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2 章 枉玉衡於炎火(十)
「主子!我們在樹叢中發現了幾具屍體!」
殷緒剛醒來就聽到這句話,猶如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般瞬間清醒:「是我們的人嗎?帶我去看!」
「不是我們的人,屬下剛問了那邊,也不是風家帶來的人。」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殷緒便鬆了口氣,步伐也緩下來:「刺客?」
「應當是,我們在清晨巡邏時發現的,」殷緒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是四個身著黑衣的屍體,下屬繼續道:「都是一下割破喉管失血而死,屬下們無能,竟無一人發覺,更不知他們是何人所殺。」
殷緒蹲下細細查看還不曾僵硬的屍體,伸手去撥弄他們脖頸上的傷勢,果然都是被銳器所傷,不過這手法......好熟悉。他壓下心中不安:「死了不到兩個時辰,今晨丑時到寅時是那些人值守的?」
「是我們。」圍著屍體的人群中走出六個人,一半是鼎昇門的人,一半是風言濱帶過來的人,他們面有愧色,在殷緒面前請罪:「屬下失職,還請您降罪。」
「罷了,現在更重要的是弄清楚到底是誰殺了他們,」殷緒負手而立:「我清楚你們的本事,別說四名刺客,就是四隻鳥過來也不至於完全發現不了,你們巡邏時都發生了什麼,細細說來。」
六人面面相覷,最終說話的那人殷緒略有些印象,是風言濱身邊的一個親衛:「我們應當是......同時昏睡了,本來我們懷疑是中了迷藥,可這幾個人身上帶著的迷藥非常刺鼻,如果他們用過不可能一點氣味都沒有殘留,所以我們就是、就是突然失去了知覺,再醒來就是換班的時候了。我們幾個就跟著換班的弟兄一同巡查,便在此處發現了屍體。」
「......」殷緒心裡愈發感覺不對,他什麼都沒說,揮退了周圍的人群,往自己懷裡摸去。他東翻西找,將隨身攜帶的幾十根銀簪子都翻出來,赫然在發現了其中兩支尾部有暗紅的血跡殘留,而在他的印象里,他絕對還沒有用這些簪子做什麼。
破案了,兇手竟是我自己。殷緒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依舊絲毫想不起昨晚的事,半晌,他終是苦笑一聲,叫人把屍體拖去沼澤沉了。
「慢著,」風言濱來得比殷緒稍晚一步,他眉頭一皺,語氣裡帶著不贊同:「如此草草收尾,豈不是給這一路留下隱患?這四人從何而來,為誰所殺,若不能查明,本侯夜晚恐難以安眠。」
殷緒一時也想不出該如何解釋,正為難著:「侯爺,此事......」
「是我做的。」
殷緒和風言濱齊齊扭頭看向來人,付羽提著兩個水囊走到殷緒身邊,又將話重複了一遍:「這四個人是我殺的,昨晚我家主子有些發燒,我想打些水給他擦擦,這四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我與他們一番惡鬥將其全部殺掉,自己也暈過去了,不久前才醒來,便先去打了水再來回話。風小侯爺可還有問題?」
風言濱犀利的目光將付羽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勉強同意了這個說法:「這樣說來,你也不知這幾人從何而來?」
「就好像憑空冒出來一般,人根本無法埋伏在瘴氣林太長時間,所以我認為是比我們晚一步的追兵,趁我們休息偷下毒手。」付羽毫無閃避地回視風言濱,正色道:「我知道的也就這些了,信不信隨你,請侯爺不要再為難我家主子,他昨夜喝了董老先生的葯一直睡著,什麼都不知道。」
風言濱先是一怔,繼而惱怒道:「本侯何曾為難過她?既是同行,本侯難道沒有過問的權利嗎!」
殷緒急忙制止二人的針鋒相對:「小羽一向是這個脾氣,我代他向侯爺道歉。」他略帶複雜地給付羽使了個眼色:「你先去忙別的,我有話和侯爺講。」
「你不是說有話對我講?」風言濱冷冷道:「現在可以說了。」
「不對,是你有話跟我說。」
饒是風言濱涵養不差,聽到這話也差點把眼睛瞪出來:「你,你簡直......」
「難道我說錯了?風泉過來套話難道不是侯爺的吩咐?」殷緒輕笑:「沒有必要,侯爺想知道什麼,直接問我便是。」
風言濱咬咬牙,只覺得跟這人說話,泥人都要被激起三分火氣:「我還就偏不問你了,本侯平生最討厭說話像猜謎一般的人,彎彎繞繞,沒個痛快!」
殷緒點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確是我的問題,該給侯爺賠個不是。」
「鼎昇門的晏秀真實身份是先王遺孤商子宥,施行雲生父不明,生母是我朝最有名的王女商子茜。殷緒是商王室的聖子,養蠱的容器,殺聖子取蠱蟲可以製造一支據說能夠一當百的巫禁軍軍隊。那兩個人都想殺他,晏秀想要蠱蟲,施行雲不想讓他得到蠱蟲,你加冠禮上那根針出自晏秀之手,但針上的毒卻出自施行雲的離間計。」殷緒也不管風言濱能不能接受,竹筒倒豆子般快速說道:「取蠱需要容器心甘情願,強剖不僅不能為人驅使,還會反傷自身。施行雲以為此事過後二人會就此決裂,卻沒想到殷緒還是沒有和晏秀撕破臉,乾脆直接對殷緒出手,順道嫁禍林沛澄,再利用你對殷緒的情感把你引出渭水在這裡截殺。好了,你聽懂沒?」
「......」風言濱用沉默表達著他對人生的懷疑:「你說什麼?」
殷緒啞然失笑:「你要真相,我就給你真相。」
「雲家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你又站在哪邊?」風言濱艱難地消化著殷緒的話,直覺告訴他,這些消息都是真的:「商子宥?」
殷緒托腮作沉思狀:「嗯......雲家與先王有約在先,賊船已經上了,不好下。」
這一瞬間,風言濱福至心靈:「我問的不是雲家,是你。」
「......真是出乎意料,」殷緒緩緩把裝模作樣的手放下來:「侯爺好像總有一種直擊他人心靈的直覺,突如其來的敏銳真讓我有點招架不住呢。」
「不過,也該我問你了。」不想裝樣子的時候,殷緒的聲音聽起來陰鬱而暗含殺氣:「施行雲的話還不夠分量,就算他派了個『懷石』也不至於令你如此輕信,還有誰?令你做出來南疆這個決定的還有誰?」
面對他的突然發難,風言濱啞了一下,本能地不想把「罪先生」孔少卿的消息透露出來,避開殷緒的視線:「與你無關。」
殷緒對他何等了解,光從他的反應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你果然見過他。」殷緒相信,無論施行雲是什麼身份,孔少卿都不可能勤勤懇懇的為他籌謀,那為什麼呢?孔少卿為什麼想殺風言濱呢?
風言濱懷疑「雲容容」在詐他,但又覺得她可能真的知道什麼,二人心中各有所想,一時都沉默了,直到下屬們來找方才打破了靜謐。
「該走了。」先開口的竟是風言濱:「今日我打頭。」
殷緒一反常態的什麼都沒說,他還沉浸在思考中,只是側身給風言濱讓出了路。風言濱路過他,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開始。
「抱歉。」風言濱低聲道:「若非你是女子,我幾乎都以為你就是他了。是我想差了,他的聲音遠沒有你這麼冷。」
殷緒的心沒來由的刺了一下,留下細細麻麻的疼:「就只有這樣嗎?」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不大對勁,心裡有塊地方化成一攤細沙,說一句話就撒了一點,他想不起來難過的滋味,只覺得胸口有點悶:「你喜歡他什麼呢?喜歡他對你永遠是笑盈盈的,喜歡他對你的態度永遠溫和,喜歡他在你最困難的時候陪在你身邊,哪怕當時他只是在騙你,對么?」
風言濱驀地停住腳步,不敢置信地看著殷緒,在他的視角下,「雲容容」倚靠在一棵已經被藤蔓纏繞而死的枯樹上,她身上那種陰冷尖銳的氣質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遮掩不住的疲憊:「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以為的他根本不是全部的他,還會像現在這樣喜愛他嗎?」
當風言濱發現,這個對他冷言冷語,說話直白尖銳甚至有些刻薄的「雲容容」就是殷緒時,他會怎麼做呢?殷緒想知道這個答案,很想知道。
說實話,他並沒有刻意的去演「雲容容」,當他在風言濱面前還是「殷緒」的時候,就知道二人在很多方面觀點不同。風言濱很聰明,但他從小就是渭水風氏的世子,階級限制了他的目光和他對人的想象——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只不過那時殷緒不想戳破二人之間的那層泡沫,即使觀念不同,也只會溫柔的引導勸說——若要觸及深處,撒嬌賣痴,避而不談,或是順著附和一二,這便是情人之間最舒服的相處。可他也知道,風言濱不止想做情人,還想做他的愛人,這就很難了,因為殷緒根本不知道如何做「愛人」。
如果說「溫和」只是殷緒對外維持的假象,那確實也太過絕對,他一向不願意和親近的人吵架,若有分歧,忍讓些便是。可他也是人,既是人,就無法在最放鬆的時候還端著溫潤的架子不放,他的話可能會刻薄直白,不經意流露的態度會傷到最親近的人。他並不是開朗陽光的人,脾氣也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好,如果沒觸碰到那層真實,他很樂意用最討人喜歡的樣子滿足愛人的想象;可若那人知曉真實的他后失望離去,他就不能保證自己做的事一定是理智的了。因此,在扮演「雲容容」的時候,他也在有意地釋放著自己真實的性格和想法,而效果......不言自明。
也好。殷緒這樣想到,他本想著,等從南疆出去后便抹去風言濱關於他的記憶,不過就算再怎麼精密操作,在記憶上動手腳多少會給人的大腦帶來損傷,或許他可以在最後讓風言濱知道雲容容就是殷緒的真相,若他自行死心,也省了自己一番力氣。
風言濱心裡突然閃過一絲失落,好像永遠的失去了什麼東西,令他的心跳在一瞬間慌亂不已:「你......」他眸中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你究竟是誰?」
「我當然......」殷緒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啪」得雙手合十,貼在一邊臉上,歪著頭笑眯眯道:「是雲容容呀~」
饒了他吧,愛一個真實的人太難了,好像比博愛世人還要難一些啊!
他蹦蹦跳跳地從風言濱身邊擦過:「那就離我遠一點吧,小侯爺。」
「我可遠比你想象的,狠毒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