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秒殺
一月之後,陸明飄然下柱,撐了一張小竹筏,逆江而行。
行出里余,驀然回首:峰如一根砥柱,擎起雲天;又似一位老人,目送歸筏。不禁感慨萬千,望柱拜了三拜,將篙一點,飄然濟去。
灕江之上帆船點點,往來穿梭不停,那槳聲「埃乃」、「埃乃」,直似聲聲漁歌,此起彼落,應和不絕。
陸明正駛著,迎面盪來一隻小船,一位漁父挺身其上,兀自引吭高歌。其聲雄渾蒼勁,引起一陣注目。那隻小船漸盪漸遠,那歌聲也漸遠漸消。
陸明尚回味,對面飄來一葉扁舟,一位漁女俏立其上,獨自啟齒輕唱。其聲玉潤珠圓,贏得一片喝彩。那葉扁舟越飄越遙,那歌聲也漸遙漸渺。
陸明不禁喟然嘆道:「真是一江碧水半江歌!」
陸明正慨嘆,陡聞數聲箏音。其時江風颯颯,箏音似有似無,若非陸明功力蓋世,當真怕難以聽得分明。
箏音漸彈漸響,直如珠落玉盤,陸明一凜道:「此箏彈自誰手?」
他勁貫雙臂,將長篙一點,筏似離弦之箭,向箏聲處射去。
上游駛來一艘紅檐綠瓦的畫舫,箏音正自那紅檐綠瓦后飄來。初如風行長江,卷浪千疊穿空而來;后似兵馳大漠,縱馬千乘崩雲而至。
陸明聞之振奮,心中暗自猜度道:「箏音狂放而不失嫵媚,彈者似乎是一位女子。」
陸明正猜度,飄來一縷清音: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江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那清音果然唱自一位女子,不料竟是他填的《南鄉子》。陸明不禁既驚又喜,心想一定要交交此女。
正自驚喜出神之際,忽聞另一女子贊道:「小姐唱得真好,頗具鬚眉氣概!」
唱歌之女道:「不知為什麼,平素喜歡柳永秦觀婉約之詞的我,卻對這闕豪詞似乎更是情有獨鍾。」
那似丫環的女子說道:「小姐怕是受老爺影響。」
那小姐道:「或許是吧!」
那丫環道:「老爺不知何時歸來?」
那小姐道:「大概是最近幾天。」
那小姐道:「不知那陸明是何許人也?」
那丫環道:「恐怕是一位跚跚老爺子吧。」
那小姐道:「倘若有緣,我將求他為師。」
那丫環道:「或許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呢。」
接著趣道:「倘若有緣,小姐招他為郎。」
那小姐道:「胡說八道!」
那丫環道:「對!對!我說錯了。應該是既求他為師,同時又招他為郎。」
那小姐啐道:「油嘴滑舌!」
那丫環撲哧笑了出來:「有誰規定師父不能成情郎,小姐又何必拘泥於世俗之見。」
那小姐不再理會,又整弦似欲重彈。那丫環道:「何必再彈,小姐縱然彈得賽比仙籟,此江之中亦無解箏之人。」
「既然舫上有撫箏之客,何言江中無解箏之人?」
陸明應聲道,身輕似葉,飄然上舫,伸手掀開珠簾。
一位雪衫少女,陡然映入眼帘:面若梅粵更粉,身若疏影更纖,靜如白梅映月,動似銀梅舞雪,面前橫著一張斑斕箏,身畔立著一位俏丫頭。
那小姐聞聲一驚,陡見一位美少年,手攜長劍。
掀簾而入,急忙問道:「公子是誰?」陸明朗聲道:「你我萍水相逢,
轉瞬飄篷各去,何須知姓會名。在下姑且視小姐為撫箏者,小姐不妨視在下為聞箏人。剛才聽這位姑娘言無解人,因此冒昧向小姐借箏一撫。」
那小姐聽其談吐不俗,便站起身來請其入座。
陸明也不虛禮,欣然入座,以指試箏,錚錚數聲,脫口贊道:「好一張斑斕箏!」
那小姐自謙道:「多承公子謬獎!」
陸明試畢,便撫箏唱道:「韻勝仙風縹渺,的皪嬌波宜笑。串玉一聲歌,占斷多情風調。清妙,清妙,留住飛雲多少。」
聞畢即興《如夢令》,那少女靦腆地道:「小女子愧不敢當!公子才思如電,出口成詞,教人嘆服!」
陸明道:「小姐箏技無雙,人間難得一聞,何須過謙!」
那丫環笑嘻嘻地道:「公子果真是解箏之人,可惜你只知我家小姐箏技無雙,卻不知我家小姐兼且畫技無雙。」
陸明聞言笑道:「盼小姐不吝賜觀。」
那小姐嫣然笑道:「你別往我臉上貼金,我那些塗鴉之作,豈能入公子法眼。」
那丫環道;「小姐畫技無雙,人間難得一睹,何須過謙!」
她將陸明適才口吻稍換二字說出,雖雌音未改,亦惟妙惟肖,陸明與那小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丫環不待小姐分說,徑展開案上一卷畫紙。
陸明眼前一亮,原來是一幅墨梅。
不由脫口贊道:「濃墨寫枝,墨色豐潤,富書意於提按之間;淡墨勾花,筆法清勁,正斜俯仰各盡其態:形色兼備,高雅絕俗,可謂梅中絕品,亦乃畫中極品。不知因何未題款?」
那小姐興奮道:「有愧公子溢美!拙畫方作未久,由於思塞,遂未題款,公子才思如電,若蒙不棄,懇請賜題。」
陸明道:「恐沾寶畫。」
那小姐道:「不必過謙!「
陸明提筆笑道:「詠梅詩古己盡矣。江總有『偏疑粉蝶散,乍似雪花開』;張渭有『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消』;許渾有『素艷雪疑樹,清香風滿枝』;羅鄴有『綴雪枝條似有情,凌寒澹注笑妝成』。尤其是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昏黃』一出,梅花也被寫絕,後人難出其右。」
「你說疏影?」
那丫環望了小姐一眼,欲言又止;那小姐臉上亦現喜色。
陸明笑著道:「正是『疏影』二句。『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王淇該詩,可作見證。」
那小姐道:「公子才如湖海,博引旁征,實在教人嘆服!」
陸明道:「貽笑大方!」
口中說話,筆底揮毫:「疏疏淡淡,問阿誰,堪比天真顏色?笑殺東君虛占斷,多少朱朱白白。雪裡溫柔,水邊明秀,不借春工。骨清香嫩,迥然天與奇絕。嘗記寶篽寒輕,瑣窗人睡起,金纖輕摘。漂泊天涯空瘦損,猶有當年標格。萬里風煙,一溪霜月,未怕欺他得,不如歸去,閬苑有個人惜。」
談笑之間,一闕《念奴嬌》躍然紙上,妙奪天工,似早便記在腦中一般。兼且筆力遒勁,與畫相得益彰。
那丫環驚得連聲叫好;那小姐卻是怔在一旁,過了半晌才道:「公子實非凡人!」
陸明道:「小姐過獎!」
那小姐將畫輕輕卷上,讓丫環拿起走進后艙。
那小姐剛請陸明重新入座,那丫環也端來兩杯小團龍鳳。那小姐舉杯道:「淡茶有謾佳客!」
陸明舉杯道:「多謝小姐盛意!歐陽修《歸田錄》云:『茶之品莫貴於龍鳳,謂之小團,凡二十八片,重一斤,其價值金二兩,然金可得,而茶不可得』。
那小姐道:,「公子無書不讀,見聞廣博,令人望塵莫及!」
陸明引氣微吹,碧煙裊裊,白花浮懷,不禁輕輕地吟哦:「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杯麵。」
此二句原出茶亞聖盧仝《七碗詩》中「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字改之,應景入情,那小姐未料陸明茶道亦精如許。
那小姐道:「公子精研詞作,古今詞家,最為推崇何人?」
陸明道:「小姐你呢?」
那小姐道:「一代詞宗蘇軾自不必說,柳永秦觀亦是小女所喜,最近卻是迷戀陸明詞,自謂辛詞足以震古鑠今。」
陸明道:「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境界不在大小,卻是貴乎移情。蘇軾之『大江東去』,柳詠之『曉風殘月』,體制雖殊,讀之則皆若身歷其境,倘恍迷離而不能自主,文之至也。是故大家之作,其情必沁人心脾,其景必豁人耳目,其辭則如其口出。世有無聊之人,將詞分『豪放』『婉約』之餘,亦將詞人分『豪放』『婉約』,似乎豪放詞人不會作婉約之詞,而那婉約詞人不能寫豪放之言。其實完全不然,素以豪放著稱的蘇東坡之『無處話凄涼』,堪稱婉約絕唱;向憑婉約聞名的李清照之「生當作人傑」,可謂豪放鼎作。當世之人,崇豪放而輕婉約,其實柳永秦觀詞,境界罕有人及。」
那小姐道:「所論極是,或許由於個性使然,大多數男性傾向豪詞,大多數女性鍾情於婉詞,然而二者並無軒輊。柳永之《雨霖鈴》、《鳳棲梧》,秦觀之《鵲橋仙》、《烷溪紗》,置之詞海,殊無遜色。」
言罷,輕唱:「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陸明道:「『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狀難狀之景;『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達難達之情。況且出語自然,確是前宋巨手。」
那小姐頷首又唱道:「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陸明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專作情語而絕妙者,求之古詞而不多見。」
那小姐點頭又唱道: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陸明道:「多情自古傷離別,乃人之常情,而『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一反常情,化腐朽為神奇,使全篇為之一振。」
那小姐引頸又唱道:「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懶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陸明道:「『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輕靈杳眇,意境不凡。」
那丫環聽二人一唱一評,竟是大有欲罷不能之勢,便插言道:「你們喋喋不休,讓我一頭霧水,好生沉悶!」
二人聞言,相顧一笑。
那小姐道:「人言能與前宋詞家相抗者,當世僅有陸明一人而也。
今人學詞,認為南宋之詞可學,而北宋不可學;學南宋者,認為南宋餘人可學,陸明不可學。究其原因:其人有性情,其詞有境界。
小女平生最憾事是未能睹陸明風采。
公子聞博識高,對陸明其人其詞品評如何?
小女縱觀當世,唯公子堪與陸明一時亮瑜。」
陸明道:「小姐謬獎!剛才己領教小姐琴畫,小姐是否願再賜棋藝?「
那小姐道:「正欲請教!」
那丫環高興地道:「我最喜歡看下棋!」
未待吩咐,欣然擺棋。
那小姐道:「主隨客便,你是客人,你先執黑。」
陸明道:「客不奪主,你是主人,你先執黑。」
二人正謙讓不下,那丫環笑著說道:「你們不必謙讓,我抓一把棋子,你們猜單猜雙,中者執黑,未中執白。」
二人欣然同意。
那丫環抓一把棋子,陸明猜是雙,那小姐嫣然道:「那我就猜它是單吧。」
那丫環將手一攤,那棋子果然是單。陸明道:「請!」
那小姐道「請!」
言罷,執黑一及黑三佔據邊角小目,黑五小飛蹄,構成無憂角。陸明笑道:「小姐準備持久而戰!」
笑罷,執白二點「三三」。
那小姐贊道:「公子落子出人意料!「
黑行白隨,激戰正酣,陸明突然停子嘆道:「可惜一盤好局將無結而終!」
那小姐正愕然,不知何出此言,陸明忽然扭頭,對艙外朗聲笑道:「各位所來為何?何不進艙一坐。」
「嗖」
「嗖」
數聲,艙中陡現八人,一律黑衣,將三人包圍住。
那八人剛躍上船,-行蹤便被人叫破,心中驚疑不定,其中一人喝道:「你這小子是誰?趕快從實招來。」
另一個人說道:「未聞曾少卿有兒子,此人想是其女情漢。」
那丫環早被八人嚇得驚魂未定,聽見此言,忽然插道:「我家小姐與這位公子剛剛相識,什麼情漢不情漢的,不要說得如此難聽。」
首先發話的那人指著那小姐喝道:「你便是曾疏影。」
陸明心一動,難怪提及「疏影」一詩二人那樣神色。
那小姐應聲道:「諸位既是沖著曾家而來,一切小女承擔,不要為難我客人及丫環。」
那丫環提高聲音叫道:「春蘭誓與小姐共患難。你這八個大混蛋,要殺要剮由你們。」
那人「嘿嘿」冷笑:「三個全都帶走!」
其於七人齊聲說「是」
便欲上前動手拿人。陡聞陸明朗聲大笑,直震得眾人耳膜作痛。
那人心中一凜道:「閣下為何發笑?」
陸明邊笑邊道:「笑天下可笑之人!」
那人驚疑地道:「誰為可笑之人?」
陸明道:「八位兄台。」
那人冷冷地道:「我等為何可笑?」
陸明道:「你等未經我七位兄弟之允,便急欲動手帶走我們三人,誠不可笑?」
那人警惕地環視道:「閣下七位兄弟何在?」
陸明將手臨空一招,七枚白子便飛入手中,他信手一揮道:「七位兄弟來矣。」
但聞「咚」的一聲巨響,除那人外,其餘七人一齊中子,同聲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