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施針
武安侯府春光閣內,檀香瀰漫,陽光氤氳。
裴玄霜與謝潯分坐在蝠翼短榻的兩側,一人凝神診脈,一人闔目小憩。下人們站在一旁屏息凝視,便是齊老夫人和謝溶也不敢出聲,生怕打擾到了他們。
三根水蔥似的手指牢牢扣在謝潯的脈上,力道時輕時重,觸感柔潤細膩,若有似無的幽香自那虛掩著的袖幔中飄出,盈盈繞繞地攏在他的唇鼻之間,教他難以心靜。
謝潯忍不住睜開眼睛,看了那女子一眼。
與初見時那驚鴻一瞥一樣,女子冷冷清清,疏離沉靜,長而濃密的睫毛半掩著一雙淺褐色的水眸,眸底空靈悠遠,彷彿潛藏著無數秘密,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一探究竟。
對面,齊老夫人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放在脈枕上的手腕,憂心忡忡,焦慮不安。謝溶則直勾勾地盯著他身旁的女子,眼中的傾慕之情呼之欲出,叫人想注意不到都難。
謝潯一寸寸收回目光,只盯著那隻軟弱無骨,纖細白潤的素手。
許是察覺到他的目光,那隻手忽然鬆開了他的脈搏,緊接著,一道輕柔的聲音傳出:「侯爺身體康健無虞,無需治療。」
齊老夫人聞言長長的舒了口氣,慢道:「薛府醫也是這麼說的,但老身還是不放心。裴醫女,侯爺多年來身受頭疾的困擾,你可有妙法醫治?」
「頭疾?」裴玄霜便去看謝潯,「侯爺患有頭疾嗎?」
謝潯正在整理衣袖,那裸露的手腕上似乎還散發著淡淡的幽香,纏綿繚繞的,久久不散。他掀眸去看裴玄霜,淡道:「本侯確實患有頭疾,頭疾發作時頭痛欲裂,昏昏沉沉,你可有辦法醫治?」
裴玄霜沉吟片刻,道:「侯爺的身體確無大礙,既是頭痛多年,不知是否因外傷所致。」
謝潯笑了笑,不假思索地道:「是,本侯早年間確實受過外傷,傷在後腦,為此足足昏迷了三日有餘。」
「什麼?」齊老夫人驚道,「你後腦受過傷?潯兒,我怎麼從來沒聽你提過此事!」
謝潯從容鎮定地解釋:「祖母莫急,戰場上刀劍無情,受傷流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如今孫兒不是好端端的站在您面前嗎,小傷而已,不必掛懷。」
說罷,他再次望住裴玄霜:「裴醫女的意思是,本侯的頭疾,是因那外傷所致?」
裴玄霜默了默,心中轉過百種思量。引發頭痛的原因有很多,她並不能確定謝潯的病一定因舊傷而起,但這確實是一種可能性。
思忖良久,裴玄霜道:「我能看看侯爺頭上的傷嗎?」
謝潯點頭:「這是自然。」裴玄霜便站了起來,走到謝潯身側,示意其低頭。
那股幽幽的清冷香氣再一次將謝潯包圍了住,謝潯掃了裴玄霜一眼,配合的將頭低下,垂著眼,且盯著那雙踩在絲絨毯上的素白繡鞋。
微涼的手指輕輕地撥開他的束髮,在裡面尋找摸索,圓潤的指腹滑過髮絲時發出噝噝的低響,好似有蛇在耳邊吐信,撩起一陣陣蝕骨的麻癢。
謝潯舒服的眯了眯眼。
再看身前的女子,她神情專註,若有所思,便是系在髮髻上的銀色髮帶落在了他肩上也不知。謝潯盯著那髮帶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將那髮帶捏在了手中,不想竟是換來裴玄霜的一聲輕斥:「別動。」
謝潯身子一僵,裴玄霜亦是一愣。
她低頭一瞧,這才發現自己的髮帶被謝潯攥著,趕忙整理了一下頭髮,解釋道:「請侯爺不要亂動,我正在為侯爺驗傷。」
謝潯捻了捻手指,勾唇一笑:「不知裴醫女驗的如何了?」
裴玄霜頷首道:「若民女診驗的不錯,侯爺的後腦上,因外傷救治不利而留有一小塊淤血。」
「淤血?」齊老夫人再難坐住,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疾步走到謝潯身前道,「這、這可如何是好?裴醫女,你能治好侯爺嗎?」
裴玄霜暗暗咬了咬牙,依她的私心來說,她實在不想再和武安侯府有所瓜葛,但病人就在她面前,她也為其診治了,難道她要違背醫德,對她的病人棄之不顧嗎?
謝潯將裴玄霜面上的表情變化盡收於眼底,看了個透透徹徹。
不是無計可施的無奈,而是心有顧忌的不情願。
謝潯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刺了下。
「怎麼了?」他冷聲冷氣地道,「莫非我這頭疾已是無葯可醫了?」
裴玄霜回過神來,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她對滿目希冀望著自己的齊老夫人道,「有法子治的。」
「哎呦,那就好,那就好,真是嚇死我了!」齊老夫人長長舒了一口氣,在謝潯的身旁坐了下來,「我就剩這麼兩個寶貝孫子了,任何一個出了意外,都是要了老婆子我的命哦。」
謝溶趕忙走過來與謝潯一塊哄齊老夫人,裴玄霜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心中細想著替謝潯醫治的辦法。
謝潯斜目瞧著裴玄霜,只覺得對方冷冰冰的面容上寫滿了不情願三個字。
老夫人傷感了一回后緩過了精神,她輕輕按住謝潯的手背,心疼道:「潯兒,你告訴祖母,你這傷是怎麼來的?是哪個天殺的傷了你,哪個!」
這都是六年前的事了,齊老夫人若是不問,謝潯一點都不想憶起,可既是祖母問了起來,豈有不答的道理,便如實道:「孫兒不是被人傷的,是攻城之時躲避不及,被一塊大石頭砸中了腦袋,這才受了傷。」
「是被一塊大石頭砸的?」齊老夫人聽罷猛地打了個寒顫,緊接著倒吸了一口冷氣,雙眼一閉,竟是厥了過去。
謝溶失聲大叫:「祖母!」
「祖母,你怎麼了!」謝潯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原本想要去扶齊老夫人,可不知為何,在他看到下人們一擁而上圍在齊老夫人身邊時,腦海中莫名閃過一片血光,緊接著渾身一僵,腦袋如炸裂了一般撕心裂肺地疼了起來。
他在下人們的尖叫聲中昏了過去,失去意識前,他看到那名白衣醫女靜靜地站在一旁,像在看一個死物一樣平靜無波地看著自己,面上毫無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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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稠的鮮血在謝潯的腦海中幻化成了一張張可怖的面孔。
他看到無數敵人揮舞著長刀朝自己沖了過來,看到將士斷手斷腳腸穿肚爛,看到他的父親被萬箭穿心,倒在血泊之中。
他還看到他的長姐懷抱一個嬰孩,自高高的城樓縱身一躍,摔成肉泥,灰飛煙滅……
「不!」他猛地打了個觳觫,身子劇烈一抖,自噩夢中蘇醒。
入目是一道淡金色的鮫紗帳,硨磲製成的珠簾懸在福門外,虛虛實實地遮蓋著一道裊娜纖細的身影,那人似被他的聲音驚動,轉頭看向他道:「你醒了?」
謝潯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軟劍,卻聽叮鈴鈴一陣脆響,那人竟是撩開珠簾走進內室,快步移向了他。
他喘著粗氣,目光森冷的盯著那道身影,總算在看清來人的面龐后靈台恢復清明。
是她。
「是你啊。」謝潯回想起了發生在春光閣的事,揉著眉心問道,「我昏過去多久了?」
「大約半個時辰了。」裴玄霜邊說邊自然而然地搭上了謝潯的脈,謝潯一愣,忍不住多看了裴玄霜幾眼,卻又在那微涼的觸感中迅速放鬆下來,緩和情緒。
「侯爺身無大礙,突犯頭疾應是心緒波動所致,我已開了些安神定心的葯,侯爺先喝上一陣子試試。」
謝潯隨口應了一聲,便要去按太陽穴。
他的左右太陽穴上和額頂都扎著銀針,裴玄霜見狀趕忙攔住他道:「別動。」
又是別動。
謝潯動作一頓,忍不住回想起他昏倒前的畫面。
那真是好冷漠的一張俏臉。
他盯著裴玄霜,面上不由自主浮現出一抹冷笑,裴玄霜只當自己唐突了貴人,便小聲改口:「侯爺,請你不要動。我還沒起針呢。」
謝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頭上扎滿了銀針。
「怪不得頭腦如此清晰,原是裴醫女為本侯施了針。」
謝潯放下手,似笑非笑地道。
裴玄霜沒有接話,安靜地在榻前的檀木交椅上坐著,似乎在掐算時間。
二人兩相沉默,俱不知對方在想什麼,尷尬卻又氣氛微妙地單獨相處了近半刻鐘的時間,待面前的香燭盡數燃盡,裴玄霜如釋重負地站起來,對著將睡未睡的謝潯道:「侯爺,我要為你起針了。」
謝潯眨了下眼:「好。」
裴玄霜沒有片刻猶豫,乾脆利落地挽了衣袖,開始為謝潯起針。
兩片柔軟的衣袖在謝潯的眼前蕩來蕩去,衣袖后的纖腰盈盈一握,薄背宛若玉璧。順著玉背向上看,便見一段白皙秀頎的香頸,頸下山巒起伏,春光無限。
這樣的面孔,這樣的身段,這樣的性情,謝潯忽然間就明白了他那萬花叢中過的弟弟為何把持不住自己。
謝潯嗅著陣陣拂來的幽香,再一次回想起他昏過去之前,裴玄霜冷漠的目光,他莫名有些不爽,便掀了眼皮,幽幽望住了裴玄霜。
正在為謝潯起針的裴玄霜一怔。
「怎麼?我弄疼你了?」
她不解地問。
謝潯輕笑一聲,正待回答,裴玄霜忽然朝他靠了過來,以極快的速度拉近了他們二人之間的距離。謝潯眉心一動,幾乎起了將身前女子拽上床榻的心思,然而下一秒裴玄霜便站直了身體,手中捏著最後一根銀針。
「好了。」一心一意為謝潯施針治病的裴玄霜道,「侯爺,你可以安心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