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亂麻
陸明第一次拔起這柄劍時,吃驚的不光是周圍的人,就連他自己,也是驚異萬分。
如果可以的話,他其實並不想去拔起這把劍。
如果可以的話,他更希望去繼承師父的那一柄劍。
「你的話,一定可以讓鎧甲重拾光輝的。」
師父拍著自己的肩頭,對自己如此說道。
因為這句話,陸明,才去參與了拔劍儀式。
師父讓他拔的那柄劍,是村子里,口口相傳的傳說之劍,黃金狼劍,用漢字讀作「煌」。它的歷代主人,曾經拿著它斬殺了無數邪惡。
在摩尼教伽傑里派的傳說中,是世世代代都揮劍驅散黑暗的騎士。
然而,那柄劍,連同騎士的鎧甲,卻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場大戰之中,失去了他的主人,騎士的譜系斷絕,鎧甲的光芒都變得黯淡。
陸明的師父,同樣是一名騎士,雖然師父老說,那柄傳說之劍的騎士,比自己還要偉大的多,但是陸明心裡,卻一直認定,自己師父才是最偉大的騎士。
因為他救了戰亂中差點死於大火的自己,並將自己養大。
師父還給了自己名字——「陸明」,摩尼教教語,刺破黑暗的獠牙之意。
背負著這個名字,陸明一直秉承著師父的教誨,努力修鍊,爭取成為一名合格的騎士。
到了十六歲,陸明本以為自己能繼承師父的騎士之劍了,但是師父卻說,要自己去繼承那柄黃金之劍。
「那柄傳說之劍已經失去光芒很久了,據說騎士的譜系也已經斷絕。我怎麼能繼承?」
陸明如此問道。
師父卻對他如此說道:「比起我的劍,黃金之劍你才應該去繼承。我總有種預感,你的話,或許能讓黃金之劍重拾光輝也說不定。」
因為師父的這句話,陸明,站在了伽傑里派所有人的面前。
一柄黑色的長劍,正穩穩地插在台上。
在伸手拔劍前的最後一刻,他回望了一眼師父的方向。
他很清楚地看到,對方滿眼的期待。
於是,陸明鼓足了勇氣,朝向那漆黑色的劍柄,伸出了手。
黑夜之中,幽暗色的劍芒,映照在陸明的眼瞳之中。
發生那件事以後,他就一直拿著那一把劍,作為了劍的主人。
然而,雖然獲得了騎士的資格,那柄劍卻並沒有如陸明的師父所言,恢復光芒。
後來他受伽傑里派的承道者卡嘉歷的諭旨,來到了這片被稱為「大唐」的土地,斬殺邪惡。
因為他有漢人的血統,被派到這裡來狩獵,也是順水推舟。
雖然受命成為了騎士,但他自己,卻陷入了一種極矛盾的境地。
他忘不了,當年拔出劍后,卻因為劍並未如預言中,恢復黃金色的光芒,而暗中被人質疑,詬病,甚至牽連到了自己的師父。
因此,他既對這柄劍耿耿於懷,卻又不甘於放棄這柄劍,而遭人鄙夷。
特別是,在發生了那件事之後。
再這樣的心境下,他的狩獵,也變得異常直接。
踏入大唐的斬殺的第一個目標,是一家剛剛新婚的新娘子,本該不動聲色進行的斬殺,陸明卻是大搖大擺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將目標殺死。
完全不考慮暴露與否的問題。
此後數件案子,莫不如此。
因為這樣異常直接的行事方法,陸明一直被同行監督的摩尼教法師,喬裝的青樓花魁絲絲所厭惡。
陸明本人雖然知道,但卻不願理會,他知道,反正只要自己斬殺了目標,又不殺傷無辜的話,遠在西域的伽傑里派也拿自己沒辦法。
這天晚上,陸明照常立於夜色中落花館的屋頂上,俯瞰下方的景色。
據絲絲的情報,又發現了一個新目標,於是兩人商定,絲絲靠自己獨門的樂曲,引誘出目標的存在,而陸明便在那一刻,立即實行斬殺。
夜色越深之際,樂曲,也在落花館大堂悠悠奏響。
透過屋樑上用劍刺出的一個小縫隙,陸明靜靜看著下方的動靜。
在悠悠的樂曲之下,原先坐席上的眾多人等,紛紛離座而去。
陸明明白,絲絲所唱的是摩尼教中的法師驅斗之歌,常人初聽之時還不覺如何,若是繼續聽下去便會在不知不覺間被催眠。
自己主動離開歌聲的範圍內,而最終會留下的,除了修鍊有道的武人,那就只有一種。
最後,坐席之上,剩下的,只有一位。
與此同時,陸明看見了,那帷帳之中伸出的一盞燈火。
摩尼磷火,這是信號。
此火一出,陸明手上的劍,就已經握上了劍柄。
就是現在。
陸明手上的黑金之劍陡然出鞘,在腳下的屋檐出劃下一大片裂痕。
屋檐碎瓦紛飛之際,陸明身形瞬間衝下,劍芒,直指向下方的目標!
陸明,此刻面對的,是師父,還有一眾師兄弟。
他跪著,其他人站著。
「師父,弟子無能,沒能保護好七師弟,甘願受罰,絕無怨言。」
陸明雙手死死抓著泥地,也不顧被磨破皮而滲出的血跡,越抓越緊。
天平門的高位弟子,此刻盡數聚於練功場之中,霍燕都端坐於前,神色凝重,眉目間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他的腳下擺著的,是一具裹著白布的屍體。
是門下七弟子,莫等閑的屍體。
濃濃的血跡,將覆著的白布染紅了大半。
「又是……殺人狼將軍嗎?」
為首的霍天玉有些不忍去看屍體的慘狀,恨聲道。
一眾師兄弟也紛紛別過頭去,不敢再直視莫等閑屍身。
霍燕都虎目輕閉,不發一語。而此時師兄弟之中,黃元可站了出來,拖著因為骨折而被包紮住的右臂,立在跪著的陸明身前。
「五師弟,你為什麼那麼做?」
此言一出,霍燕都依舊毫無表示,一眾師兄弟卻已抬起頭來,望向了陸明。
陸明低著頭,面對師兄的問題,毫無表示。
黃元可竟一反平時的溫和,一把攥住陸明的衣領,嘶聲喝道:
「你為什麼要拿劍刺自己的師弟啊!」
短短一句,無異驚雷。
登時間,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幾乎驚立在當場。
霍燕都也睜開了眼睛。
陸明緊咬著嘴唇,低著頭,卻仍是不發一語。
一記拳頭狠狠地打在他臉上,陸明的身子如無根之木,頹然而倒,任憑身子躺在泥地里,毫不動彈。
黃元可拖著那一條還在滲血的右手,憤而衝上前去,嘶喊著,哭嚎著,不停地舉拳扑打著。
「你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啊!」
強烈的哭嚎之下,黃元可便連聲音都驟然變得嘶啞。
連續挨了好幾拳之後,陸明那滲血的嘴唇,才稍稍動了幾下。
「是……應邪劍。」
語氣很微弱,黃元可一時間也沒能聽清,拳頭卻是停了下來。
「你說什麼?」
陸明此時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凄然道:「是應邪劍,我三年前練成后就再沒用過的應邪劍。我……我當時,只想救你和師弟,情急之下,就使出了這招,可是……可是……睜開眼睛的時候……就……」
黃元可原本攥著陸明衣領的手,也悄然鬆開了。他兩眼失神,愣在了當場。
作為門派十大弟子,他當然再清楚不過,所謂的應邪劍是什麼。
應邪劍,顧名思義,感應妖邪之劍術,是天平門劍術中一門極精深的劍招,練習者需對殺氣有著極強烈敏銳的感知能力,能於萬象之中。
清楚地辨別殺意,不需要靠眼睛,全憑直覺出招的一劍。此劍一出,因瞬間的舍卻五感而勢道倍增,必能應殺氣而中。
此招練成之人,包括掌門霍燕都在內,也不過二三人之數。三年前,身為五弟子的陸明,在一次剿殺山賊的戰役中。
憑此招,於人海中數丈外一舉擊斃賊首,震驚武林。然而,自那隻之後,陸明卻並沒有再使出過這招。
師兄弟問起時,陸明也只是回答,當時一時情急,全是機緣之下偶然促成,之後卻再也使不出來。
而事到如今,陸明卻說,自己使出了應邪劍,刺中了莫等閑。
「等等,你說應邪劍……你當初不是說過你使不出來了嗎?」黃元可艱澀地說道,
陸明搖搖頭:「是沒有再使出來,可是,我沒想到,這一次,居然……」
「罷了。」
霍燕都止住了兩人的話語,長嘆一聲。
他長袖幾欲抬起,卻又放下,終而淡淡言道:「陸明,你觸犯門規,傷害同門,雖非有意,但也難辭其咎,自今日起,逐出門牆,弟子籍中銷名。」
言罷,霍燕都長袖一振,不再多言便轉身離去。
天上,一道驚雷響起,毫無預兆地,練功場上逐漸被雨水瀰漫。
陸明依舊跪著,他沒有任何錶情,也沒有任何舉動。
就只在屍體前跪著。
任憑雨水澆灌著他的臉龐,身軀。
距離霍燕都下令將陸明逐出師門那一刻起,已經過了五六個時辰,深夜已至,大雨卻猶未停。
陸明依舊在練功場跪著,就連他的衣服行李,被收拾好扔在他身前,他也毫無反應。
多少個師兄弟,在他身前來了又走,無論勸說,還是別的,他都半點反應也無。
當一雙腳駐足於他面前時,陸明的眼皮終於動了一下。
「大師兄。」
「嗯。」霍天玉撐著油紙傘,遮住了他與陸明兩人。
「為什麼不罵我?」陸明淡淡道。語氣中毫無生氣。
「為什麼要罵你?」霍天玉反問道。
「是我害死七師弟的。」
「殺了七師弟的,是那個狼將軍。不是你。」
「可那一劍……」陸明聲音高了幾分,卻終究還是未抬起頭。
「那不是致命傷,真正的致命傷,是在你之後橫斬的那一劍。」霍天玉語氣依舊溫和。
「可是……」陸明還想在說什麼,可是話到喉頭,卻發現,腦中一團亂麻,竟是連一個字都如鯁在喉,半點也說不出來。
霍天玉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能告訴師兄,為什麼要裝作使不出這招的樣子呢?一直以來,你這樣,或許瞞得住別人,但一定瞞不過我和師父。」
陸明,只是如此回答道:「因為,你是大師兄,也是繼承人。」
陸明肩膀上的那隻手,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良久。
「原來如此,師兄明白了,你的苦心。」霍天玉嘆了一聲,「我還奇怪,三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你,怎麼就越發的內斂了。」
霍天玉乾脆地一把坐在了地上,與陸明並排,也不管身上的白袍沾染上泥土,撐傘遮著二人。
「不過,因為這樣,被逐出師門,不後悔嗎?」
「不後悔。」陸明搖搖頭,「我說過如何責罰都一力承擔,不管怎麼說,那一劍是我刺的。」
說著,陸明終於站起了身子,抬頭迎著傾盆大雨。
「逐出師門也好,我會以我自己的方式查個清楚。」
霍天玉抬頭:「你想怎麼辦?」
「找到那個兇手,查清楚我那一劍為什麼刺錯的原因。」陸明雙拳握緊,聲音平靜而無波瀾,「必要時,我會不顧一切報仇。」
陸明說罷,便立刻轉身,迎著大雨,朝著門外走去。
「慢著。」
腳步在距離門口數步前停下。
「接著。」
陸明耳後一陣風聲,他歪過頭,右手本能地向後一抓。
是劍鞘的觸感。
陸明拿過那一柄飛來的劍,一時間呼吸都險些窒住。他每天見了不下幾十次,就掛在師父廂房牆上的長劍,紅鞘黑柄,三尺一寸,名為「燕都」。江湖上極其罕見的,因劍客本人而命名的寶劍。
「師父說,給你的餞別物,是他年輕時用的。」身後傳來霍天玉的聲音。
「啊。多謝霍大俠關心!」
陸明嘴角微翹。同時,稍稍轉過了頭,斜斜瞥了一眼身後之人,便決然前進。
霍天玉在那一刻,愣住了。
剛剛的那一瞥言語間,似乎,依稀間又看見了三年前的那個五師弟。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這一句話,輕得如蚊蠅之吶,只有他自己才能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