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四 屠場

一百八十四 屠場

「我只想要勝利。」勞倫斯昂首挺胸,結束了他的演講。士兵們歡呼吶喊,勞倫斯卻覺著這話連他自己聽著都十分空洞。布蘭德笑了起來,但勞倫斯無法分辨那究竟是認同還是譏諷。

「這不是你想要的,對不對?」唐納德問。

勞倫斯下意識想要撒謊,但他知道唐納德能瞬間看破他的謊言。

「不,」他小聲咕噥,「不是。」

「是啊,我們贏了,但即使明日就開赴前線,我們也得在路上耽擱好幾天。」唐納德說。

「所以龍騎士要保存戰力,而突破封鎖的任務會落在我們身上。兄弟,你可知道猩紅大公為何任命我為指揮?」

「因為你是他最寵愛的門徒,」唐納德回答,「你是全世界最卓越的戰士和統帥,單單聽到你的名號敵人就會嚇得屁滾尿流。」

「我不想聽你陰陽怪氣!」勞倫斯咽下怒火低吼道。

「好吧,因為你擅長指揮,百戰百勝。」

唐納德的諷刺幾乎不加掩飾。正因最後一場惡鬥毫無章法可言,戰爭的藝術徹底淪為粗蠻而慘烈的單調混戰,即使隨便找個大字不識的農夫來指揮,其效果可能也不會差到哪去。

「我有得選嗎?」勞倫斯小聲說,「分兵無法擊破敵人,如果不正面強攻,那敵人可以跟我們耗到戰爭結束。因為我從猩紅大公那學到的最重要的一課便是一切行動的意義都要為最終勝利的目標服務。知道他與那些碌碌無為的指揮官區別在哪嗎?在他眼裡,從不存在不可轉敗為勝的戰況,也不存在無法逆轉劣勢的局面。這就是我從他身上習得的一小部分才華——我可以將軍團遭受重大損失看作失敗,並及時止損。或者我可以在此鑄就一場慘痛的勝利,一場對未來產生深遠影響的勝利。」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布蘭德適時提出問題,並不太情願地補充道:「長官。」

變聰明后勞倫斯就很善於識人辨事,此刻他不需要藉助天賦也能察覺到,唐納德對他下令強攻並導致軍團受到重創一事非常不滿,而布蘭德還在觀望他的領導能力,並未完全臣服於他。唐納德廣受歡迎,忠誠軍人的無謂犧牲令他心感悲哀,而勞倫斯的命令更是讓他覺得是自己把這些人推進了火坑,由此他感覺自己遭受了背叛。

唐納德不是小孩子,他會想通的。勞倫斯思索了一下,扭頭說道:「彙報戰損。」

「尚有兩千三百名步兵可以行動,」布蘭德飛快地彙報,似乎對自己的記憶力十分滿意。而在勞倫斯看來,能夠隨時了解麾下軍團的狀況不過是他對手下最基本的要求。「一百二十位龍騎士整裝待發。十四輛馬車裝載的物資足夠用到我們在艾瑟爾走個來回。弓箭手的箭已所剩無幾,但只要得到補給,他們就能立馬投入戰鬥。至於敵人…」布蘭德故意頓了頓,「很遺憾,除去逃走的一百多人,剩下的敵人都寧死不降,所以我們未能抓獲俘虜,也無法獲知敵人的具體部署。」

當布蘭德喋喋不休地念叨著數字時,勞倫斯的大腦自動把他的聲音降成了背景音。為了支援艾瑟爾高地,他調走了茶花領周邊近八成的守軍,餘下那些勉強能維持秩序,或是簡單防衛流寇的民兵。如果無法把現有部隊快速部署在前線缺口,那麼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是徒勞。

「卡琳…不,我的老師,還有傷員們狀況如何?」

「放手去做,不必考慮我。」卡琳一瘸一拐地走來,

「勇敢點,孩子,這是你旅途的第一步,把我當成一隻獵犬。我會一直守護你,注視你,不管是到哪裡,不管是多少次。」

……

殘餘守軍用岩石和金屬在石橋對面壘起了一道不算高大的護牆。他們架設城防武器把守要道,在窄道上挖好了陷坑,還安裝了地刺陷阱和加固拒馬,以及用木樁和廢鐵堆砌而成的路障。他們中有幾個曾在卡庫魯野戰軍服過役的老兵,也掌握著裂谷的地利。他們心懷希望,鬥志昂揚。

他們已與格羅斯特的軍團僵持了三天。

但他們今日毫無勝算。

因為攻勢受阻,自大的格羅斯特不得不放低姿態請求瑪麗亞的協助。女騎士帶來了蒼白聖杯修女會最精銳的一百五十位戰士,準備替格羅斯特攻破此處隘口。老實說,瑪麗亞並不想再開殺戒,除去討厭孔代,不願執行他命令的原因外,她其實還挺想看看,當格羅斯特因自己的無能失敗時,他將為孔代的憤怒付出什麼代價。

「如果不是手下只有這群廢物能用,我是打死都不願與你分享這份榮耀的。」格羅斯特咕噥著。

瑪麗亞因禱告被打斷而感到不快,她輕吻著胸前的護身符,裝作很驚訝地說道:「當真?我都不知道你這種人會懂得分享。」

「我們都為全父效勞。」格羅斯特糾正她,「在處理個人恩怨前,先想想如何…」

「你只需閉上嘴,別添亂,就當是在幫我了。架設投石機,讓弓箭手做好掩護,我會想辦法繞過這裡,從他們後方出擊。」

「不行,我最多派盾衛把你往前送五十步。」

「你要我在沒有任何掩護的情況下發起正面攻擊?」她帶著難以置信的懷疑打量著格羅斯特。

「那個蘭斯侏儒的命令很明確。」他回應道。「速度。這難道不是他的要求嗎?在敵人反應過來之前攻陷所有關隘?把箭矢浪費在這裡毫無意義,這些渣滓就像老鼠一樣躲在陰影里,巴不得我們用石塊和箭矢做無用功。」

瑪麗亞咽下回應的話語。她能指出這餿主意中的半打缺點,但她懶得再和蠢貨廢話了。天知道孔代為何要讓他來指揮軍隊。

該不會真有人不了解他的蠢笨粗野吧。

「姐妹們,動手吧,儘快完成任務。」瑪麗亞無視了格羅斯特,轉身對修女們說,「我打頭陣,艾莉卡?」

「我的小隊隨時待命,女士。」艾莉卡簡潔地回答。與其麾下那支特殊小隊一樣,艾莉卡大修女穿著輕薄的黑色長衫,並未攜盔帶甲。除去不可過度武裝的教條束縛外,她們也不願意穿戴盔甲,因為這會極大影響她們的速度和靈活性。

全身覆甲的瑪利亞鶴立雞群,如同一位被凡人包圍的女武神。她戴上頭盔,檢查了一下武器,然後仰頭,深吸了一口氣。

「向前推進,掃清障礙。」

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心理攻勢頗為強大,看似羸弱的修女帶著一種讓人不安的神秘感出現在戰場上,她們既不跑,也不叫,依靠祈禱站在一起,大步走入弓箭射程。經歷過許多場戰鬥的守軍沒被此等雕蟲小技迷惑,紛紛搭弓射箭,箭矢和標槍如雨點般打來,卻被某種神秘力量偏轉,沒能命中她們。眼看瑪利亞率領修女們逼近石橋,守軍啟用了城防武器。箭矢蠍弩迎面撲來,從藏匿於暗處的眾多射擊口中傾瀉而下。重型弩機終於造成了殺傷,但修女們渾然不懼,無論有多少呼嘯尖鳴的箭都無法讓她們退卻。修女們昂首步入箭雨中,彷彿僅僅是頂風前行。三天以來讓聖佑軍損失慘重,止步不前的兇猛火力對教會精銳而言不值一提。

「投降吧,全父會寬恕你們罪孽深重的靈魂!」雖然沒抱什麼希望,但瑪利亞還是開口了。哪怕沒人投降,她也能在接下來的殺戮中心安理得些。

「去死吧,全能之主的碧池!」

一支箭射向瑪利亞的面門,女騎士輕輕嘆了口氣,甚至沒拔劍格擋,任由那支箭撞在面甲上粉碎。

「進攻!」她命令道。「另外,再麻煩誰把那個腌臢混蛋的舌頭割下來。」

守軍的一切手段甚至都難以拖延修女們的進軍步伐。她們一頭扎進槍林箭雨中,撞開路障,用神術洞穿大門。她們用釘鎚結束了守衛的生命,用肩膀將那些臨時堆砌的路障掀翻。其他部隊的戰士蜂擁而來,向驚駭的守軍發起衝鋒。

這座村莊依裂谷而建,主體結構都在高地上,僅有一座石橋連接南北平原。修女們擊破了村莊正門,一擁而入,像一群黑色的猛禽般捕食著任何活物。守軍屍首四散,癱軟扭曲,凌亂殘破。瑪利亞跨過亡者遺骸,心中倍感憐憫。這些人被自身社會的邪惡文化所毒害,展開一場無謂的反抗,並由此招致了全能之主的怒火。這災難性的毀滅完全是他們自尋的苦果。

凡人的慘叫在蜿蜒的小道上回蕩,其中還穿插著孩童的啼哭和老人的咒罵。瑪利亞根本懶得記錄自己的殺敵數目——此地毫無榮耀可尋,唯有職責而已。這只是又一場為異端降下雷霆裁決的屠殺,而已。

突然有個牧人打扮的少年揮刀砍向瑪利亞,她轉過身去,不假思索地揮劍反擊。那絕望的少年應聲倒地,血肉飛濺在石壁上。瑪利亞不明白他們為何還在負隅頑抗。假如他們想活下去的話,接受投降不就好了嗎?

「那邊。」瑪利亞命令道,幾個修女立刻從她身邊衝進了少年身後的幾間廳堂。聽著裡面傳出一陣慘叫,她正要同去殺敵,卻發現腳下的少年呻吟著動了動,顯然一息尚存。這個沾滿血污,身受重傷的少年揪住了瑪利亞的脛甲,吃力地抬起頭來,用空洞的目光看著瑪利亞,正喃喃地說著什麼。

瑪利亞俯身蹲下,用一隻手捧起他的腦袋,「你說什麼?」

「下地獄…」他輕聲說。

「我是無魂者。無魂者下不了地獄,也上不了天堂。」

「求你了,放過我妹妹,還有母親…」

「我不能。這是我的職責。」

「求求你…她們都是教徒,從未對全能之主有半點不敬,求你…」

「抱歉。」瑪利亞頓了頓,「我會為你們祈禱的。」

「求求…幫幫我…」少年喘息著,把身體縮成了一團。

「沒問題。」瑪利亞猛力將長劍刺入少年的心臟,然後將他的頭顱斬落,賜予他解脫。隨後她步入這間不算寬敞的房間,打量著周圍環境。黑岩屋頂不住滴落著晨霧水滴,其中的礦物質在積年累月之下匯聚成了一根根髒兮兮的鐘乳石柱。大廳中央,一個農婦將兩個孩子護在身下,三人已被長矛貫穿,似乎剛死不久,流淌在地上的血還有溫度。她剛剛派遣過來的幾個修女就站在屍體旁。

「彙報。」瑪利亞說。

「沒有找到潰兵。」其中一名修女說,「這只是戶普通平民。」

「那就繼續掃蕩。」她轉身走出房屋。

大團煙塵從黑煙籠罩的沉悶天空中飄落到眾人肩頭。烈焰已經蔓延到了村莊中心,木頭和人體燒焦的刺鼻味道揮之不去。在尚未被火焰點燃的半個街區,成百上千的民眾在四處逃竄,但他們無路可逃,到處都是聖佑軍,這些自詡正義的傢伙像土匪一樣闖進民宅,肆意搜刮著一切能拿來換錢的玩意,並順手將驚恐的倖存者宰殺。一股驚悚的氣氛在村莊里蔓延,並迅速感染了瑪利亞。

也許他們會懼怕我們是有原因的,瑪利亞想。他們並不了解我們,今日又發生這等事,他們定會認為自己的一切懼怕與懷疑都有事實依據。

「敵人正在前方集結!」一個修女高聲說。

敵人?他們也配稱作敵人?瑪利亞在心底發出一聲不甘的咒罵,她不願屠殺弱小,但這是她的職責。

「女士,不可再拖延了。」修女催促道。遠處出現了大批民兵,他們自知無路可逃,便抄起鐮刀和斧頭,戰戰兢兢地聚集在一起做最後一搏。他們臨時拿到的粗糙兵器恰似在火光里不停搖擺的焦黑草莖。火花四濺飛揚,如同瑪利亞徒勞的禱告般消失於半空。

「跪下!」瑪利亞向那些心驚膽戰的民兵們高呼,「以全父之名,我要求你們跪下懺悔。立刻跪下!」

唯一的回應便是一支箭。獵弓射出的箭甚至無法夠到瑪利亞的面前。她面無表情地向前幾步,俯身撿起那支插在地上的箭。

「這是你們的錯。不是我的。」她揚起手中的長劍,「既然無論如何都不願接受福音,那就給他們一個恐懼的理由吧。」

「以全父之名,」瑪利亞怒吼,「啟迪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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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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