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多少恨(七)

第六章 多少恨(七)

沈夫人終於肯見她了。

不知她會說些什麼?是直截了當地詢問她的真正來意?還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僅僅只是關懷兒子的傷勢?無論是哪一種,都說明她開始沉不住氣了。也許因為蕭風迪,也許因為雪魄,也許因為別的某個原因,總之在這一刻,她堅不可破的心理防線出現了一絲裂痕。機會稍縱即逝,上官無伋決定牢牢把握機會,務必一舉擊潰她的防禦與偽裝,拿回她想要拿回的東西。

「你來了。」聽到腳步聲,沈夫人並未轉身。

「是。」

「你的下盤很穩。雖然有意加重了腳步,但步伐卻很難改變,就像你的呼吸與心跳,平穩綿長、若有似無,早已化繁為簡,抵達天人合一之境。」

「伯母細察入微、耳力過人,無伋佩服。」

「你已經聽說了一些我的秘密吧?既然你見過諸葛珊,又成功把她變成我的敵人、你的盟友。」

「伯母多心了。諸葛莊主心思單純、行事直率,即便有做的不對的地方,您身為她的表姐,想必也不會放在心上的。至於您的秘密......她是跟我提起過您,也說了一些您的往事,但我想她能知道的事,都算不上是真正的秘密。」

「你很聰明。既懂得看人,也懂得駕馭人心。這一點倒不像你父親,反而像你伯父多一些。但要論起武學天賦,你伯父就比你們父女差得遠了。」

「伯母也見過我爹?」

「我嫁入侯家時,他尚未離開家門,是百年難遇的奇才、侯家武學的希望。只是他性格孤僻,常與老爺子起衝突,與兄弟姐妹也不甚親近,只有你伯父與他是一母同胞,所以關係最好。」

「這麼說伯母一開始也是住在開封的?那為何會搬去洛陽?是因為當年我爹釀成的慘劇嗎?可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多年,就連老爺子都已經看開,還在侯家祖宅為我大哥大嫂操辦婚禮,您這位侯家長媳也該回去一家團聚才是。若您能留在開封,伯父也不會時常外出,那他與青迪兄長的父子關係也能得到極大改善。畢竟金錢有價、真情無價,其他東西再好也比不上夫妻和睦、骨肉團聚。您說是吧?」

沈夫人似乎笑了笑:「你把所有該說和能說的話都替我說了,還讓我說什麼呢?你是擔心我會故意扯開話題,所以要先一步堵住我的口嗎?」

「伯母如此多心,教我如何應答?今日是您叫我來的,還是請您吩咐吧,我洗耳恭聽。」

「既然這樣,我便直說了。我知道你是為養神芝而來,我也可以坦白地告訴你,養神芝的確在我手上。我可以毀了它,也可以物歸原主,如何選擇,取決於你。」

「請伯母明示。」

「只要你為我殺一個人,我就如你所願。」

「殺人?」上官無伋微微一愣,不由笑了起來,「我又不是殺手,伯母怎麼會提這種要求?若有人得罪了您,我替您教訓他一頓,叫他當面來向你陪罪便是,何必要殺人呢?還請伯母收回成命,再換個其他條件吧!」

「你不先問問我想殺誰嗎?」

「無論是誰,都恕我難以從命。我早有誓言,今生絕不再殺一人。何況伯母誠心禮佛,也不願多造殺孽吧?」

沈夫人終於站起身來。這間屋子中央便是一座神案,上面擺放著一尊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從上官無伋進來伊始,她便虔誠都跪在案前,雙手合掌,默默地轉動著手中的菩提子手串。

「世人禮佛多是出於私慾,有求才拜、有應才靈,何來的真心可言?」她平靜地望著上官無伋,「我每日禮佛念經,不過求得一時解脫。可此人一死,我就能永遠解脫。既然這樣,我又何必捨近求遠?」

上官無伋失笑道:「伯母在菩薩面前也這般直言不諱,就不怕褻瀆神靈嗎?」

「如果世上真有神靈,必然知道我心中所想,我說不說又有什麼區別?如果沒有,就更稱不上褻瀆二字了。」

「看來伯母跟我一樣,從不信神鬼報應、天命輪迴,只相信事在人為、一切隨心。」

沈夫人黯然一笑,美麗的面容透出難以難明的苦澀,幽幽道:「我們怎麼會一樣?你年輕聰慧、武藝超絕,前途不可限量、天下任你馳聘。而我卻是個徹底的失敗者,一個不孝的女兒,一個不賢的妻子,一個不慈的母親。我在世上多活一天,世上便多一個可恨可憎之人。」

上官無伋見她神色哀傷、言辭懇切,與昨日的從容鎮定大不相同,心中深感詫異。試想,一個連神佛命運都不相信、連朝廷威嚴都敢挑戰的人,又怎麼會突然良心發現、自憐自艾?如果她真的有此覺悟,就該修身養性才對,又何苦出來蹚這趟渾水?

「伯母怎麼突然傷感了?」她故作不解道,「是因為養神芝嗎?您放心,只要您肯賜還養神芝,我會妥善處理此事,朝廷也絕不追究。如果您願意的話,我還可以派人送您去開封與伯父團聚。」

「我與他分離二十三年。若能相見,又何必等到今日?」

「我沒有聽錯吧?」上官無伋訝道,「您與伯父分隔多年,是因為不能相見,而非不願相見?這其中可有什麼誤會?」

「我們有的不是誤會,而是仇恨。」

「什麼樣的仇恨竟能維持二十三年?」

「別說二十三年,就是再過五十年、一百年,哪怕生生世世、無限輪迴,他對我的恨都只多不少,永遠不會消融。」

「他為何這麼恨您?」

「你真的想知道嗎?」沈夫人靜靜地注視著她的眼睛,「你不過想尋找我的破綻,好順利奪回養神芝吧?可我不明白你為何要為皇上賣命?這其中有什麼特殊緣由嗎?」

上官無伋坦然道:「我做這些並不是為了皇上,而是為了另一個人,我只想完成他沒能完成的心愿。」

「你說的是景王朱載圳?他是你的戀人?你死而復生,就是為了他嗎?」

「您真的想知道嗎?」上官無伋同樣望著她的眼睛,「還是您只是想找出我的破綻,從而打消我的決心?」

沈夫人笑了。

「我早說過,我們不一樣。」她緩緩道,「我只是個可恨的失敗者,沒有靈魂,沒有信念,就像一隻提線的木偶,只要找准了這根線,便可將我一舉擊潰。可你呢?你有愛情、有靈魂、有信念,只要你心中的愛沒有消失,你就永遠不會倒下。」

「難道您心中就沒有愛嗎?難道您對您的丈夫、您的兒子,就沒有一點情分和愛意嗎?」

「沒有。」沈夫人平靜地道,「我不愛他們,一絲一毫都不愛。」

上官無伋獃獃地望著她。

她早就知道沈夫人不會輕易配合,也猜到她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舉動,卻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一個妻子,說她不愛自己的丈夫,也許不算什麼。可作為一個母親,承認自己絲毫不愛自己的孩子,就有些匪夷所思了。何況她說的這般平靜、這般坦然,就像方才說自己沒有誠心禮佛一樣,完全不需要任何修飾和猶豫。如果說,因為她根本不信神靈,所以她才不會擔心她的直接與坦然會褻瀆神靈。那麼,我們是否也可以同樣做出推斷,因為她心中根本沒有感情,所以也不擔心她的冷漠與絕情會傷害到她最親的人?

可這世上真的有人能超脫於所有情感之外嗎?

上官無伋並不相信。她見過南宮絕的笑容,見過血蝙蝠的淚水,見過朱希忠的狼狽,見過冷宸風的傷痛,見過東方卓的柔情,就連傳說中最喜怒無常、殘忍絕情的嘉靖皇帝都深愛著他的兒子們,即便是沒有血緣關係卻自幼陪伴在側的朱承硯,他也懷有極為深厚的感情。

難道沈夫人會是例外嗎?

「您要我殺的是誰?」她終於問了這個問題。也許從這個問題的答案中,她能夠得到一些提示,從而窺探沈夫人異於常人的心路情感。

「你猜的又是誰?」沈夫人卻不肯直接回答,「是雪魄嗎?」

上官無伋點頭。

「你認為是雪魄打傷了青迪,所以我要殺了她?」

「難道不是?」

「當然是。在我看到青迪的傷口時,我就懷疑是雪魄。所以我故意問你是誰,你卻承認是你做的。到這一刻,我就更加確信無疑了。」

「為什麼?」

「因為我聽青迪提起過你,從他的言語之間,我能感受到他對你的情義。即便你們真的起了爭執,他也不會動用『嗜血』,那你自然也不存在失手傷人的可能。你之所以承認,是因為青迪要你承認。就連你手中的凝血膠都是他主動交給你的,好讓你救治受傷的朋友。」

上官無伋嘆道:「伯母真是料事如神,竟推測地分毫不差!難怪當我提出要拿仙草換堂哥一命時,您根本不予理會。因為您早已看穿了一切。您早就知道,即便您不交出養神芝,我也一定會救他的。您甚至還知道,我已經答應了堂哥,絕不會傷害您。」

「我知道,」沈夫人柔聲道,「他心裡想些什麼,會做些什麼,我全都知道。在這個世上,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

「可您還是無動於衷,不是嗎?您明知是雪魄打傷了堂哥,也明知這一切跟白雪城脫不了關係,可您還是保持沉默。若不是今日雪魄再次行刺南宮彥,你也不會對我說這番話。」

「行刺南宮彥的不是雪魄。」沈夫人平淡地道,「雖然我不清楚你是如何在短時間內找到合適的人選,又是如何教會她葉家劍法,但我很肯定的是,今日的刺殺是你安排的一出好戲。你想讓我知道,葉孤城連他的親妹妹都不留情,何況是我這個姑姑。你想讓我對葉家徹底死心,讓我感到無助和絕望,最終放棄抵抗,向你妥協。」

「這也是您的猜測?」上官無伋稍稍一愣,神情似笑而非笑,「還是說,您也像了解堂哥一樣地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但我了解雪魄。她選擇對青迪下手,並不只是為了激化你我的矛盾,更重要的是拖住我們的時間與精力,她好趁機從我手中奪取養神芝。據我所知,她已經找到了線索,並且出發前往某處。那地方離此有段距離,一來一回至少要兩天時間,她又怎能在幾個時辰之後就折回無垢山莊刺殺南宮彥?」

「原來伯母是將計就計,把雪魄引開了?可萬一她沒有中計呢?也許她根本沒有離開山莊,那她就完全有可能行刺南宮彥。」

「即便她在這,她也不敢行刺南宮彥。她敢打傷青迪,是因為她知道我們母子都與葉孤城不睦。可葉心不同。她不知道葉孤城對這個妹妹究竟是什麼態度,在沒有得到明確的指令之前,她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好吧!」上官無伋坦白,「是我做的,理由跟您推測的完全一致。所以我還是剛才的問題。既然您已經看穿一切,為何還要叫我來?」

「理由我已經說過了。」

「為了讓我殺一個人?」

「是的。」

「這個人不是雪魄?」

「不是。」

「我認識嗎?」

「認識。」

「是我的朋友?」

「不,是一個跟你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上官無伋微微眯起雙眼,表情變得凝重而複雜:「您說的不會是葉城主吧?」

沈夫人不答反問:「如果是他,你會嗎?」

「我說過。我不是殺手,更不是聽命於您的殺手。」

「你真的發誓不再殺人?這個誓言恐怕不利於你為你的心上人達成所願吧?倘若有一天兩者相悖,您會如何選擇?你真的認為你能兩者皆顧嗎?」

「至少我會儘力去做。」

沈夫人靜靜地注視著她,輕聲道:「你的眼睛與青迪、還有你伯父都有些相像,但更像的還是你父親。尤其是你說這句話時,你們的眼神都一模一樣。」

「您想說什麼?」

「當年你父親因沉迷於邪教武學,導致心魔入侵,差點傷了家人。老爺子嚴厲地訓斥了他,要他發誓不再修鍊此類武功,當時他也說過與你類似的話。就像我此刻相信你一樣,老爺子也被他眼中的堅定打動了。他只罰你父親閉門思過一月,便帶著你伯父出門了。他們要找『三目神僧』拙禪大師,希望能藉助無邊佛法,根治你父親的心魔。可當他們回來之後,悲劇已經發生了,侯家上下三十餘口,皆慘死於你父親之手。」

上官無伋困惑地看著她。

這段沉痛悲傷的往事,她並非第一次聽說。早在兩年前的賞劍大會,她就已經從沈昌那得知了一切。沈夫人重提此事,究竟有何目的?她總不至於想通過侯子軒來擾亂她的心神吧?

「我聽說你父親回過開封?」沈夫人還在繼續,「為了殺死這個兄弟,你伯父特意鑄造了銅牆鐵壁的藏劍閣,又請來天下英雄為其所用,沒想到最後卻是皆大歡喜。他是否告訴你當年的真相?」

「真相?」上官無伋微微一顫,心中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難道當年的悲劇另有隱情嗎?人不是我爹殺的?」

「人的確是他殺的。但他並非練功入魔,而是因為有人從密室中盜取了青釭劍,以致劍中魔氣與你父親的心魔相互感應,最終導致心魔失控。這個盜取青釭劍的人,才是侯家滅門的罪魁禍首。我要你殺的就是此人。」

突如其來的壓迫感讓上官無伋喘不過氣來,她只能深深吸了口氣,讓即將沸騰的血液暫時平復下來,用盡量平穩的語氣道:「既然心魔失控,那此人一定已經死在我爹手上,我又如何再殺她一次?」

「她沒有死,只是受了重傷。正當性命危急之際,你的兩位叔父趕到相救,轉移了你父親的注意力,她便趁機逃離了侯家,從此功力盡失,再也不能練武了。」

上官無伋的指尖微微顫抖,聲音不由有些哽咽:「她是無意間才取出青釭劍的?」

「不。她嫁入侯家,就是因為覬覦侯家的絕世武學。當她得知侯家祖傳的青釭劍乃千年魔劍、威力無窮時,便暗中留意,並趁老爺子和丈夫出門之際,偷偷潛入密室,盜取了魔劍。事後她將這個秘密深藏在心裡,對誰都不曾提及。」

「可她丈夫還是發現了她的秘密?」

「不錯。當時她已懷有身孕,他丈夫不忍心殺她,便把她送到了洛陽,從此與她恩斷義絕、不復相見。」

「那她最後懺悔了嗎?」

「她不會懺悔,因為她堅信自己沒有做錯。她不相信愛情、不相信命運,更不相信仇恨與報應。即便離開丈夫、離開侯家,她也一樣可以很好地活下去。她就這樣過了二十三年,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價值。於是,她想到了死。」

「那她可以自行了斷。」

「不,已經太遲了。即便她此刻了斷,也無法洗清她的罪孽。她還是侯家的罪人,一個永遠無法被丈夫與孩子原諒的罪人。她必須選擇另一種死法。」

「她想死在我手裡,從而轉移丈夫和兒子的注意力,讓他們暫時忘卻她所犯下的罪孽?那她可曾想過我的處境與心情?」

「她是個自私的人,從不關心這些。」

「如果我不殺她呢?」

「那你就永遠得不到養神芝。」

「我殺了她不也一樣得不到嗎?」

「不。她早已做好了部署,只要她一死,就會有人把養神芝送到你的手上。」

「我憑什麼相信她?」

「你只能相信。因為她已經說出了她至死都不肯說出的秘密,如果她最終不死的話,那她就會做出比死更可怕的事。」

「好......」上官無伋終於緩緩地伸出手,用微微顫抖的指尖扣住她雪白的咽喉,漆黑的眼眸透出了久違的血光,一字一字清晰地表達她的決心。

「我現在就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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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無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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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多少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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