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三 祈禱遊戲
786年10月,奧蘭多大公承諾的援軍正式抵達前線,這支由卡庫魯野戰軍和五個大隊組成的部隊共計三萬人,雖然他們在四十萬聯軍面前顯得不值一提,但此消息還是成了一劑格外有效的強心針。整整一夜,被圍困的人們都沉浸在無比狂熱的歡樂之中;整整一夜,他們都浮想聯翩,忘乎所以,錯把夢幻中那甜蜜的毒藥當成了真正的希望;整整一夜,被困的人們相信他們已經得到了安全與拯救。因為他們幻想著,從現在起,每周都會有新的援軍到來,而且他們都會像那三萬人一樣裝備精良,士氣高昂。猩紅大公沒有拋棄艾瑟爾,在急切的期盼中,他們彷彿看到包圍已經解除,敵人失去了勇氣,大敗潰逃。
孔代也是個幻想家,不過,他屬於另一種類型,一種相當稀有的類型——他擅長通過自己的意志把幻想變為現實。援軍沒有從封鎖線上撕開通道入城,只是駐紮在艾瑟爾後方的高地,這讓孔代有了某種大膽的猜想。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他將手下的所有軍官都召集起來,舉行作戰會議,並宣布進行第一輪總攻。此次大規模進攻會投入十五萬人的部隊,從指揮將領到軍團士兵,皆由孔代親自挑選。所有現存的石彈與攻城器械,都要調給他們用於強攻,以便為後續行動鋪平道路。孔代從清晨忙到深夜,片刻不歇。他騎著馬,沿著從邊境到艾瑟爾高地的廣大陣地,從一個營帳走到另一個營帳,到處親自給軍官鼓氣和激勵士兵。士兵們用瘋狂的歡呼聲接受了他們盼望已久的命令,那雷鳴般的吼聲,還有十幾萬人高呼「全父在上」的祈禱聲,就如同一陣風暴向不安的城市席捲而去。「殺光」這個詞已經成了戰場上的口號,它隨著戰鼓回蕩,與軍號齊鳴。到了夜裡,軍營里燈火通明。艾瑟爾的人們膽戰心驚地從城牆上看著高地和山丘上點燃起無數的風光與火把,敵人吹著笛子,敲著軍鼓,在取得勝利前就大肆慶祝勝利;那場面恰似狂信徒在祈求神明保佑之前舉行的獻祭儀式。但到了午夜時分,所有的燈火又按照孔代的命令突然一下子全部熄滅,幾十萬人的熱烈聲響戛然而止。然而,這種突如其來的沉默與令人不安的黑暗,帶著決然的威脅,對於那些神經衰弱,膽戰心驚的守軍來說,這遠比那喧囂燈火中的瘋狂歡呼來得更為恐怖。
無需密探的提醒,被困在城裡的人們也很清楚等待他們的是什麼。他們知道,孔代已經下達了總攻的命令,那種肩負重任並面臨巨大危機的不祥預感,就像暴風雨前的烏雲壓在整座城市的上空。平日里勾心鬥角的三大家族,在大難臨頭之際展現了空前的團結。勞倫斯也下令舉行了一場激動人心的儀式,為的是讓城裡的每個人都清楚地記住他們要去奮力捍衛什麼:不屈的精神,偉大的歷史,還有遲暮的古典文化。根據他的命令,全城的人——無論工匠,還是士兵;無論是垂髫孩童,還是白髮老人,他們全都集合在一起,舉行一次空前絕後的大遊行。誰也不許待在家裡,當然,也沒人願意在遊行后可以飽餐一頓的誘惑下待在家裡。從豪奢的富商到飢腸轆轆的窮人,都虔誠地排著隊,唱著「猩紅大公必將得勝」的傳統歌曲,進入莊嚴的遊行行列之中。與此同時,勞倫斯把三大家族、親信以及有點地位的軍官們召集到自己身邊,向他們做了最後一次講話,以激勵他們的士氣。雖然他沒法像孔代一樣向手下許諾無數的戰利品,但他向他們保證,如果能擊退這次決定性的總攻,
他們將為垂死的蘭斯和未來的西境之主贏得何等榮耀,以後的榮華富貴自然不在話下。而如果他們屈服於那些滿腦子箴言戒律的混蛋,又將面臨怎樣的下場。勞倫斯很清楚,他大概率是得不到援軍幫助的,能否守住第一次總攻將決定他是否有資格成為奧蘭多的繼承人。
10月24日,總攻正式開始。在勞倫斯的指揮下,第三團被安排在北方的城牆上,勞恩和馬修等十幾個裝備附魔武器的軍官散布在城垛周圍。大塊的岩石和木樁被壘在城牆缺口處,它們唯一的作用就是讓人們相信它有用。上午九點,孔代發出了進攻的信號。巨大的戰旗迎風一展,十幾萬人齊聲高喊「以全父之名」,他們拿著武器、雲梯、繩索、撓鉤向城牆衝去,戰鼓陣陣,軍號齊吹,投石機拋出的石塊帶著尖銳刺耳的聲響,殺聲震天,吼聲如雷,匯成一場絕無僅有的大風暴。那些未經訓練的外籍聖佑軍新兵率先被無情地送到城牆之上——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沒有穿戴護甲的軀體,在孔代的進攻計劃中只起到了緩衝作用,目的是要在主力部隊發起決定性的衝鋒前削弱敵人,使其疲憊不堪。這些被幻想中的榮耀與財富沖昏頭腦的替死鬼帶著數百架雲梯在箭雨中向前奔跑,向城垛和矮堞上攀登,被擊落,然後再衝上去,又被打退,接二連三,周而復始,因為他們很快就發現自己沒了退路:他們不過是些廉價的人形炮灰,精銳的主力部隊就站在後面,不斷地把這些倒霉蛋驅趕向必死的境地。守軍暫時還佔據優勢,即使箭矢和石塊如雨點般落下,也很難對身披戰甲,還有城牆保護的他們造成有效殺傷。但守軍真正面臨的最大威脅是疲勞——而孔代也早就考慮到了這點。城牆上的守軍全身穿著沉重的甲胄,不停地迎戰一批又一批勢如潮湧的輕裝部隊。因為人數劣勢,他們被迫一會在這邊戰鬥,一會又不得不到另一處去戰鬥,在這種被動的防禦中,他們的大部分精力都被消耗殆盡了。而在雙方激戰兩小時后,由聖佑軍和塞連團組成的第二梯隊發起了攻擊,戰鬥也愈發危險。因為這些敵人都是紀律嚴明的正規戰士,他們訓練有素,並且同樣裝備盔甲。此外,他們在人數上佔有絕對優勢,事先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相比之下,守軍卻不得不在多個地點之間來回奔波,抵禦敵人的進攻。
「擊退他們,不要放棄!」在第三團陷入苦戰時,勞倫斯登上城牆,手持長劍挺身而立,卡琳護衛在他身側。當第二批敵人開始攀爬陡峭的城牆時,他站在防線的尖端,用充滿力量的語言對仇敵破口大罵。看上去他對敵人壓倒性的數量毫不在乎,馬修想知道他是否樂於接受戰鬥中高貴的死亡。馬修自己可不認為死有什麼高貴之處,不論它是否榮耀。死亡冰冷而骯髒,充滿了痛苦和遺憾。
慷慨赴死?他幾乎被勞倫斯的演講逗笑了。在領袖的宏偉演講中,在朋友與家人的簇擁下,手裡拿著一杯啤酒,遠離戰爭的真正蹂躪時,它聽上去的確很不錯。然而事實是死亡一點都不高貴——沒人能在聞過血、糞、肉和腦漿的惡臭后,說出它有什麼高尚之處。沒人能在聽過一個掙扎了三天,最終死於傷口感染的人的哀嚎,或是某個士兵乞求手術師不要截去自己雙腿的驚恐哀求后,還認為戰鬥有什麼光榮的地方。
然而,他現在站在這裡,將弩箭放在手邊的牆垛上來便於裝填,面對無數的敵人,等待著自己光榮的死亡。他踩著一塊面目全非的城垛,上好弩機,向敵群發射,他的隨手一箭似乎命中了某人的肩膀。但來不及確認戰果,他迅速伸手去取另一支箭。如果沒有奇迹,他們遲早都會死在這裡,但沒人會記錄他們的光榮事迹。馬修曾一度以為自己不再害怕死亡,或許並非如此,他不想死。也許他會踢著腿,吐著血沫,像條狗一樣死去,但只要還有可能,他就會全力抗拒死神的擁抱。
唐納德巡迴於破損的防禦牆內,大聲號令著,用先代英雄的美德與力量鼓舞他的部下。士兵們面色冷峻,疲憊地站著,等待著敵人登上城牆。
他們沒等多久。
第一批敵人剛在城牆上露頭就被無情地砍倒,他們的脖子被割開,四肢被剁下。勞恩堅定而無畏地站在城頭,他的矛在周圍甩出一圈血痕,他怒吼著戳著敵人的腦袋,洞穿頭盔和顱骨。
當一個敵人跳上城牆,手持兩把短劍面向人潮時,眼疾手快的菲麗絲呼喚起未婚夫的大名。她的攻擊幾乎把他的頭割掉,敵人踉蹌著掉了下去。
馬修又近距離地向敵人射出了一根弩箭,它將一個健壯的塞連人射下雲梯,落入不斷向前推進的人潮中。他把沉重的破甲弩扔在地上,拔出長劍,奮力砍向沖他撲來的敵人。被疲勞拖累的肌肉微微一顫,他失去準頭的劍砍到了胸甲上。瞬間的失誤釀成了大禍,未死的敵人一刀捅進他的大腿,與他扭打在一起,而左邊另一個登上城牆的敵人就要上來幫忙。
「大塊頭!」馬修大喊道。
「憋催俺,忙著咯!」大聰明瑞哥一邊將敵人甩到城下,一邊騰出只手幫馬修解決麻煩。獸人的金屬大棒被掄得呼呼作響,只一記重擊就粉碎了那人的顱骨——事實上,裝備了精良的武器,獸人的戰鬥方式是如此的質樸和流暢,假如忽略大聰明的一身綠皮,那他絕對是第三團中最能打的「人」。
「淦里良的…死蝦米!」一柄長矛深深地扎進了大聰明那發達的綠色肌肉中,被激怒的大隻佬咆哮著,覆蓋鋼鐵的拳頭狂野地揮出,一下就打飛了四五個人。趁著綠皮在城牆上橫衝直撞的功夫,渾身浴血的馬修推開敵人的屍體,呲牙咧嘴地拔出了腿上的刀刃。隨著越來越多的敵人登上城牆,戰鬥已經變成了一場致命的廝殺。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們會在半個鐘頭內被包圍,然後被屠殺。
「阻斷他們的進攻!」有人喊了一聲,勞恩意識到了危險。
「掩護我!」勞恩殺出一條血路,揪住了馬修的胳膊,試圖把他從混亂的戰場上拖回來。一把短劍插進了他的肩膀,他顫抖了一下,腳步踉蹌。然而致命一擊遲遲未至,他看到一個老兵從自己身側衝過,用矛捅穿了敵人的肚腹,矛頭深深沒入其中。勞恩向他點點頭表示感謝,下一秒,老兵就被背後襲來的短劍給貫穿了,兇手將他推下了城牆。
齊半跑著,半跌跌撞撞地穿過戰場來到馬修身邊。她抓住馬修的另一隻胳膊,與勞恩一起把他往回拖,幾個老兵在他們之前向後開路,儘力保護他們。
「所有人!」勞倫斯怒吼著,「撤下城牆!」
「看來,我應該是死不了了。」馬修苦笑著說,「大概兩個小時前,我就覺得今天應該有好事發生。」
「對,我們需要你活下來繼續受苦。」勞恩諷刺道:「不妨等安全以後再慶祝勝利。」
他說得沒錯,因為撤退命令已經下達,從城內射來的箭雨正無差別地壓制著尚在城牆上的所有人。由此,殘存的守軍才能有條不紊地撤下城牆。成群的聯軍士兵慢慢佔領了城牆,他們將巨大的旗幟插在城頭,肅穆地佇立在高處。在陽光普照的背景下,可以清楚地看見靜立的戰士們在做什麼。他們虔誠地低語著,將臉埋在陰影里,組成了兩道走廊。本該對他們造成殺傷的箭雨輕飄飄地飛向兩旁,儘管他們沒有追擊守軍,但馬修也感到了本能的恐懼。
在榮光聖騎士出現在城牆上的那一刻,一股恐懼的漣漪蕩漾在守軍的陣線中。
一共十六人,每一位榮光聖騎士都身穿閃亮的恩典盔甲,戴著一頂雕刻著古老銘文的封閉頭盔。他們手握殘酷的殺戮兵器——劍,斧,以及沉重的戰錘——無一不是普通人用雙手都難以舉起的武器,而聖騎士們則能用單手毫不費力地揮舞。全能之主最致命的福音戰士,他們俯視著街壘與戰戰兢兢的守軍組成的薄弱陣線。
現在馬修知道了,為何勞倫斯會下令棄守城牆。因為聯軍最精銳的部隊已經出動,在榮光聖騎士率領的聖殿騎士和隱修會禁衛面前,死守城牆除了徒增傷亡外已毫無意義,僅僅兩萬多人的守軍無法抵禦擁有絕對優勢的聯軍。首牆的陷落僅僅是個開始,艾瑟爾的三道內牆和巷戰才會是對聯軍戰鬥意志真正的考驗。
在紋絲不動的聖騎士兩側,更多敵人出現了,他們沿著城牆把大量的木樁固定好。每個木樁都有二十尺高,每個上面都穿著一個紅黃相間軍服的人——很明顯是早些時候在某次戰鬥中被俘虜的西境士兵,也許是在剛才的戰鬥中。
那些被木樁貫穿的人並未死去,他們痛苦地抽搐著,掙扎著,仍被治療藥劑所折磨著,無法死去——當看到這些人的下場時,守軍的陣線中響起一陣恐懼的騷動。城牆上豎起了一千根木樁,受害者的血引來的群鴉盤旋在空中,成千上萬隻匯聚在一起,幾乎遮蔽了天空。它們掠過守軍士兵的頭頂,粗糲刺耳的合唱響徹雲霄。馬修能想象到他們的下場,烏鴉和老鼠會撕扯他們身上的肉條,叼走他們的眼球——但在身體被完全吃光前,他們不會被允許死去。
「他們…為什麼不進攻?」馬修問,他的腿痛得更厲害了。
「因為他們想恐嚇我們,好讓接下來的戰鬥更容易些。」齊不忍地挪開了視線。
「*的,它起作用了。」勞恩艱難地吸了口氣,只覺得口乾舌燥。
「或者,壞蝦米在等什麼。」大聰明說著,伸長脖子向後看去。獸人的目光掠過一大群絕望的人,但沒有看到他要找的那個人——勞倫斯已經離開了前線,他知道試探已經結束,今天不會再有戰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