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老家,李自然二叔家是養鴿子的。
有一年過年去二叔家拜年,見小鴿子溫順可愛,於是二叔送給了李自然兩隻小鴿子,讓他養著玩。
一隻渾身紫黑,只有花生米腦袋大小上頂著一白點。另一隻渾身白羽,纖塵不染。
「然然,這是渾身黑色的是公的,白色的是母的,你好好養,以後可以生出很多小鴿子崽,到時候你也能開一個鴿子養殖廠啦!」
李自然興奮地抱著兩隻鴿子,開心地彷彿自己都飛上了天空。李自然從二叔家回來,小心翼翼把兩隻鴿子用小盒子裝著,又怕天氣冷它們凍著,於是揣在懷裡。
他悉心照顧著兩隻鴿子,除了投喂玉米粒之外,他還瞞著母親,偷偷去拿家中米桶里的精米餵養鴿子,養熟之後的兩隻鴿子也把李自然當成了主人。
陸若依有次來到李自然家裡,也很喜歡這兩隻可愛的鴿子。在她家裡,是沒有飼養什麼寵物的。
她記得她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家裡養過一隻渾身雪白的小兔子,奶奶和母親倒在這件事上意見出奇地一致,都不喜歡這隻白兔子。
陸若依自己悉心偷偷照顧它。等她的父親一去世,埋葬的第二天,陸若依就在晚飯桌上見到那隻兔子,被她母親紅燒了。母親和奶奶雖然不喜歡養兔子,但卻喜歡兔子的味道,此刻吃得津津有味。
陸若依那天晚上沒有吃飯,她在床上哭了一宿。
李自然見陸若依很喜歡鴿子,於是讓她挑一隻回去。陸若依懷念起那隻小白兔,於是就挑了這隻雪白色的鴿子。
「嘿嘿,你挑的那隻正好是母的,是我這隻的老婆。以後要常讓他們夫妻兩見面喲。」
陸若依臉頰微紅,嗔怪道,「你又在亂說了。」
陸若依把鴿子偷偷養在自己二樓的小房間,每次吃飯都藏下一些米飯。她害怕鴿子飛走,窗戶一直都是緊閉著。
有一次,她母親在樓下喊她,陸若依慌張地連忙打開了窗戶應答,結果鴿子一下子衝出窗外,飛走了。
母親眼尖,厲聲逼問了她鴿子哪來的。陸若依撒謊道,是自己在山裡撿到的小鴿子,養了一個多月了。
母親作罷,遺憾地冷笑道,「這下飛走了,虧你白養它個把月,還不如殺吃了,補補身體。」
陸若依很傷心地回到房間,又擔心那隻鴿子還小,會不會被山中老鷹吃掉。沒想到,鴿子轉個圈又飛回來了,落在窗台上,咕咕叫著。
陸若依聽到動靜抬頭一起看,嘴角一咧笑出了聲,她趕緊拿出一些玉米粒灑在窗台上,鴿子低頭琢著。陸若依小手撫摸著鴿子潔白的羽毛,看著它那雙小小的眼睛中,滿是璀璨華麗如銀河般的斑斕。
第二天,李自然在學校和陸若依說,你那隻鴿子昨天下午飛回來了,你是不是虐待它了呀?
陸若依委屈地直搖頭,「沒有啊,天天都喂它呢。小白是飛到你家去了?」
「小白?」
「對,我給取的名。」
「噢噢。」李自然笑了笑,也暗自思忖,「那看來我也得取個名才好。」
陸若依悵然地說,「嗯,看來它是孤單了,想它的小夥伴了。」
「我想到了!我那隻鴿子就叫——中原一點白。」
李自然得意地笑著,他想到這段時間看的那些武俠小說。
「哪有這麼長的名字啊,叫起來不拗口嗎......」
「雲中鶴?嘿嘿,很有意境吧。
」
「你武俠小說看多了吧,你那隻鴿子全身紫黑紫黑的,哪是什麼雲中鶴,要也是烏雲中鶴。」
李自然歪著腦袋想了想,覺得也有幾分道理,「那你說叫什麼好嘛。」
「你那隻鴿子渾身都是紫黑色的,叫小黑、小紫啥的不順口么?」
「不好聽,沒有凸顯出它腦袋上那點白的特徵。」
「喏,我的鴿子渾身雪白,就叫小白,你的全身都是紫黑色的,只有腦袋上一點白,不如就叫小白點兒吧。」
這個名可以。李自然心裡暗自贊道。他想了想,沒想到更好的名字,有點不服氣地信口答道,「隨你。」
當他們發現小白和小白點兒會來回在李自然家和路若依家往返后,李自然想起武俠小說里的飛鴿傳書,他把一小節紙條綁在鴿子腿上,放它出去飛到陸若依家。
陸若依收到后,看著李自然寫的歪歪斜斜如小蟲子似的字,她笑著回信,在紙條上也寫下稚嫩的筆跡。然後在鴿子腿上綁上紙條,開窗送它回去。
這樣玩之後,陸若依就不怎麼出門去找李自然了。她蹲在自己房間里,把作業本一頁紙小心撕成七八小條,桌上放著好透明膠和小刀,隨時等待攜著李自然紙條的小白點兒的到來。
她樂呵呵地看著綁著紙條的小白和小白點兒在空中繁忙地飛來飛去。他們兩家就四百米的距離,順著風大喊一聲都能聽到,可小孩子的他們卻用飛鴿傳書通信,玩得不亦樂乎。
自父親去世后,陸若依放學后總是磨磨蹭蹭往家走,她實在不想回到那個家。她哪怕是一個人,在路上看看藍天白雲,和蝴蝶蜜蜂嬉戲,聽聽樹林里的鳥叫蟲鳴,離家越近,她的心越沉重。彷彿這一路上都是快樂的,那個家就是快樂的終點。
養鴿子的這段時間,陸若依每天放學都第一時間走出校門,高興地沖回家去。
不管母親和奶奶的爭吵,直奔向二樓自己的房間。只要摸著小白柔軟的羽毛,看著那雙骨碌碌轉動著漂亮的眼睛,彷彿就能忘掉一切不愉快的事情。
有天放學后,陸若依興沖沖回到樓上房間,發現小白死在窗台上,嘴裡吐著白色泡沫。
母親手裡拿著一隻長掃帚,在四周逡巡搜索,嘴巴里咒罵道,「那隻鴿子哪去了?吃了我的老鼠藥肯定飛不遠了......」
鴿子是被母親用老鼠藥攙在玉米粒中給毒死的。陸若依憤怒地去和母親理論,「你為什麼毒死我的鴿子?」
「這傻鳥總拉屎在曬穀場上,場里曬著糧食呢,你還吃不吃糧食了?」
陸若依平時也就隨母親去嚷嚷,可這一次她實在是生氣,她倔強地抬起頭,眼裡滿是怒火,恨恨地說道,「不吃了!」
母親的脾氣被這股怒火眼神激得一下子就起來了,她大發雷霆,「不吃就滾出去!」
陸若依眼裡噙著淚水,可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始終沒有流下來。她想起母親曾經把她那隻小兔子也殺死吃掉了,新仇舊恨,她內心失望透頂,氣得轉身就走。
「站住!讓你滾還真敢滾啊!老娘還治不了你了!」
陸若依站在原地,剛一扭頭,母親的巴掌應聲而至,在她臉頰上留下一個五爪印。
「還反了你了!供你吃供你上學,為了只破鳥來和你娘吵!當媽的還不如你這一隻破鳥了?」
陸若依咬著牙站在原地不哭。可她越不哭,母親就打得越重,似乎要逼著陸若依一定要哭出來。可陸若依就是倔強地不哭,任憑母親的巴掌如雨點般打來。
奶奶斜著倚靠門口柱子,站在宅門裡的陰涼處,手裡剝著瓜子,無動於衷地看著兒媳婦扇打著孫女的耳光。
宅門正堂正中的牆上,一張原木框裱起的黑白照片懸在那,照片中陸若依的父親正頷首微笑凝視著這一切。
等母親發泄完憤怒后,被扇了十幾個耳光的陸若依,臉上通紅,頭髮凌亂。
可她眼裡竟然是出人意料的平靜。她返回房間,把小白的屍體用紙包住,頭也不回走出屋外,母親和奶奶也詫異地望著她的背景,沒有阻攔。
「小白怎麼死了?」李自然驚訝地問。
「被我媽毒死了。」
這時候的陸若依才悲痛地說道,聽到李自然關心的詢問,她心裡突然一陣柔軟,剛剛一直堅強忍著的她,此刻眼淚噴涌而出。
李自然陪著陸若依在後山上挖了個坑,把小白埋進了黃土。學著家人給她父親辦喪事的模樣,陸若依摘了一些黃色野菊花撒在鴿子墳墓邊上,還煞有介事地在鴿子墳前立了個竹片墓碑,她在竹片上手寫了四個字,小白之墓。
還拉著李自然朝著鴿子墓鞠躬。
這也太小題大做了吧。不就是一隻鴿子嗎?
李自然心裡有些不情願,但見神情悲傷的陸若依,他也只好順從了她的意思。
陸若依獃獃地望著地上隆起的一抔如饅頭大的黃土堆,她憂傷般地自言自語道,「從爸爸死後,那個宅子也死了,就像個陰冷的墳墓......我每天生活在墳墓中,感受不到一點溫暖和快樂......小白來陪伴我了,我覺得家裡開始有一點歡樂......現在,我又沒有伴了......」
鴿子的陪伴?年紀幼小的李自然生活在父母關愛之下,他難以切身體會到陸若依的孤獨和悲傷,誰也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感同身受。
他也是在自己飼養的鴿子小白點兒死了之後,他才略微意識到,小白陪伴他這麼久,現在離開了,李自然心裡也非常難受,原來陪伴是如此重要。
李自然的鴿子小白點兒大概是一個月後死的。陸若依的小白鴿死後,小白點兒經常飛出去,穿梭在李自然和陸若依家附近,邊飛邊嘰嘰喳喳地叫著,尋找自己的朋友小白。
李自然慢慢發現,小白點兒找了幾天後沒有找到小白后,明顯感覺到它也有些抑鬱寡歡,日漸消瘦。就連李自然給它投喂噴香的米飯,-它也只是啄了幾口就沒了胃口。
一個月後,小白點兒瘦成皮包骨了,之前飽滿挺拔的胸部上烏黑透亮的紫色羽毛油光錚亮,昂首挺胸一副英姿颯爽的模樣。
現在羽毛黯然無光,枯澀乾燥,羽毛下的胸脯也扁了,骨架都若隱若現,之前如星空斑斕一對機靈的小眼睛,此時也是晦澀不明,毫無生機。
在某天早上,這隻紫黑色的小鴿子終於倒在了李自然家的房樑上。父親和母親見到羸弱不堪的鴿子,也十分納悶,好端端的鴿子怎麼會餓死?
李自然驚訝萬分,難以理解。在他印象中,家裡養的那些雞鴨豬等動物都是吃吃喝喝,無憂無慮的走來走去,這隻鴿子竟然會因為同伴的離去而餓死?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初中那會的李自然正好讀到元好問的這首詞,之前他是沒有感覺的,見眼前這隻瘦骨嶙峋紫黑色鴿子的屍體,他才似乎隱約感受到了這隻鴿子失去伴侶之後的痛苦。
原來,動物也是有感情的。
此刻,在寧夏毛烏素沙漠中,李自然想著那對鴿子。三個學生已入眠,小胖子的鼾聲又此起彼伏了,躺在帳篷中的李自然透過帳篷頂上的細紗通風口望著頭頂上的星空,那璀璨斑斕的銀河猶如那鴿子寶石般的眼珠。
他在心裡又默念著這首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