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再奏海棠胡笛配 玉箸象牙終成對

第六回 再奏海棠胡笛配 玉箸象牙終成對

中平三年六月十二,亥時初,晉王府聖元大宴伊始。

因眾人在參加晉王府聖元宴之前,於大內聖元晚宴已用過膳,王府聖元宴並不准備豐盛的膳食,只準備精緻小菜和美酒。

高宇鈞舉杯道:「各位大人,我大虞如今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朝廷藏富於民、百姓安居樂業,如今仁中之治已歷二十六年,這第一杯酒,讓我們敬這仁中盛世!」

世子說罷,席間似乎有人發出長吁短嘆之聲,彷彿對這朝廷自詡的仁中之治並不認同。世子也不理會,帶頭將第一杯酒一飲而盡,眾人一同舉杯道:「同敬仁中盛世!」

「這第二杯,敬在座的各位大人,幸賴各位用心王事、勤政為民,以天下蒼生為念,舍小家為大家,方有如今的太平盛世。你們,是大虞最珍貴的財富!」

世子話音未落,席間有人突然起身說道:「世子此言不妥!這第二杯當敬天子,往年晉王爺祝酒時,第二杯都是敬天子,我等身為大虞臣子,即食君祿,君即我等之父。為臣者,心中若無君父,何談為君分憂,何談用心王事,何談天下蒼生?」只見說話的正是刑部尚書徐玉書,此人向來注重綱常法紀,從他嘴裡說出這番話倒不稀奇。

眾人皆看向世子,世子鎮定的看著徐玉書,正要說話,只見司徒鏡抬手示意世子稍安,他起身緩緩說道:「徐大人此言差矣!自太祖開國以來,歷任先帝及當今天子均有兼聽之明、從善如流,絕非乾綱獨斷之君。正因我大虞君臣一體,方有如今盛世。世子敬我等,即是敬天子與眾臣一心。徐大人刻意將天子獨立於眾臣之外,是盼我大虞朝君臣之間離心離德嗎?」

晉王府與司徒家向來水火不容,如今司徒鏡居然幫著晉王世子說話,席間眾人於驚愕之際,百思不得其解。

徐玉書鐵面不改,正色說道:「我大虞朝君臣向來同心同德,幾句言語豈可離間乎?君為天日,臣為星辰,君臣豈能混為一談!司徒大人,你司徒家世代高官顯爵,是何人所賜?如今你枉談君臣一體,言此無父無君之論,是何居心?」

世子此刻起身說道:「眾位大人,今日聖元大宴,是追思先賢之日,吳夫子曰:『君臣之道,如陰陽共濟,與天道暗合。』天道不可妄言,二位大人說的都沒錯,原是我失了分寸,言語不當,我且自罰三杯。」說罷連飲三杯。

司徒鏡知徐玉書為人過於剛直而近迂腐,不屑與其爭辯。徐玉書深覺如今朝堂之風不正,大感失望,居然拱手告辭,離席而去。

「甄厲,徐大人平日為國操勞,公務繁重,想必乏了,快送徐大人回復休息。」世子毫不慌張,淡然應對。

甄厲趕忙陪著笑臉去送徐玉書回府。

王堪見世子連飲三杯依然面色不改,笑道:「世子爺好酒量,今夜咱們不醉不歸!只是為何不見晉王爺?他還欠我不少酒哪,哈哈哈!」

眾人跟著鬨笑,殿內氣氛稍稍緩和。

有人道:「世子少年英雄!」有人道:「世子海量!」也有人小聲道:「聽聞王爺五月間偶感風寒,不知是否已大好了。」

「父王近日政務繁忙,身體實在乏累,無法再飲酒,他如此辛勞,我卻不能替其分擔一二,實感慚愧,今夜只得代父王招呼好各位大人了!」世子恭謙的說道。

「這第三杯,當敬吳夫子,敬古往今來的聖賢!我輩追思先賢,自當思齊,居廟堂之高則憂朝局,卧山野之側則守初心!」說罷將第三杯一飲而盡。

眾人或贊世子忠孝,或感嘆晉王辛勞,隨著世子飲盡了這第三杯酒。

太史茗看著今夜的世子,絲毫不見那晚的殺伐之氣,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又瞥向主台西側,郡主端坐在那裡,正在看著他。

見太史茗看自己,郡主將眼睛望向一邊,太史茗隱約看見郡主似乎眼含淚光。

太史茗不知郡主因何悲傷,只見甄厲送完徐玉書回來了,滿面堆笑的宣道:「祝酒畢,舞樂起!」

按照傳統,晉王府聖元宴分為「祝酒」、「舞樂」、「覆詩」三個環節,祝酒已畢,此刻只見十名嫻族女子伴隨著鼓點,從殿外搖曳而至。

相比於華族女子,西北嫻族女子身材更加豐腴,五官更加稜角分明,落落大方,不似大多華族女子這般小家碧玉。

十人中為首的女子帶著面紗,只露出一雙杏目,正是阿娪婻。但見十人在大殿中央伴隨歡快的樂聲飛舞起來,所跳舞蹈自有一番異域風情,時而高高躍起、時而伏地而行、時而快速旋轉、時而交互相撫。一時讓人目不暇接,席間叫好連連。

舞畢,十人坐定,伴奏一轉,十人引吭高歌,曲調罕聞,自是異域歌曲,且所唱之詞為嫻族語言,眾人多不解何意。但聽十人聲音各異,有人低沉、有人清麗,有人空靈,有人婉轉,歌聲中充滿悲惋之意。

眾人聽得入神,有人竟紅了眼眶。席間有人識得嫻族語言,兀自翻譯道:

「長河漫無邊,落日懸丘圓。將軍欲夜行,壯士不敢言。所為何人爭,所為何人戰?帥言為邦國,兵思一飯難。前軍自來報,有谷曰空寒。老兵曉此谷,新帥不知險。言稟將軍停,將軍何聽言。嗚呼!嗚呼!此谷長百里,夜間有妖現。前朝多折損,土著繞行遠。待得夜來風驟起,十萬大軍不得還。家中妻兒無人顧,從此辛勞不得閑呀不得閑!」

唱罷,眾人只覺餘音繞梁,已然忘了酒味。

此時只見那阿娪婻掏出一隻胡笛,走到太史茗座前言道:「方才所歌為我嫻族兒歌所改編,曲意稍顯悲涼,可否與公子合奏一曲《海堂歡》,為各位大人雅助酒興?」

太史茗精通音律,於聲音極其敏感,他聽得此女子說話聲,方知此人便是那日於聽雨軒窗外論琴之人。他雖不喜於眾人前獻技,但心內已將此人視為半個知音,且世子以瓊樓相贈,邀他於席間演奏,於是點頭應允。

這《海堂歡》乃前朝樂聖曉、山居士曲意寒所作名曲,用以歌頌太平盛世,已流傳百餘年。只見阿娪婻將胡笛一端置於面紗之內,與太史茗四目相對,兩人心意相通般同時開始演奏。

起初,太史茗琴音細微,若有若無,似試探般圍繞著阿娪婻激昂的笛聲。漸漸,太史茗琴音鏗鏘起來,與阿娪婻笛聲相合,琴聲、笛聲猶如兩股旋風般相互纏繞、合二為一。再后,只見太史茗雙手飛速在瓊樓上翻轉撥弄,不再有任何隱藏和掩飾,每個音符都如閃電般在滄瀾殿內炸開,激蕩著眾人的心靈,而此時阿娪婻的笛聲卻轉為輕柔,如那閃電之上、雲層之內的風,輕撫著眾人的心靈。

此曲中,有人似見瓊樓玉宇,有人似見燈紅酒綠,有人似見開闊大路上俊美少年駿馬疾馳,有人似見朝堂之上君臣同樂歌舞昇平。一琴一笛配合無間,奏出了人人心中不同的盛世景象。

曲止,滄瀾殿內一時鴉雀無聲,有人面露微笑大張著嘴,有人酒杯停在半空,還有人慢慢點頭還在細細品味,所有人都陶醉在自己心中的盛世,不捨得出來。

阿娪婻與太史茗也相互行禮,已在心中將對方視為知音。

「茗郎琴技,天下無雙!十年前茗郎曾在王府聖元宴上演奏過此曲,當時便傳為美談,此番技藝更加精進了,此曲必因茗郎流芳百世!」王堪首先拍手叫好,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眾人回過神來,轟然跟著拍手叫好。更有甚者,直接起身前往太史茗座前行禮稱讚,還有人來問太史茗演奏所用何琴,並藉機把玩一番。太史茗正欲與阿娪婻稍談,但隔著眾人,看見她已悄然離去。

裴翊熵一直想找機會與太史茗說話,但此刻眾人團團圍住太史茗,他也不便靠近。

眾人借著剛才的盛世之音,觥籌交錯、暢談心懷,一曲琴笛合奏將盛宴的氣氛推向了高潮。

待眾人歸座稍安,甄厲一邊向太史茗拱手示意感謝,一邊宣道:「舞樂畢,覆詩啟!」

這「覆詩」是王府聖元宴的傳統項目,尋常詩書世家也會於每年聖元節這天開展此活動,比試才情。即將一物品用布掩蓋,讓人猜測是何物,若猜對,需以此物為詩眼賦詩一首;若猜錯,需將自己所猜之物與此物共為詩眼,賦詩一首。猜對者、詩文出眾者,可獲賞賜;猜錯者、詩文不通者,均需罰酒。

第一物上來,乘在托盤內,覆以綢布。按照習俗,當主人家先猜。世子起身注目,此物尺寸不大,只見甄厲在旁不時無意搓手,世子心中已有了主意,於是猜道:「想必是父王去年賜我的一雙狐皮手套。」綢布揭開,正是一雙狐皮手套。

眾人喝彩叫好間,下人已備好筆墨紙硯,高宇鈞稍加思索,提筆成詩:

一夜北風緊,銀狀掩人徑。

獵人攜犬鷹,手裹狐皮輕。

欲逐一雄鹿,換肉酒待沽。

才見梅花影,身後虎狼顧。

甄厲大聲念完,眾人連連叫好,有人自飲一杯以敬世子之才,世子以空杯遙舉相應,點頭微笑。

第二物上來,司徒鏡起身道:「世子珠玉在前,我等礫石也不敢落後。」只見此物稍稍隆起,似乎單手可握之,他自信猜道:「定是一酒樽!」

翻開一看,卻是一個座小珊瑚,此珊瑚大小確似酒樽,尺寸不大,難得的是通體自然呈金色,金光奪目,且形狀似一手掌,極為罕見。眼見猜錯,司徒鏡只得先行自罰一杯,然後不假思索,提筆疾書:

碧林清溪垂釣翁,巧善觀星陰陽通。

上仙賜酒飲一盅,珊瑚為樽酒為榮。

入口未覺瓊露妙,更思問道討長生。

白衣一笑化山風,大夢一場魚也空。

眾人無不拍手稱讚,有人大聲高呼妙哉。

世子道:「我本欲拋轉引玉,不想珠玉這麼快就到了,司徒大人好才情!」

第三物上來,王堪急不可耐的說道:「我來我來。」此物比方才的手套、珊瑚略大些,王堪猜道:「豈不是兵士所用頭盔?」

移去綢布,卻是一官帽。

席間眾人起鬨道:「王大人快喝、快喝!」

王堪酒量不差,也喜飲酒,毫不含糊,一口飲盡。但他常年從事軍務,於文才稍遜,做起詩來倒是為難他了,只見他塗塗改改,耽誤了好一頓功夫,才成詩一首,自嘲道:「各位莫笑,我已然儘力了,哈哈哈哈!」只道是:

不戴官帽戴頭盔,不提筆來提刀劍。

若逢歹人憑刀利,若遇騷客拼筆書。

豈只讀書為上品,刀中亦有黃金屋。

如今太平盛世久,鐵器便宜文章貴。

甄厲對著眾人念完,滿臉堆笑對王堪說道:「九江候文才大有長進,我看此詩文意通達,不必再罰酒啦!」

誰知眾人不饒,紛紛起鬨道:「不通、不通,請九江候再飲一杯!」

這正和王堪之意,他不取酒杯,直接拿起酒壺,一飲而盡,飲罷對世子笑道:「世子且看,晉王又欠了我一壺酒矣!」眾人跟著大笑。

第四物上來,輪到太史茗猜了,他很是為難,因他箭傷未曾痊癒,今夜飲酒都是走過場,一抿而已,但此時若猜不對,需當眾罰酒,於養傷不利,但他又不便明言,也只得硬著頭皮猜去。

只見此物蓋在綢布下,綢布幾乎與托盤平齊,看不出尺寸形狀。正在犯難間,有人起鬨大呼:「茗郎快猜!」太史茗正反覆揣摩之際,聽得郡主輕輕咳嗽一聲,見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前的小菜。太史茗當即有了主意,說道:「莫不是,莫不是筷子?」

綢布翻動,確是一雙藍田玉所制的筷子。席間方才起鬨之人盼他多喝一杯,此番他猜對,起鬨之人稍顯失望。筆墨已到,太史茗思緒翻滾,不急不慢的寫道:

獨木可成舟,但憑江水流。

雙木方成箸,身去用不休。

心於空山後,何求覓封侯。

君子懷美玉,豈為後人留。

眾人紛紛叫好,有人道:「茗郎不僅善琴,此詩清新淡雅,文才也堪稱一流!」還有人道:「茗郎不愧為霄雲武忠公之後!」

太史茗長出一口氣,終於蒙哄過關不用喝酒了。

第五物上來,眾人多不識裴翊熵,紛紛議論這是誰家公子。不待裴翊熵說話,甄厲主動介紹道:「這位公子於五年前外出遊歷天下,今日剛剛返回天都,正是景輝候長孫、當今懿德皇太后之弟,國舅爺裴公子是也!」

眾人連連敬酒稱讚,有人道:「幾年不見,公子愈發神采奕奕了!」有人道:「請國舅爺代問皇太后安!」還有人道:「承蒙裴公子關照!」

司徒鏡正眼看了裴翊熵兩眼,王堪也舉起酒杯敬了裴翊熵一杯。

裴翊熵一一回敬完畢。他看著眼前之物,只覺尺寸較長,似乎成對,當下心中猜定了七八分,說道:「此物我家中也有,但遠不及晉王府這般大,我猜,是一對象牙!」

果然,一對長五尺有餘的象牙盛在托盤之上。在大家的稱讚聲中,裴翊熵即刻完一首詩,正是:

古有麒麟獻祥瑞,今得吉象景生輝。

玉牙何須功名垂,難得成對方為貴。

天雷引動地火累,金銀成灰玉也碎。

曾向汗青生花卉,日夜空談常懷淚。

眾人細品裴翊熵此詩,頗懷深意,大讚其才情,紛紛敬酒。

此後,工部尚書洪連慶、戶部尚書明深、鎮撫司鎮撫使劉佐麟等人皆參與覆詩,大多未猜中,不足一而論。

至子時,覆詩已畢,眾人酒興闌珊,甄厲安排著將一些陸續醉倒之人送回。

高宇鈞宣布今年覆詩頭籌為裴翊熵,將剛才裴翊熵覆詩所猜的象牙作為賞物,獎賞於他。

宴會正式結束。

眾人或獨行、或三兩結伴而行,各自散去,心中都覺得今夜不虛此行。

太史茗早已睏倦不堪,正待離去,見裴翊熵向自己行禮道:「太史公子,梁州友人以要事相托,待我與你細細說來。」

太史茗聽到「梁州」二字,頓時心內一緊,他緊緊拉住裴翊熵的手,兩人在竹願、菊意的護送下,快速向聽雨軒方向走去。

出滄瀾殿前,裴翊熵回頭看了一眼世子。

只見世子看著離去的人群,神色逐漸放鬆,他似心頭有重擔放下,與甄厲耳語幾句后快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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