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大約是因為去了趟皇宮,賀嫣一回到家,久違地夢到了六年前的事。
那段時間父母死不見屍,卻被賊人誣告擅離職守,良帝為了保護她,只能將她關在家中,再以抄家的名義派重兵把守。
當時的她不過十四歲,整日只會招貓逗狗,事情一出只覺天都快塌下來了,幸好有二皇子每夜翻牆來陪她,她才不至於太過難熬。雖說此事已經過去多年,可在夢中重新經歷一遍,她仍覺心口抽痛。
「小姐,小姐……」
琥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賀嫣睡眼朦朧地睜開眼睛,卻覺得看不真切:「……嗯?」
「怎麼哭了?是做噩夢了嗎?」琥珀擔心地問。
賀嫣愣愣坐起,才發現眼角一片潮濕,她抿了抿唇,小鹿一樣乖順地靠進琥珀懷中。
琥珀輕撫她的後背,察覺到她微微發顫,一時間心疼不已:「早知你會傷心,我說什麼也要阻止你回京都。」
她第一次見賀嫣就是六年前,當時的賀嫣剛經歷雙親慘死、賀家被陷害等重重打擊,被賀老將軍帶到漠城時,瘦得像小貓兒一樣,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會笑,漠城上下精心照料了許久,才讓她變得像以前一樣活潑。
沒想到回京都一趟,多年的努力全白費了。
「我這就套馬車,我們回漠城。」琥珀說完就要走。
賀嫣趕緊拉住她:「我還沒搞定二皇子,走什麼走!」
琥珀無語:「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他呢?」
「不然呢?」賀嫣挑眉。剛哭過的眼睛還有點紅,但已經像水洗過一般明亮了,全然看不出傷心。
琥珀打量她半天,終於嘆了聲氣:「二皇子究竟哪裡好?」
「他哪都好。」賀嫣嘿嘿一笑,又要講她和祁遠那點過往。
琥珀這六年裡聽了無數遍,早就耳朵起繭了,見狀趕緊拒絕:「知道了知道了,賀家出事那會兒只有他翻牆來陪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患難見真情嘛。」
「你記性真好。」賀嫣沒能再講一遍,表情有些遺憾。
她剛睡醒,半邊臉壓得泛紅,軟乎乎的像只兔子,表情生動討喜又莫名欠揍。琥珀盯著她看了片刻,直接上手捏住她的臉,賀嫣瞬間睜大眼睛。
「奇怪,明明那麼瘦,怎麼就一張臉肉乎乎的?」琥珀說著,又用了用力。
捏著真舒服啊!
賀嫣獃獃地看著她,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你近來是長本事了啊!」
說著話拿起枕頭,琥珀見勢不妙趕緊也薅起一個枕頭,兩個小姑娘直接在屋裡打了起來,動靜之大引得府中僕役直搖頭——
大小姐以前就好動,去了漠城六年愈發活潑,哪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哦!
胡鬧一通,賀嫣累得趴在了床上,琥珀傻笑著把枕頭一扔:「小姐,你這體格還是不行啊。」
賀嫣幽幽看她一眼,並未反駁。
琥珀倒了兩杯茶,分給她一杯后突然問:「你提起往事時,都是二皇子如何如何,那沈知珩呢?你們也是青梅竹馬,他在你最難的時候,可幫過你什麼?」
賀嫣遲緩地眨了眨眼。
「小姐?」
賀嫣看向她:「從出事到我離開京都,從未見過他露面。」
「……這個狗東西。」琥珀忍不住罵一句。
賀嫣樂了:「我都說了,那人生性淡漠,跟誰都不熟的。」
也正因為如此,她如今才敢利用他,因為她知道,不論她多大張旗鼓地纏著他,他都不會動心。
琥珀還在不平:「再生性淡漠,也該有個度吧?」
「行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在意這個,」賀嫣說完,突然想到什麼,「對了,你等會兒去倉庫拿幾匹布料給沈家送去,選那種適合男子的。」
琥珀瞪眼:「還送啊?!」
「送啊,總得讓全京都的人都知道,我對沈指揮使情深成痴才行。」賀嫣笑嘻嘻。
琥珀無奈,留下一句『家底都要被你敗光了』才離開。
然而這才是個開始,之後連續四五天,每日清晨琥珀都會親自護送禮物去沈家,大張旗鼓聲勢浩大,引得全京都議論紛紛。
又一日送完禮物回來,琥珀終於忍不住了:「明天說什麼我都不去了,你沒瞧見沈家小姐那臉色,好像我們送東西給沈家是做什麼壞事一樣,憑什麼花了錢還要受氣!」
沈家除了沈知珩,還有一子一女,皆是沈家大伯母所出,沈家小姐排行老二,也是沈家最小的孩子,從前賀嫣在京都時,兩人就沒少拌嘴,幾乎是相看兩厭的狀態。
聽到琥珀這麼說,賀嫣頓時笑了:「沈荷呀,她從小就不懂事,別搭理她。」
「不懂事的何止是她,」琥珀氣哼哼坐下,「我看沈家老少都挺不懂事的,您可是賀家大小姐,自幼跟在皇上身邊長大,比許多公主還受寵,即便沈知珩前程遠大,您能瞧上他也是他的榮幸,憑什麼他們一副想拒絕又不好拒絕的為難樣子?」
她叭叭叭說個不停,賀嫣只是笑,並未開口解釋。
賀家用血淋淋的戰功,換來如今至高無上的恩寵,風頭上的確壓京都權貴一頭,但因為子嗣不豐,眼看著已是末路,短期來看與賀家結親當然好,但眼光放長遠的話,她這個賀家大小姐,還比不上那些有父兄可以依仗的貴族小姐,更別說公主了。
更何況,沈家大伯母將沈知珩視作親子,最大的期望便是他能娶個賢惠知禮的媳婦兒……嗯,她跟這四個字真是毫無關係。
「別生氣了,我們要的不就是這個結果嗎?要是他們人人都喜歡我,那我接下來還怎麼演?」賀嫣勸人。
琥珀:「反正我不送了!」
「不送不送,以後都不要你送了。」賀嫣哄道。
琥珀頓了頓:「真的?」
「嗯,真的!」她又不是敗家子,東西流水一樣送出去,她也很心疼的好嗎?
琥珀盯著她看了許久,確定她沒有騙自己后才默默鬆一口氣。
然而兩個時辰后,賀家馬車就在皇城司門外停下了。
琥珀看一眼高大森嚴的牌匾,眼神複雜地看向賀嫣。
「我說了不讓你送,又沒說我自己不送,」賀嫣理直氣壯,「二皇子好不容易去皇城司一趟,我總得把握機會吧?」
上次出宮的時候偷聽到,二皇子和沈知珩正在查科舉舞弊案,逢五會來皇城司,她要是今日不來,就得再等五天了。
琥珀視線落在她懷中的木盒上:「這啥?」
「我曬的牛肉乾。」
「……你什麼時候曬牛肉乾了?」
賀嫣沉默了。
「是我從漠城帶來的那些吧?!是吧!」琥珀被搶了吃食,頓時就要搶回來。
賀嫣趕緊護住:「明天、明天我就寄信給漠城,讓祖父派人再給你送三盒!」
「真的?」琥珀狐疑。
賀嫣點頭如搗蒜。
琥珀這才放過她。
賀嫣輕呼一口氣,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你最近真是越來越暴躁了。」
怪誰啊,琥珀斜了她一眼。
「我才是大小姐!」賀嫣強調完,在琥珀又一次開口前急忙跳下馬車,剛走兩步想到什麼又折回來,「帶胭脂了嗎?」
琥珀將胭脂遞給她。
賀嫣接過,稍微擦了些在指節手腕上,原本白皙的小手頓時泛著紅,彷彿磨破了一般。
「您這是?」琥珀虛心請教。
賀嫣:「辛苦曬牛肉乾的結果。」
琥珀:「……」
「二皇子肯定會心疼的。」賀嫣信心滿滿,抱著木盒就走了。
想進皇城司不難,尤其是搬出自己賀家小姐的身份后,守衛立刻進去通報,沒多久便有人來接她了。
走在鋪了石磚的路上,賀嫣忍不住四下張望。傳說中叫無數世家貴族膽寒的皇城司,竟然只是一套平平無奇的宅子,雖然是三進三出,但視線所及之處皆是磚瓦,連個花圃都沒有,冷冰冰中透著些許……寒酸?
賀嫣跟著侍衛穿過正廳與偏院,快到書房時突然聽到祁遠愉悅的笑聲,她腳步一頓,唇角也控制不住地揚了起來。
「賀小姐,到了。」侍衛提醒。
賀嫣立刻收斂笑意,屏住呼吸慢吞吞走到門口。
咚咚咚。
三下敲門聲,屋裡便傳出了祁遠的聲音:「看來去漠城幾年也是有點長進,都學會敲門了。」
聽到他的調侃,賀嫣忍笑辛苦,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后,便看到沈知珩正襟危坐在桌前,祁遠則慵懶靠在桌邊,幾乎是她開門的瞬間,兩人便同時看了過來。
「還不快過來?」祁遠手持摺扇,輕巧招了招手。
「賀小姐。」沈知珩頷首。
賀嫣紅著臉走過去,還沒開口說話,祁遠便問了:「拿的什麼?」
「牛肉乾……我親自曬的。」她乖乖回答,瞄到沈知珩今日穿的是常服,皮質手套也換成了絲綢的,瞧著更柔軟也更清冷。
屋裡也不冷啊,怎麼還時刻戴著手套?賀嫣眨眨眼,又偷瞄祁遠一眼,卻猝不及防跟他對視了。
祁遠挑眉:「給孤送的?」
是呀是呀,早就想讓你嘗嘗了。賀嫣臉頰泛紅,默默看沈知珩一眼。
沈知珩臉上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在她看過來時,又看了過去,清明的眼神透著冷靜,似乎一切與他無關。
賀嫣莫名有點怕,只好急匆匆別開臉,這一幕落在祁遠眼中,正成了她在心虛。
「所以是給知珩送的?」祁遠勾唇打破沉默。
賀嫣訕訕一笑,將木盒放到桌上,輕輕往沈知珩那邊推了推:「本來該早些送的,但我一直想親自送過來,就耽誤了幾天。」
說著話,她就要打開木盒,卻沒注意到沈知珩蹙起了眉頭。
「你無憂哥哥早就不食葷腥了。」祁遠在木盒打開前,直接用摺扇抵住。
賀嫣被他的『遠哥哥』惹得心頭一熱,這才後知後覺驚訝:「不食葷腥?」
「連看都看不得。」祁遠說完,注意到她的手。
指骨泛紅,像是破了。
「你這是……」他欲言又止。
沈知珩也看了過來,賀嫣連忙捂住手:「沒、沒事。」
就差把『手是因為曬牛肉乾才弄成這樣的』寫臉上了。
祁遠嘆了聲氣,也不知說什麼好。
賀嫣聽到聲音,儘可能克制心中歡喜。她之前怕自己做得太明顯,特意挑了兩個人應該都會喜歡的牛肉乾,還特意把琥珀私藏全拿上了,就怕太少了祁遠會吃不到,結果沒想到沈知珩如今竟然不食葷腥了。
那她豈不是只能全給二皇子了?這是什麼天降的大喜事?賀嫣輕咳一聲,略帶些失望地開口:「若是這樣……」
「多謝。」沈知珩道。
賀嫣:「?」
「你要?」祁遠驚訝。
沈知珩眼底沒有一絲波瀾:「賀小姐心意,不好推拒。」
嘴上這麼說,卻沒碰盒子,顯然如祁遠所說,碰都碰不得。
都這麼嫌棄了,求求你推拒吧!你又不吃,這個時候就別守著禮節了吧!賀嫣心裡叫苦連連,面上還得裝出驚喜的神色:「無、無憂哥哥肯收就好。」
「差一點就便宜孤了,真是可惜啊!」祁遠故作遺憾,眼底卻滿是笑意,顯然是為她高興,先前那點心疼瞬間煙消雲散。
也是,都得償所願了,還有什麼可心疼的……辛苦一場被拒絕了才值得心疼呢!賀嫣硬擠出一點微笑:「二殿下若是喜歡,可以向無憂哥哥討要。」
「孤可沒那麼不懂事。」祁遠調侃。
賀嫣:「……」你可以不懂事!
一刻鐘后,她頭腦空空地從書房出來,懵著臉回到馬車上,任由琥珀怎麼問她都不吱聲,只是念叨著肯定有哪裡不對。
「哪裡不對?」琥珀聽到她的喃喃,一時間莫名其妙。
「哪裡不對呢……」
賀嫣嘟囔了一路,快到家時突然想明白了:「我知道了!」
琥珀嚇一跳:「知道什麼了?」
「我對沈知珩太不用心了!」
琥珀:「?」
沒錯了,她就是太不用心,只是沒事送點吃的喝的用的,見了面裝裝深情,根本不痛不癢,以沈知珩的心性,是絕不會受到影響的。
那麼問題來了,他不受影響,便可以一直對她以禮相待,就像今日這樣……她還怎麼裝可憐?!
「總而言之,我要改換策略,真正去糾纏他煩擾他,讓他沒辦法置身事外,讓他看見我就覺得心煩、半點情面都不想給我留!」
只有這樣,她才算是愛而不得,才能讓二皇子憐惜。
琥珀:「……聽不懂,您解釋一下?」
賀嫣頓了頓,眉頭微挑:「我打算真的死纏爛打。」
琥珀:「……」懂了,小姐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