。體內魔力肆虐,使他無懼傷痛。
柯恩瞠目咬牙,他不明白為何勞倫斯突然就像變了個人。正欲提劍再戰時,不遠處騰起戰吼聲,以漸近的旗幟判斷,布蘭德正率突擊大軍前來支援。此刻追擊敵人的聖佑軍如一盤散沙,想撤回陣線為時已晚。龍騎士一馬當先,在緩坡上盡情殺戮,普通士兵就像是揮著棍棒玩耍的孩童,被迫與披甲持刃者作戰,並被無情斬殺。為了阻止龍騎士的大肆橫掃,聖殿騎士們也上馬加入了戰場,然而此舉正中布蘭德下懷——地行龍騎士之所以沒成為蘭斯最強的騎士團,只是因為他們的機動性和戰場適應性不及銀翼騎士。由於龍騎士功勛卓著,加之奧蘭多公爵貴為西境之主,故而龍騎士們都配發了先進的精金複合甲。此類鎧甲是專門為高強度突擊所設計的,層層疊疊的厚重板甲堆砌出了頗為誇張的龐大體型。穿戴這套鎧甲的龍騎士自願拋棄了一切速度、靈活、敏捷和機動性。作為回報,他們將化為一台台遲緩笨重,不可阻擋的人形坦克,幾乎可以藐視所有凡人的輕型武器。在騎兵對沖時,哪怕聖殿騎士們刺出的每一擊都無可挑剔,他們也難以對龍騎士造成有效殺傷。矛頭和箭矢從龍騎士的層疊盔甲上彈開,而龍騎士則可以無視攻擊,把聖殿騎士撞得人仰馬翻。布蘭德領陣在前,他已經被騎槍擊中了三次,卻不受任何影響。地行龍的每一次兇猛奔襲都能奪走若干聖佑軍的性命。一具具屍體從半空飛過,殘軀一片狼藉,四肢在強大衝擊下折斷粉碎。在龍騎士的支援下,聖佑軍的勢頭明顯減弱,直到最後一個沒逃回陷坑后的聖佑軍被殲滅,柯恩才意識到大勢已去,靠剩餘兵力已無法再拖延敵人。不過太陽已經西斜,他的任務完成了。敵人的突然潰敗讓茶花領軍隊士氣大漲,此時不需任何技巧,只需前進的勇氣和必勝的決心。他們掉頭殺回高地,不斷向上攀登。
柯恩向勞倫斯瞥了一眼,判斷在全軍覆沒前拿下勞倫斯已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他索性拉開一張捲軸,觸發了那股純粹能量組成的陷阱。震耳欲聾的音波激活了他的最終底牌,猛烈爆炸應聲掀飛了高地上的一大片區域,滾滾巨石如洪流般崩落四散。勞倫斯剛想纏住柯恩,就看見一個領主親衛正在他腳邊艱難地爬向安全地帶,於是他改變了主意,把那個鮮血淋漓的傢伙給拖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此時,柯恩已經帶著他的殘兵敗將們撤退了,而茶花領的士兵們還在躲避落石,無暇追擊。
退一萬步講,這些筋疲力竭的士兵也不可能完成追擊任務了,更何況勞倫斯不清楚敵人有沒有援軍接應。他泄了氣,渾身的力氣就憑空消失了。勞倫斯很奇怪,但他知道每次身陷困境時就有人幫他化險為夷,這種事經歷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被他所救的那個親衛正是領隊庫伯特,他的小腿已經被截斷,部分上臂也受到了重創。勞倫斯用吃奶的勁把庫伯特的身子翻了過來,卻發現——
他在哭。
「對…不起,大人。」庫伯特口齒不清,無法自持,「對不起,大人。」
「好了,活著比什麼都強。」勞倫斯剛想找點什麼東西止血,就發現庫伯特的半截大腿之下毫無遮攔,發灰的皮肉已經壞死,這說明…
「我連那騎士的影子都沒摸到。」庫伯特說。「我們想救您,大人,但他一劍就把我砍倒了,然後一劍捅穿了貝克。我看您一動不動,還以為您也死了。」
「現在沒事了。」勞倫斯故作輕鬆說,「你也活得好好的。」
「我的腿沒了知覺,」庫伯特哭道:「完了,全完了,我再也當不了兵了,大人。我成了廢人,我…」
「別講沒出息的話。」勞倫斯嘆了口氣,「你是為我才變成這樣的,這恩情我會永遠記得。對了,你做飯的手藝怎麼樣?」
「不咋樣,大人。我煮的湯連狗都不喝。」
「那你和大多數隨軍廚師的級別差不多。怎麼樣,有興趣換個工作嗎?」
庫伯特點了點頭。比起失去雙腿的打擊,他更無法接受自己將丟掉工作,從而無法養活一家老小的悲劇。
「我知道,你是個稱職的護衛,如果不是因為…意外,我打心底里不願讓你去當廚師。」勞倫斯躺在庫伯特身邊,渾身一片木然。一想到對敵的情景,他就忍不住發抖。柯恩的力量真是太駭人了。
然而,聰明的頭腦讓他暗斥自己的多慮,深埋起波動的情緒。在這個關頭,他得成為手下所有人的支柱,而敵人的敗退恰好能被他利用,哪怕他再厭惡,鼓舞士氣的機會他也得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