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四 現世之惡
「告訴他們,他們的世界即將毀於死亡、絕望和猩紅的戰爭…」
「告訴他們,他們的希望和驕傲都要化為烏有。」
「告訴他們,他們空洞的祈禱無人聆聽——最後一位英雄已經死了,被凡人的嫉妒和貪婪殺死。」
「告訴他們,全能之父的裁決已經降臨。」
「告訴他們,現在什麼也救不了他們了。」
——奧菲莉亞於聖城的公開演講。
瑪麗亞帶著副官大步穿過營地。搬運箭筒和石塊的士兵對他們注目良久,隨後交頭接耳著繼續工作。瑪麗亞又一次把面罩拉低遮住臉,但毫無疑問,關於她私自赦免異端的傳言已經在軍隊中傳播開了——不論什麼消息都在軍隊里傳得很快。
瑪麗亞和她的副官一同前往格羅斯特的駐地,憤怒的科恩索性不發一言,端坐在自己帳中觀望瑪麗亞的窘態。也該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騎士長長記性了,適當的懲罰不是什麼壞事。格羅斯特嫉妒她在基層士兵中的威望,現在他有了合適的理由,必然會狠狠地打壓她。
「仁慈的格羅斯特,也許我該乞求你的原諒?」瑪麗亞用嘲弄的語調問道。
格羅斯特失去了耐心,站起身來,用手指著她。他那殘忍的臉因憤怒漲得通紅,在他紅潤的皮膚上,傷疤顯得分外鮮明。
「沒錯,該死的,我很仁慈。」他說。「在我剝奪你的所有權力前,你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辯解。」
「那些人都不是士兵。」瑪麗亞說。
確實。如瑪麗亞所說,營地里擠滿了絕望的人群,這些家庭無疑在戰爭中失去了一切,只能在聯軍麾下尋求庇護。許多衣衫襤褸、骯髒不堪的人在努力維持著作為營地難民的生活,為士兵縫補衣物、打掃衛生以換取食物。還有一些人靠出賣自己或妻女的身體來養活家人,他們的眼裡充滿茫然。
瑪麗亞只是回應了他們的乞求,允許他們在聯軍的營地里討生活罷了。
「對,但他們都是異端。異端就該死。」
「真的有必要這樣嗎?他們已經悔過。」
格羅斯特的下巴抽動了一下。「你是說,你代表教廷寬恕了他們的罪孽?你不是大主教,連牧師都不是。你沒受過任何相關訓練,也沒有能力擔任全能之主的使者。」
「我不過是個榮光聖騎士。僅此而已。」
見瑪麗亞如此不識好歹,格羅斯特笑了起來。他把剛上好油的劍指向瑪麗亞的喉嚨,目光停留在她那勻稱的體態上,對她的美貌輕輕搖頭。
「榮光聖騎士,真了不起。但我也是。」他一邊說著,一邊示意其他人離開營帳。「敞開說吧,你這惹人厭的艾尼西亞碧池。作為孔代將軍親選的指揮官,我有權因為某人對全能之父的不忠而處決他,包括你,至高無上的榮光聖騎士。你真覺得自己可以破例?讓我們來看看。」
他把劍丟在一邊,一隻手摟住她纖細的腰,粗暴地把她拉到自己懷裡,熱烈地吻著她。她掙扎反抗,他把她摟得更緊了,直到她猛烈地推開他,眼裡閃爍著憤怒的光芒。
「你別太過分。」她的語調有些僵硬。
「是你有錯在先!」他吼了一聲,走近她,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驚慌失措地後退,眨著眼睛。格羅斯特享受地閉上了眼睛,她頭髮的氣味使他陶醉。
「放開她!」瑪麗亞的副官沖了進來,氣得滿臉通紅。他伸手要抓格羅斯特,卻被聖騎士隨手一拳打倒在地。
格羅斯特比他足足高出一頭,加上盔甲的體重幾乎是他的兩倍。這時滿臉是血的副官才意識到他惹了誰,格羅斯特醞釀起第二拳,副官的眼睛豁然睜大。
下一瞬間,格羅斯特的拳頭僵在了半空中,他感覺到脖子上碰到個冰冷而尖銳的東西。瑪麗亞站在他身邊,細長的劍尖抵著他的喉嚨。一粒小小的血珠順著劍刃滾落下來。
格羅斯特乾笑了一聲,退後幾步,任由瑪麗亞把她的副官扶起。副官似乎還沒緩過來,他捂著受傷的臉,躲在瑪麗亞身後。
「我明白了,」格羅斯特輕聲笑了起來,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我警告過你,別動我的人!」瑪麗亞吼道。
「你拒絕我是因為你已經有情人了。」格羅斯特指著副官說。
「你這個白痴,」她厲聲說。「別把誰都想得跟你一樣下流!」
「哦,不,我完全明白,艾尼西亞碧池。」他嘲弄地說。「你一直把自己標榜成一個貞潔、虔誠的女人,卻與自己的手下們糾纏不清。他甚至不是一個騎士!」
「別以為我怕了你,格羅斯特。」瑪麗亞冷峻地說。
「傻瓜,她很棒嗎?」格羅斯特問副官,聲音洪亮又緩慢,好像他是個聾子。副官又怯又怒地看著他,不敢出聲。聖騎士做了個粗魯的手勢,彷彿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行為有些出格,然後他用手抹了抹額頭,回身拿起酒瓶,痛飲了一大口。
「好吧,你已經徹底失去我的敬重了。瑪麗亞女士,我錯看了你。」
「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意味著,」格羅斯特吐了口唾沫,聲音低沉而危險。「你必須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依然虔誠。下一次攻擊,你要領隊站在第一線,撕開敵人的防禦,不留一個活口。在你徹底拿下街壘前,不會得到任何支援。假如全能之主仍眷顧著你,那我想你肯定不會感到為難的。」
瑪麗亞仍站在那裡。
「什麼?」格羅斯特最後問,「還有什麼事嗎?」
瑪麗亞厭惡地搖搖頭,然後扶著副官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幾個小時后,瑪麗亞結束了禱告,走出她的營帳。她覺得很累,無論她走到哪裡,士兵們都會用充滿希冀的目光注視著她。她的副官和兄弟們坐在篝火旁,顯然一直在喝酒。如果沒有令人不快的小插曲,慶祝首牆告破的酒宴本不該讓他們鬱鬱不樂。瑪麗亞猶豫了一會,本想問候副官的傷勢,但見他喝得醉醺醺的,便轉身要走。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溜走,他們就看見了她。
「今晚別再喝了,好嗎?」她只好走上前,掃視著每個人的面孔。
「女士,酒可是好東西,越多…越好。」副官聲音沉重,她突然意識到他有多爛醉。她心裡很不好受,決定要儘快逃走。
「你們早點休息,」她說。「明天可能會是漫長的一天。」
「遵命…」他含糊地說著,突然倒向一邊。瑪麗亞下意識扶住了他,然而他毫無徵兆地嘔吐起來,把所有的東西都吐到了瑪麗亞的腳上。瑪麗亞皺了皺眉,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待他氣喘吁吁地吐完,再拿出手帕,擦了擦他的嘴角。
「對不起,女士…」他口齒不清地說,「格羅斯特,那混蛋說得對。我就是個傻瓜。」
「別這樣。」瑪麗亞把他的身子扶正,又揪了條毯子蓋在他身上。「很抱歉讓你替我挨了一拳。」
「那一拳打得真不錯。」副官把自己的酒瓶遞給她,「再重一點,也許我就能躺在病床上安心睡覺了。女士,」他吞了口唾沫,「我害怕打仗。」
其他人雖然沉默著,但他們的想法顯然和副官一樣。他們要麼一聲不吭地喝著酒,要麼在保養武器的簡單動作中尋找平靜。每個人都為自己要在第一線孤軍奮戰感到沮喪,他們甚至開始怨恨瑪麗亞——為何要流自己的血讓異端獲得寬恕——雖然他們內心深處知道並不是這樣。格羅斯特是個嗜殺成性的蠢貨,單單這點就足以證明瑪麗亞沒做錯什麼。
「這很正常。」瑪麗亞接過酒瓶,在副官身旁坐下。「不害怕打仗的人,要麼是天生的傻瓜,要麼是已經瘋了。」
「可我看您就不怕。」
「我不瘋不傻,但也離瘋不遠了。」瑪麗亞喝了口酒,繼續說:「還記得我第一次與人比拼劍術的時候,我害怕地僵住了——沒法思考,沒法逃跑,除了閉上眼睛,等待劍刃迎頭劈下,什麼都做不了。如果對手不收劍,我就沒命了。」瑪麗亞回想起往事,目光空洞起來,「你們和我不一樣,所以害怕即將到來的戰鬥也是無可厚非。我想想,你們得克服恐懼,將它轉化成你們的優勢。」
「女士,什麼叫『把恐懼轉化為優勢』?」
「恐懼能幫你活著,它會告誡你為何不要在懸崖邊飲酒跳舞。」
「也只有傻瓜會那樣做。」
「我換個說法。假如你能控制,恐懼會給你力量、速度和清晰的頭腦。但如果你被它支配,它會讓你反應遲鈍,大腦一片空白。」
「那您?」
瑪麗亞沒有說話,只是把手搭在劍柄上用力一握,眼眶裡閃過蒼白的火光。長長的披風像死神的裹屍布般無風自動,鋒刃在劍鞘里不安地震蕩,聽起來好似惡魔的低語。附近的戰馬在莫名的恐懼中驚起嘶鳴,周圍的士兵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壓迫感抽幹了空氣,如浪潮般向四周滾滾而去,劍鋒的嗡鳴聲中充滿了尖叫、憤怒和痛苦的哀嚎,還有飽受折磨的靈魂的哭泣。
雖然下一秒,瑪麗亞就收回了力量,但即便如此,還是有幾個人跪了下來。剩下的人也咬緊牙關,冷酷地承受著風暴過後的餘韻。
很少有人知道,像瑪麗亞這種因償還稅務而被迫服役的人中,只有最虔誠最兇殘的才能活到成年。與一般騎士侍從不同,他們沒有選擇的自由——要麼被培養成殘忍的戰士,要麼被無情地淘汰。從他們被教導如何使用武器的第一個月起,殺掉比他們弱的人才有資格活下來侍奉全能之主就成了烙印在他們靈魂里的教條。與瑪麗亞同期的孩子中只有三十人活了下來,他們每一個都至少是小隊里的冠軍。
「我不會恐懼。」她呷了口酒,「我就是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