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說走就走。
經過昨晚上的酒醉之後,和中年店長的一番徹夜長談后,縈繞在李自然心裡那團迷霧也漸漸散去,他終於看清楚自己的目標,他甩開了一切糾結和迷惘,他不顧內心其他的聲音了,他只想做一次自己,做一次內心真正的抉擇。
塞上江南—寧夏,五月的寧夏美的恰到好處。綠樹成蔭,嫩綠的葉片,又沒有熟透的老成,也不似萌芽般的稚嫩。如含苞未開的花朵,將放未放。如同處在青春尾巴的青年人,多一分太沉穩,少一分太輕浮。
五月的溫度恰好好處,李自然騎著車,吹著和煦的微風,初夏的空氣中瀰漫著青春的氣息。耳機里恰好傳來雷光夏的《逝》。
「五月的陽光灑下五月的風吹起,一切沸騰的感情
都將沉澱為清澈的空氣,五月的陽光灑下五月的風吹起
便是年輕的故事最瀟洒的註腳,你我就像散開在風中飛揚的棉絮
註定要生生世世流浪在天際,只是不相信這樣簡單的結局」
李自然騎著車往甘肅方向趕去,路上的汽車卡車等車輛在他身後疾馳超過他,又飛馳而去,帶來一陣陣熱風。
有些司機在茫茫戈壁和沙漠上看見這樣一個孤獨的騎行者,也會按喇叭鳴笛示意致敬,有些還會搖下車窗沖他喊一句,「牛逼,兄弟!加油!」
而在這片廣袤無垠的馬路上,旁邊是一條蜿蜒的鐵軌。兩根泛著日光的鐵軌,像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卻又陪伴在彼此左右,延伸去往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在遠處鐵軌上,一輛警車和十幾個人圍著。李自然遠遠看著,鐵軌上血肉模糊的是一具屍體,或者說是幾塊淋漓鮮血的血肉,那是被火車軋過去的殘肢斷臂。
一塊潔白的布緩緩落下,一條生命悄無聲息歸了天。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人還是年輕人。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也不知道是誰的致愛?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世界他(她)再也不留戀了。
卧軌。李自然想起路若依的母親,也是卧軌自殺的。
那年,路若依上了大學后,離開了她的禽獸繼父,也離開了她恨的母親。
她的母親似乎是中了詛咒一樣,自從路若依父親去世后,她的生活就在痛苦之中。在老家同路若依奶奶相處痛苦,而後改嫁縣城,又被路若依繼父家暴。她唯一的寄託,是她的女兒。而此刻,女兒路若依也離開了她。
終於,在一個平常的日子,在一個普通的夜晚,路若依的母親在商店裡買了一包煙,一瓶酒,孤身一人來到山邊的鐵軌處,她一個人在這裡喝完了一瓶酒,抽完了一包煙,然後安靜地睡在了鐵軌上,進入了甜甜的夢鄉,那夢鄉里有她母親溫柔的撫摸,有她老公的溫暖的肩膀可以依靠,有她女兒甜美的微笑。
路若依在她母親死後,才慢慢理解了她。她的母親所有的委曲求全,都是為了讓她能夠有更好的生活。
可能是母親的方式不對,但那份母愛卻又是誠摯而深沉的。她唯一牽挂是她女兒,只是她不知道如何去表達愛。她希望女兒能嫁入富裕人家,不在受她這樣罪過。早一點嫁,就早一點嫁。
路若依聽到母親去世的消息,那天晚上和李自然在校園操場上,安靜地看了一晚上星星。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卻也一個字也沒說。
卧軌。李自然想起了詩人海子。詩人的卧軌,是詩意地離開,是靈魂的升華。而小老百姓的卧軌,
是四分五裂的血肉模糊,是被灌以冤魂不散的害人精。
卧軌的死法是不被鄉下人接受的,是不能入土為安的,是孤魂野鬼的怨靈。路若依的母親最終沒有被鄉鄰接納,不僅是路若依父親的家鄉,路若依母親自己的老家也不願意收容這個無處可去的靈魂。
她的骨灰盒被放在一百公里遠城市公墓的犄角旮旯里,沒有墓碑,沒有鮮花,沒有她后老公來過的一絲痕迹。
之後的那幾年清明節,李自然會陪著路若依到這裡,放下一朵家鄉的小雛菊。路若依的眼淚遲到了,但總歸是及時地灑在母親的墳前。路若依的母親泉下是有知的,那家鄉的雛菊被風搖曳地感動而猛烈。
李自然騎著車,沒有停留,他看著遠處的人們如同小黑點,像幾隻黑螞蟻抬起那具支離破碎的屍體慢慢走著。他在心裡祝福著,願這個陌生的靈魂,安息吧。
一路上,路上有好多被汽車壓死的小動物,蛇蟲鼠蟻,貓狗狐狸等,看著那些枯槁的動物屍體,李自然感傷不已。和路若依一樣,都有著掃地恐傷螻蟻命的慈悲之心。
李自然覺得,這份悲天憫人的心腸,似乎不應該存在於鄉下窮人的世界里,動物都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窮的地方資源少,應該更是睚眥必報,你死我活的情況。
可現實往往如此反規則,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那些富人反而為富不仁,窮人反而善良可愛。李自然弄不清楚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動物界的叢林法則不適應,從小學習的規則也不適應。
那個天天喝醉之後打罵老婆的,離婚之後又取了路若依母親的男人,又肆無忌憚地喝酒打罵新的老婆。甚至在喝醉之後想要強暴路若依,在逼死自己老婆卧軌自殺后,他依舊毫無愧疚,這樣的禽獸卻還是好好地活在人世間。
「她應該殺了他,再去卧軌!」路若依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
李自然看著路若依,咬牙切齒說出來的話,心裡一驚。
「自殺,是最愚蠢的,親者痛仇者快。換做是我,我一定用刀砍死他們,再投案。我不自殺,我要看到那個禽獸的家人痛哭流涕的悲慘模樣,否則報仇就毫無意義了。」路若依心平氣和地說道,彷彿不是在談殺人這等兇殘之事情,而是在說一件喝茶賞花的雅事。
李自然看著眼前這個同他成長起來的姑娘,竟然覺得如此陌生。
「你是不是覺得我黑化了?」路若依又突然笑著問。
李自然搖了搖頭,想了想又點了點頭,「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只是,只是我擔心你......」
「你能這樣想我很開心。你放心,我不會去殺人的,這樣低端的報仇方式,不是我的作風。」
李自然沉默不語,他不知道如何開導眼前這個苦難堅強的女孩。
「哎呀,好了,換個話題吧。你暑假想出去旅行嗎?」路若依情緒瞬間又晴朗了,變回了一個可愛的姑娘。
「有想過,但不知道去哪裡。」
「要我覺得,旅行其實沒啥意思。去年我從山西回來后,沒覺得有啥意思。」
李自然笑著問,「年輕人,不應該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嗎?」
「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回來之後,發現除了更累沒有其他了。」
李自然又說,「還是應該多出去走走的。」
路若依反唇相譏,說:「是的。人就應該多出去走走,只有這樣,你才會明白宅在家裡的舒服。」
李自然看著這個妙語連珠的姑娘,也有點不甘落後地說道:「在外面有外面的好處,宅在家裡是短期的舒服,但卻無法觸及靈魂,靈魂和身體,一定要有一個在路上......」
路若依擺擺手,做出一個「」的動作,「別在自我說教,自我感動了。都這麼窮了,就別出去旅遊瞎逛了。」
「這怎麼就是說教了呢?我說的是旅行,不是旅遊。」
「有什麼區別?」
「旅遊就是從自己活累的地方跑到人家活累的地方。」
「旅行呢?」
「旅行就是帶著自己的靈魂和思考,去感受另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自然景觀。用別樣而新鮮陌生的環境,去刺激自己的靈魂,也就是說,用另外一個角度去審視自己的人生,思考更深處的......」
「李老師,你應該去上哲學課。」路若依聽著李自然的長篇大論,頓時沒了興趣,轉過身去準備去食堂吃飯了。
李自然一頓子話又被路若依打斷憋了回去,滿臉的不甘心,他憤憤地抱怨道:「見山忘道,見道忘山,我看你,是不知道山,也不知道—道!」
路若依轉過身,眯著眼盯著李自然,問:「是你自己漂浮在空中,浮誇而做作,人云亦云。只知道在網上拾人牙慧,什麼說走就走的旅行,什麼靈魂和身體在路上,自己沒悟透,就在這裡大放厥詞,好為人師進行說教。」
李自然被路若依這樣訓斥,有點生氣,激動地問:「那你宅在家裡有什麼用?」
「你剛剛自己說的,什麼山,什麼道?」
李自然見路若依不知道這句話,心中竊喜,但表面故作正經,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字正腔圓地念道:「哼,是以見道忘山者,人間亦寂也。見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
說完還不忘補一句,「聽說過沒?山和道都重要!山是形,道是心,練心修形,內外皆得。」
「大才子,真厲害!」路若依挺起一個大拇指,故意誇讚道,說:「請問出自哪裡?」
李自然情急之下念出來的句子,忘記在哪本書上看到了,一時語塞,卻又不想承認自己忘記,就會被路若依小看。於是臨時嘴硬道:「這就沒有出處,是我自己創作的句子!」
路若依故作正經地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李老師看來是真厲害。我突然想起一段話,想請教下,不知可否?」
李自然被路若依崇拜肯定,此刻心裡極為舒服,也笑著說道:「但說無妨。」
路若依撲哧一笑,隨即隨口背誦道,
「是以先須識道而後居山,若未識道而先居山者,但見其山,必忘其道。若未居山而先識其道者,但見其道,必忘其山。忘山則道性怡神,忘道則山形眩目。是以見道忘山者,人間亦寂也。見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
李自然臉上的笑容,隨著路若依的這段話念完,逐漸消失地無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臉上通紅。
「李老師,『是以見道忘山者,人間亦寂也。見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你剛不是說這句話,是你創作的嗎?我怎麼記得,這是出自於佛教書籍《正法眼藏》里的吧?出家人不打誑家,李老師怎麼滿口瞎話喲!」
路若依這番話,讓李自然渾身如螞蟻亂爬,臉色緋紅,像魯迅文章《孔乙己》里,那個偷書的孔乙己,漲紅了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