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發燒
裴玄霜腦子裡嗡地一聲響,下意識地便要去推謝潯。
「侯爺,你放開我!」
謝潯垂眸望著懷中衣衫盡濕,奮力掙扎的人兒,冷笑:「你怕什麼?本侯不會對你怎樣的。」
裴玄霜遍體生寒,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她用力全力掙開了謝潯,雙臂抱胸躲在了馬車的角落裡。
謝潯四平八穩地坐在馬車的另一邊,眸中的光芒隨著馬車的晃動時明時暗,他拿起一件披風丟給瑟瑟發抖的裴玄霜:「穿上。」
裴玄霜瞪著濕漉漉的眼睛,滿是戒備地盯著謝潯。
「穿上啊。」謝潯語調涼涼,「你想生病不成?」
裴玄霜掐緊胳膊,逼著自己冷靜了下來:「侯爺,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謝潯幽幽一笑:「你先告訴本侯,你為什麼在這裡?」
裴玄霜咽咽喉,伸出手攥住披風,小心翼翼地裹住了自己的身體:「民女來此處見個朋友。」
「朋友?」闃然無聲的馬車裡傳出一聲嘲諷的低笑,「本侯當真是有點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朋友值得一向冷傲的裴醫女冒雨來見。」
察覺到謝潯話中的冷意,裴玄霜便不敢再輕易回話了。
這小小一方天地,對她而言無疑是修羅場。
「說話啊?」謝潯一雙凌銳烏眸牢牢盯在裴玄霜慘白的面容上,將她的反應盡收於眼底,「別說謊,本侯會知道。」
裴玄霜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一點點揚起眼眸,小心翼翼地看了謝潯一眼,卻又因對方強大的威壓而迅速低下頭,內心七上八下。
要不要求謝潯幫忙,要不要?
她死死咬住下唇,眼睫發顫,遲遲拿不定主意。
「你在害怕?」謝潯換了個姿勢坐著,不過隨意動了動,竟使得裴玄霜的面色又白下去了幾分,他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僅僅是抱了她一下而已,便將她嚇成這樣,若是做些更過分的事,不得將她的膽嚇沒了。
「裴醫女,你在怕什麼?」謝潯饒有興緻地問。
裴玄霜低垂著眼眸,生澀道:「民女只是一介草民,侯爺位高權重,民女自當敬畏。」
「敬畏?」她倒是會偷換概念,謝潯冷嗤一聲,「很好。那就請裴醫女記住對本侯的這分敬畏。」
裴玄霜閉上了眼睛,沒有接話。
馬車在泥濘中飛馳而過,裴玄霜蜷縮著身體,只盼望能早點離開這個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精神始終高度緊繃著的裴玄霜忙坐直了身體,掀開車簾朝外看了一眼。馬車外,正是她位於玉蜂山下的家,她高高懸著的心落下一半,攥著車簾轉過頭,不安地看了謝潯一眼。
謝潯端坐於馬車內,即便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目光淡淡地若有所思著,都足以叫人膽戰心驚。裴玄霜猶豫了片刻后開口:「侯爺,玉蜂山到了。民女多謝侯爺相送。」
「嗯。」謝潯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沖著裴玄霜揮了下手。
裴玄霜如逢大赦,也不等侍從鋪好杌扎,扶著車轅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烏雲避散,雨過天晴,被大雨浸潤過的山林里瀰漫著清新的泥土氣息,裴玄霜深吸一口氣,定睛一瞧,驚訝地發現孫婉心孫雲卓姐弟和楊嬸子就站在被拆毀了的小院前,默默凝望著她。
「楊嬸,婉心,雲卓!」裴玄霜提起裙擺朝他們跑了過去,忽然,一道土黃色的身影從一旁的窪地里滾了出來,攔在裴玄霜的身前不住磕頭,「裴醫女!裴醫女我錯了!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是我蠢笨!是我該死!我誠心來給裴醫女認錯了!求裴醫女能原諒我!」
裴玄霜盯著身前砰砰磕頭之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鼻青臉腫,渾身是泥,背上綁著荊條的男子不是梁世安又是哪個!
「怎麼是你?!」裴玄霜打量了梁世安幾眼,便一臉狐疑地去看孫婉心等人,孫婉心幾個噤若寒蟬,面色鐵青,見裴玄霜看了過來,紛紛別過臉,只有楊嬸子朝裴玄霜的身後掃了一眼。
裴玄霜渾身一凜,瞬間明白了過來。
原來是他……
「裴醫女!我錯了,我真是錯了!」身前,曾污言穢語羞辱過她的梁世安依舊在磕頭道歉,便是磕出血來也不停,「裴醫女,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原諒我這一次吧!我是禽獸!是畜生!是敗類!我再也不敢作惡了!再也不敢欺負人了!你就饒我這一次吧!」
裴玄霜閉了閉眼,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梁世安哪裡是向孫家、向她認錯,分明是向馬車裡的那個人。
「孫大叔呢?」良久,裴玄霜憤懣地道。
梁世安趕忙抬起頭來回話:「已經派人去接了,消檔需要過些手續,最晚一個時辰后就能到送回玉蜂山。」他跪爬幾步,仰頭望著裴玄霜,可憐巴巴地哀求,「我並非有意開罪!還望裴醫女給我一個痛改前非的機會!」
裴玄霜強忍住心頭泛起的惡寒:「你求我幹什麼?你傷害了誰,便去求誰。」
梁世安嗚咽一聲:「若裴醫女不肯原諒在下,在下只能一直在此跪著!裴醫女,你開開恩吧!」
「裴醫女,求你開恩放過我家主子!」
「裴醫女,求求你啦!」
不遠處,同樣皮開肉綻,滿身污泥的梁府下人集體下跪哀嚎,慟哭不止,一個個做低伏小,既悲且哀,哪裡還有清早上門砸院子時的半分囂張。
裴玄霜環視四周,又看了看惴惴不安望著自己的孫婉心三人,轉身走向了停靠在溪水邊的馬車。
略猶豫了片刻后,裴玄霜伸手掀開了車簾。
馬車內,謝潯依舊八方不動的坐著,見裴玄霜掀起了車簾,若無其事地問了句:「怎麼了?」
「侯爺是什麼時候知道孫家的事的。」裴玄霜面無表情地道。
謝潯未置可否地一笑:「本侯替你解決了麻煩,你不高興?」
裴玄霜暗暗咬緊牙關:「民女不敢。」她垂下眼眸福了福身,「民女代孫獵戶一家謝過侯爺。」
「真的感謝本侯,合該拿出些誠意來。」謝潯望著那張冷冰冰毫無謝意,甚至還有幾分惱怒的臉,幽幽地道,「本侯這兩日頭疾又犯了,不知能否請裴醫女醫治幾日。」
裴玄霜眉心一跳。
「侯爺,過度針灸,怕是會適得其反。」
謝潯一哂,一臉的滿不在乎:「那你就用些別的法子,什麼葯浴啊,熏療啊,都可以。」
裴玄霜怔立不語。
謝潯無視裴玄霜的抗拒,盯著她道:「你是現在走,還是一會兒走。」
雖是商量的口氣,可眼神中卻泛著不容置喙的冷光。
裴玄霜齒尖輕抽了一口氣,無奈再次妥協:「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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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孫婉心等人匆匆交代了幾句后,裴玄霜坐上了謝潯的馬車,與他回到了武安侯府。
夜深人靜,紫霄閣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沐浴過後的謝潯著一身雪白中衣,慵懶隨意地坐在了寢榻上。
裴玄霜早已在卧房內等候了許久,她心頭壓著事,面色極為難看,渾身緊繃僵硬,彷彿要面對一場酷刑。
謝潯擦拭著頭髮,望著慘遭風雨蹂|躪,憔悴而狼狽的裴玄霜,涼涼地道:「連藥箱都沒帶,你準備如何為本侯醫治?」
聞言,裴玄霜眼睫微動,彷彿一尊玉雕活了過來:「民女說過,侯爺無須再施針。」
「哦?」謝潯將絹子扔到一旁,「那裴醫女打算用什麼法子為本侯醫治?」
裴玄霜暗暗長吐了一口濁氣,忍耐著道:「侯爺,你到底什麼地方不舒服?」
謝潯乜眼瞧著她:「本侯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裴玄霜氣的失語。
見裴玄霜面上現出怒氣,謝潯反而舒暢的笑了起來,手一撐膝站了起來,踱步來到裴玄霜面前道:「裴醫女,本侯出手幫你解決了一個麻煩,你怎麼一點都不高興?非但不高興,似乎還對本侯頗為怨懟。」
裴玄霜原本側對著謝潯站著,見他靠近,便轉過身來對他道:「侯爺肯幫民女的忙,民女感激不盡。可民女並不想被人當做傻子玩弄於股掌之中。」
說完,她與謝潯都愣了一愣。
裴玄霜之所以會愣神,是因為她沒想到自己竟然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她不是傻子,此間來龍去脈如何,她早已想的清清楚楚,她只是沒料到,謝潯會對一個小小醫女使用心機手段!
而謝潯,則是詫異於裴玄霜的大膽。
她居然……敢指責他。
「玩弄?」謝潯戲謔地回味著這兩個字,「你是說本侯嗎?」
裴玄霜被謝潯不陰不陽的語調激得渾身發冷,卻依然直挺挺揚著頭質問:「侯爺既然要出手,為何不早早告知民女?」
「告不告知你,有任何區別嗎?」謝潯道,「本侯不是沒有提點過你,只是,你從來沒將本侯的話放在心上。而今,你竟是要恩將仇報的來指責本侯嗎?」
裴玄霜被懟得啞口無言。
謝潯笑了笑:「你是在心疼那位薄公子嗎?」
裴玄霜一顫,駁斥道:「侯爺,這是我的事!請你不要……呃……」
不待裴玄霜將後面的話說完,謝潯猛地伸出手,狠狠捏住了裴玄霜的下巴。
「裴玄霜,你敢用這種語氣和本侯說話,這就是你所說的敬畏?」
裴玄霜驚駭地瞪著謝潯,想要說話,口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既不願替本侯治疾,便老老實實地替本侯守夜,無論何時,只要本侯睜開眼睛,你必須要在本侯的面前!」
謝潯用力一甩鬆開了裴玄霜:「你聽見了嗎?」
裴玄霜一個踉蹌撞上了屏風,呼吸不順地喘了幾口氣,怒瞪著謝潯不說話。
謝潯冷笑一聲,冷冷剜了裴玄霜一眼,轉身而去。
沒有謝潯的命令,誰都不敢放裴玄霜離開。
裴玄霜只得守在謝潯榻前,不甘心地做起了侍女。
透過薄如蟬翼的鮫紗帳,她隱約瞧見了謝潯那張可憎可惡的臉,她當真想不通謝潯為何要刁難她,折磨她。他到底想對她做什麼?!
此人心思深沉,喜怒無常,加之位高權重,簡直比梁世安之流難纏百倍!她招惹上了這樣一個人,再想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怕是難了。
到底怎樣才能擺脫掉謝潯,擺脫掉武安侯府!
她想破了頭皮也沒能想出一個辦法,倒是覺得身上越來越冷,一陣一陣地發冷。
不用請人診斷,裴玄霜便知自己淋了雨水寒氣入體,發燒了。
起初只是身上發冷,緊接著頭昏腦漲四肢發軟,時而入墜冰窟時而似被火燒。她再難忍耐,便扶住牆,一點一點站了起來。
好不容易扶著牆壁走出了內室,正欲砸門叫人,忽然間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她感覺有人將自己抱了起來,放在了暖融融的床上。
冰冷的大手似乎在她面上撫摸著,耳邊不斷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她燒得迷迷糊糊,不知何為現實,何時幻境,便在一陣陣的眩暈中徹底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