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二 復仇之門
在過去的幾個小時里,孔代一直漫步在聯軍兵營的各個角落,熟悉這裡的士氣和布局。到目前為止,他還未正式下令發動總攻,所有的命令皆由格羅斯特下達。孔代疲倦的雙眼緊盯著無聲的天空。為什麼敵人的援軍還沒行動?
他又來回踱了幾步,在腦海中回想戰爭的每一個細節。難道他的計劃有致命缺陷?
不,不可能。他又站立在空地上,嘲笑自己的多疑。奧蘭多,他不過是個被神化的凡人,難道還能憑意念逆轉戰局不成?
俘虜中的第一位高級軍官,已經坦白了奧蘭多給援軍下達的命令是騷擾聯軍主力,不得踏入艾瑟爾半步。守夜者的交叉審訊和後來截獲的密信印證了他的說法。一支三萬人的軍隊確實不容小覷,但他們絕無可能抵擋四十餘萬聯軍的全力進攻,所以避免正面交戰也是合情合理。
所以奧蘭多為何會下此命令?難道他不清楚艾瑟爾的戰況嗎?不,他非常清楚,即使將援軍投入正面戰場,艾瑟爾的命運也不會改變,那他有沒有別的考量呢?
孔代再一次展開他的洞察力,推演每一種可能。路過一間營房時,孔代意識到他忽略了一個盲區。這間營房裡的兩個木箱上蓋著粗糙的帆布,勉強充當著祭壇,上面擺著兩隻明顯被用過很多次的金屬杯子。一大瓶廉價紅酒擺在兩隻杯子中間,散發出刺鼻的味道,祭壇的前面整齊地擺放著幾塊軟墊,上面放著一本書。
那本書其實只是一疊被粗線裝訂起來的大小不一的廢紙,封面上的書名是歪歪扭扭的幾個單詞,似乎是文盲臨摹出來的。
「《聖言錄》、神龕…」孔代一邊說著,一邊掃視著屋內其餘的物品。
「將軍,這不是什麼新鮮事。」孔代身後的護衛解釋道:「雖然嚴格來說加入聖佑軍並不需要…信仰,但依然有很多蘭斯人因其對全能之主的崇拜而自願加入禱告。」
「正因如此我才有些擔心。」孔代的目光停留在神龕上,「我不確定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您是說?」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不是嗎?」孔代無奈地笑了幾聲然後恢復嚴肅,「信仰會讓人充滿希望,無懼死亡,但它是把雙刃劍——一旦它被敵人利用,所造成的破壞力會更甚於一百台戰爭傀儡。」
「將軍,將軍,他們行動了!」傳令兵騎著馬,從前線氣喘吁吁地趕來,「敵人的援軍突破了側翼陣線,他們正在進入艾瑟爾!」
「人數呢?」孔代一下就來了精神。不同於往常,他會在聽取每小時的定期簡報時打瞌睡,並揮手讓格羅斯特處理那些雞毛蒜皮的問題。他只在意援軍的動向,其他事無關緊要。
「全部,將軍,所有援軍都出動了。敵人的部分騎兵已經進入城區,開始與我們的戰士…」
「其他敵人呢?奧蘭多有沒有派遣其他援軍?」
「沒有,大人。別說援軍了,五十里內連只老鼠都沒有。」
孔代大笑著並及時地示意傳令兵可以下去了。他笑得歇斯底里,幾乎癱坐在地上。護衛們被他的瘋癲嚇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派兩個人去找醫師來,其他人在旁邊候著。
「噢,太諷刺了,哈…」孔代意識到奧蘭多即使識破了他的陷阱,也無力再逆轉戰局了。猩紅大公的棋子因發瘋而失控了,孔代理解凡人的心靈有多脆弱,但他不會原諒這一點。
孔代始終把控著一切——戰略布局、戰術行動、人員編製,
從最宏大的戰略目標到最微小的補給細節皆由他親自規劃,這就是自黑暗時代起他與奧蘭多最大的不同——奧蘭多認為沒人能一直被幸運女神眷顧,而孔代堅信常勝的秘訣是信仰鋼鐵秩序和明確的數值計算。很久以前兩人就為各自的指揮風格孰優孰劣而爭執不休,而現在,這個問題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半小時后,孔代的傳令官們敲著鼓,吹著號,騎著馬到軍營四處去宣讀孔代的命令:所有戰鬥部隊,向艾瑟爾發起總攻。作為一個通曉人性的指揮官,孔代許下了一項可怕的諾言——他以全能之主的名義,以教皇奧菲莉亞的名義和十三聖徒的名義發誓,他還用蘭斯先代英靈的名譽,用他自己的頭顱保證,在攻陷艾瑟爾以後,他允許部隊盡情劫掠三天,不受任何限制。那片土地上的一切:家什器具和財物,飾品和珠寶,錢幣與金銀,男人、女人、孩子都屬於取勝的士兵們,而他本人則放棄所有這些東西,他只求得到征服這座不破堡壘的榮譽。
所有在營地里待命的士兵都用瘋狂的歡呼聲接受了這狂暴任性的諭令。那雷鳴般的歡呼聲匯成一處,合為不可阻擋的風暴。不論是缺乏組織紀律的預備隊,還是聯軍最優秀的精銳戰士,都爭先恐後地吶喊著向艾瑟爾發起撼天動地的衝鋒——金光閃閃的器皿在那裡發亮,珠寶在那裡閃耀;女人是賣給王侯後宮的貴重商品,男人和孩童則正適合賣給奴隸販子…每個人都看得到艾瑟爾已經奄奄一息,現在誰先把自己的旗幟掛在屋前,誰就是那些戰利品的主人。想像中的金銀財寶和綾羅錦緞讓最理智儒雅的人也醉得神智不清,獸性大發。
這是戰爭史上最令人窒息的一天,也是歷史長河中最神秘莫測的一刻,正是這個事件一下子決定了聯軍的命運,它成為天秤上最後一塊砝碼,讓命運女神做出了令人費解的裁決。
……
當勞恩的隊伍抵達集結點時,敵人正在逼近內牆。千星團的轟炸已經在隆隆作響中持續了十四個小時,而且看樣子一時半會還停不下來,雖然他們尚未對集結點進行精準轟炸,但系統性推進的轟炸區遲早會把這裡的一切都化為灰燼。所有戰線都崩潰了,唯有在靠近內牆的空戰中,戰鬥才偏向守軍一方。迅捷的冠軍騎士與尖嘯的巨鷹殊死搏鬥,他們憑藉友軍的幫助勉強擊退了這些野獸。弓箭手們難以從斷壁殘垣間找到良好的射擊角度,敵人似乎更加專註於精神攻勢而非肉體,隨著轟炸逐漸逼近集結點邊緣,撤退的指令終於在暴動之前到來了。
數千名身穿各色制服的男男女女等候著通過內牆檢查站,少數平民混雜在人群中,總的來看隊伍缺乏組織性,他們的靈魂已經被恐懼撕裂了。勞恩看見人群中有第三團的藍色制服,還有城主私兵的鮮亮夾克以及貝利尼手下輕步兵的綠邊大衣。有太多被嚇破膽的人想要越過封鎖線,後面的人語無倫次地大叫著,而前面的人們則在守衛閃亮的戟鋒威懾下老老實實地遞交證件,乖乖等著審核結束。
狂轟濫炸宛若地獄,迫近的法術暴雨閃爍耀目。呼吸因回蕩著死神獰笑而使人備受折磨的空氣,勞恩奮力擠進人群,在推搡和怒罵中堅定地向前走。事實上,即使他不想往前走,後面的人也會推著他往前擠。但很快他就被迫停了下來,因為前面的人已經完全把路堵住了,他被夾在兩隊角力的瘋子之間,完全沒法動彈。
「給我讓開!」他用盡全力大吼道:「讓我過去,我有極其重要的信息!」
人群不為所動。生死關頭,什麼命令都不再重要了。
就在勞恩心急如焚的時候,幾個守衛挺起長戟,在人群中開出一條路,把勞恩拽進了檢查站。勞恩眼看著跟在他身後的幾個新兵被瞬間合攏的人牆吞沒,心裡很不是滋味。但願他們能機靈點吧…勞恩清楚,沒有老兵帶隊,那幾個呆瓜能活下來的希望十分渺茫。
「優先信息!」開路的衛兵朝著後面大喊:「長官,你來審核!」
勞恩還沒來得及提問,就被按到了一個情緒激動的軍官面前。
「馬蒂爾達?不,不…小子!你是從哪拿到這把劍的?」那年輕男人抓住了勞恩的肩膀,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勞恩腰間那把女騎士的佩劍,瞳孔里噴薄的炙熱烤得勞恩口乾舌燥。
「我的武器磨損嚴重,就擅自借它一用。」勞恩別過頭,從懷裡摸出被血浸透的密信和證件,沒敢確認那人眼中的情緒。他應該和那女騎士認識,可能比普通關係更加親近。「她救了我們。我…抱歉,我們救不了她。」
「信息屬實。」他獃滯地確認了好久,最後用顫抖的聲音問道:「告訴我,她是否死得其所?」
勞恩想起她不成人形的死相,只覺如鯁在喉。但他還是默默吸了口氣,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嘛,沒錯。她很勇敢…死的光榮。」
那位軍官的喉嚨里擠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的嗚咽,但片刻后他挺直了身子,彷彿英雄一般。
「我明白了。完成你的使命。跟我來。亨利,現在由你指揮,」他朝他的戰友說道:「我很快回來。」
他的戰友點點頭。他們拍了拍彼此的肩膀,兩人都有千言萬語沒有訴說。勞恩能感覺到這個軍官燃起一股新的決心,連神態也流露出寬慰的氣息。他艱巨的職責幾近終結,或許在另一個世界里,他們能獲得幸福,這想法讓他感到欣慰。
「這邊。」
那軍官帶著勞恩離開了檢查站,繞過一堆軍械。拐角處有一輛輕型馬車,那軍官坐上駕駛位,並命令勞恩爬進車廂。
「勇敢的戰士們!」被賦予臨時指揮權的亨利喊道,他的聲音清晰洪亮,穿透戰場的轟鳴。如果在和平年代,他定是個好歌手,勞恩想。
「勇敢的戰士們!」第二聲喊叫過後,人們紛紛看向他。他們或是在防線的崗位上,或是杵在臨時集結點哭泣,或是渾渾噩噩地坐在篝火旁,手裡拿著乾癟的水袋,還有熱氣騰騰的口糧。
「我們必須堅守此地,如此才有些許活下來的可能。」他的聲音清晰地穿透戰場的噪音,「我們曾為金幣而戰,我們曾為榮譽而戰,我們曾為蘭斯而戰,我們曾為猩紅大公而戰。」他停頓了下,說:「但不論為何而戰,我們都已經儘力了。這將是我們最後的戰鬥。」
僅僅幾個鐘頭前,勞恩也曾對他手下的新兵們進行過類似的演講,儘管他遠非能言善道之人。他突然想打斷亨利,告訴他,也許他會活下來,因為…因為奇迹?什麼不平常的事都有可能發生。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出於某些原因,命運女神特許勞恩活到了現在,但絕大多數人沒他的運氣,也沒有附魔盔甲護身。他們死定了。
「最近一周來,你們已面對了無數恐怖,為了一切值得守護的東西奉獻了所有。」他繼續喊道:「如今,最後一次,我僅要求你們重新拾起高貴的勇氣,像個男人一樣戰鬥,死得其所!」
他的聲調逐漸提高,滿懷激情,「你們是最勇敢的——」
軍官揮動馬鞭,驅車趕往艾瑟爾的心臟。馬兒的嘶鳴蓋過了他戰友的話語,車輪在碎石上旋轉,在泥濘中翻滾。車廂左右搖擺,然後駛上了平整的大路,不再顛簸。馬車在一聲聲急促的鞭子破空聲中提起了速度,駛過重新集結的軍團,避開戰爭傀儡的沉重腳步,直衝向城主宮殿,駛向拯救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