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因為主人歸家,整個別苑中都洋溢著一種低調的喜悅,就連空中飛過的鳥兒翅膀都輕快了許多。在這種濃濃的喜悅中,別苑中的一角卻格外寂靜。
香爐裡頭最後一塊香料燃盡了,輕飄飄的一陣煙升到空中,慢慢熏染著屋子,最終飄進坐在椅子上人的鼻子里。
門被推開,一隻綴著明珠流蘇的錦彩鞋踏進了屋裡。
坐在椅子上的人聽到有人進來頭也沒抬,不久,一片綉著如意紋的縉雲色裙擺映入了他的眼帘。
這奪目鮮艷的顏色令他幾乎是驚跳起來,匆匆抬頭一眼便低下頭長揖——
「薛平,見過公主。」
簫雲皎看著薛平,久久沒有說話。
薛平也不起身,就這麼一直維持著端正的行禮姿勢。兩人彷彿在進行一場耐心的比拼。
「免禮吧。」直到簫雲皎覺得自己站的有些累了,她才開口讓薛平起身。
薛平稱「是」,再直起腰來身形微微晃動了一下。
簫雲皎在黃花梨竹節圈椅上坐了下來,順勢依在一側扶手上撐著頭,就這麼盯著薛平又看了很久。
不論她看多久,薛平始終眼觀鼻、鼻觀心,像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樹,靜靜地等待著死期的到來。
「怎麼不告訴那些人,已經找到了我的消息?」
簫雲皎想了很久才問出這個問題。南鶴和江逸珩抓住的那隻信鴿里只說了一切如常,對她即將要回來的消息隻字未提。
她不明白薛平是心生憐憫還是識破了江逸珩放出來的假消息,但是依她看來江逸珩親自出現在這裡,薛平多半不會覺得她要回來了是假消息。
他為什麼不說?
薛平的眼皮輕顫,想要看一眼幾步之外那個好端端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卻又覺得自己的視線會褻瀆了她。
「事到如今,在下實在是無話可說。公主對薛平有恩,我……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無顏面對恩人。」
薛平掀起衣角直直跪了下來,「請公主賜薛平死罪。」
簫雲皎垂眸不語,良久從袖中取出一物展開。
那是一條被洗的發白的方巾,一角繡的歪歪扭扭看不出品種的幾朵花都有些褪色。
「這帕子是誰的?」
薛平看到這帕子,眼眶睜大了許多,下意識的就要伸手去搶,卻又猛然想起現在拿著這東西的是誰,無力的垂下手臂。
「是……我妹妹。」
他並不意外公主能拿到妹妹的東西,也很難想象公主都知曉了什麼,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簫雲皎便替他說道:「因為家鄉遭災,你妹妹從小便被你父母賣了。父母死後,你便一個人輾轉多地,做過小廝,做過僕役,最終在這裡被我遇見。」
「薛平。」她叫了他一聲,「你那時候,剛剛被主家少爺趕出來吧?自己都可以說流落街頭了,為什麼還要護著一個與你並不相干的小乞丐?」
她講話的時候聲音很平靜,尾音習慣性的往上揚,帶著些說不出的韻味,讓人忍不住想要去靠近,卻又清楚的知道她是多麼的遙不可及。
薛平從這句話中回想起最初遇見她的情形。
他也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被主家趕出來了,約么是為他這個小廝勸不住少爺花天酒地吧。只知道那時候自己漫無目的地走在嘉州街頭,正為夜裡在什麼地方落腳躊躇。
街邊人來人往,卻沒人注意到角落裡頭被三五人圍著毆打的小乞丐。
不知怎的,那瘦瘦小小被人拖拽的的身軀讓他想到了妹妹被人牙子拖走的樣子——那時候她就這麼大。
等回過神來,他就已經擋在了小乞丐的身前。
硬邦邦的拳頭落在自己身上,薛平幾乎是放棄了抵抗,只記得擋住身後的小孩兒……
不知道身上的疼痛是何時停止的,他就只記得那日聽到的那個聲音——尾音上揚,溫柔綿長,如在耳畔又如在雲端。
「在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保護他。」薛平搖搖頭,他真的說不清楚。
簫雲皎把那塊方巾又疊起來,不緊不慢道:「你是個好人。」
所以在對方找上來的時候便信了妹妹在他們手裡,所以在被要挾通風報信的時候搖擺不定只給出亦真亦假的消息,所以在知道她大難不死的時候選擇隱瞞了這件事……
她輕嘆一聲,「可惜薛平,在本宮這裡,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薛平俯身大拜,「任憑公主處置,薛平絕無怨言。」
簫雲皎起身,頭也不回的往門口走去,路過薛平身邊的時候留下了一句話——
「你妹妹不在他們手裡,她早就已經死了。」
……
從薛平那裡出來沒走兩步,簫雲皎就看到了顯然等了多時的江逸珩。
他就站在門外的一棵梧桐樹下,盛夏的梧桐茂盛的很,他整個人都被籠罩在樹蔭下。
他倒是會尋清涼。
這麼想著,簫雲皎便抬步走了過去,「久等了。」
江逸珩略略頷首算是行了個禮,「公主準備如何處置?」
到底是她帶回來的人,簫雲皎搖了搖頭,「把這院子留給他吧。」
這是不打算要他的性命,還給了他一處傍身之地。
江逸珩並不意外,若薛平是真的想置公主於死地,他根本不會送出真假參半的情報。只是背後之人也的確厲害,還是派了兩個人跟著沈煜舟一探究竟,這才有了近雲峰刺殺一事。
「有查出來和薛平聯絡的人是誰嗎?」簫雲皎問道。
「和他聯絡的是道一門,我讓人查了,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可是後台卻很是乾淨,開山掌門原本是個道士,學了三招五式受不了道觀清規戒律跑下山去,誰成想幾十年後還在江湖上創立了一門一派。」
江逸珩陪著簫雲皎往院外走,「如今這門派是他的兒子管事,守著十幾畝地,平時還會接些委託的活兒。可我們的人順著道一門查下去,卻如泥牛入海毫無音信。」
「都沒回來?去了多少人?」簫雲皎難以置信的問道。
他們派出去探查消息的人都是幹將,能讓他們音訊全無……
「不是沒回來,是查不到。」江逸珩無奈,「公主應該知道,一個人,只要存在這個世上,做過一些事情,肯定會留下痕迹的。但是據道一門所說,他們接的這個委託,每次來的人蒙著面不說,來的人還都不是同一個,只是傳信取信,旁的一概不說。」
「我們的人順著信鴿蹲守了道一門很久,但是只見人進去,見不到人出來,必然是做了偽裝之術或是地道暗門之類的機關……總之,通過道一門要挾薛平的人很是謹慎。」
一番話說完,兩人已經走到了正院。簫雲皎默默思索著,半天也想不出什麼頭緒。
江逸珩給她倒了杯茶,「公主在想什麼?」
「岳家、王家、盧家……」簫雲皎喃喃道,「他們想要什麼?把持朝政?還是乾脆改朝換代?」
江逸珩不做答,反而問道,「公主是不是忘了還有一家。」
簫雲皎向他看去,江逸珩勾起來一抹笑,「蕭家。」
聽到這兩個字,簫雲皎只覺得自己的額角隱隱作痛,她不得不翻出自己不願意提及的那個可能——
「你是說敬王。」
「敬王被先皇封王后一直留在封地,無召不得回京,連先皇的孝期都沒有守滿,作為皇長子,他難道會不心生怨恨?」江逸珩看看簫雲皎的臉色,拋出了自己的觀點。
敬王……
提起這個和她同歲的大皇兄,簫雲皎總是心情沉鬱。
敬王的存在似乎在宣告著先帝后的感情根本不像他人說的那般「容不下第三人」。
宮牆之內的心思手段是這個世上最多不過的,誰都不知道崔氏到底是用了什麼手段才有的敬王。他的出世,是崔氏一門牽制帝王的又一大利器。
先帝並不喜愛他,可也從不薄待她們母子,在簫雲皎看來,父皇到底是對這個女人生了一些惻隱之心。
她兒時便和大皇兄不親近,因為父輩的關係,一同在宮中讀書的沈煜舟和傅銘淵也和她走的近,再後來簫洵光出生,她便更加少去理會大皇兄了。
這幾年洵光登基,敬王去了封地,除了逢年過節按例的幾封奏摺幾回賞賜以外,幾乎是沒有來往。
但這並不代表簫雲皎對他沒有防備。
「敬王那邊,每回派欽差至各個藩王封地按例巡視監察時我都會放幾個暗探進去,幾回倒是都並無異樣。」簫雲皎淡淡道,「但論心……難保他不生怨懟。」
「君子論跡不論心。」江逸珩道,「論跡有二,一是真的毫無異樣,二是粉飾太平,蟄伏以待。」
簫雲皎揉揉額角,「這些年,費盡心思想要按下那些嗜權如命的世家已然是筋疲力盡,自然不可能處處都顧慮周全。」
江逸珩從袖中取出一個香囊放在桌上,「公主的頭痛之症總是不好,在下曾偶然在一本醫書上看到過一個偏方,自己試了試覺得還行,公主可以試試。」
簫雲皎拿起香囊放在鼻尖輕嗅笑道:「你還當真找出來了個方子。」
她想起來前一陣子岳旻山要在鳳凰台設宴接見耶律合,江逸珩就是用了一張「頭痛良方」讓他吃了個啞巴虧。
一絲絲薄荷的氣味在鼻尖飄散,還有些說不出的味道,總之簫雲皎聞了聞還真的覺得頭不那麼痛了。
「你這方子還挺管用,回頭給我抄一張吧。」她道。
江逸珩笑了笑,「能讓公主受用,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我倒是希望,今日能知道另外一件,天大的好事。」簫雲皎放下香囊,「姑且還要再等等,你陪我下盤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