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與愧疚

今天上班在地鐵上，想到了一件小時候最讓我後悔和愧疚的事情，因為這件事，我好像消費掉了老十對我的信任，也許他可能沒有覺得什麼，或是已經忘記了，但是我將會一直記著這件事，每每想起來，總是覺得對不起他，後悔那種那愚蠢的行為，愧疚老十對我的信任。

對於三爺爺，我腦海里的印象就只是一個黑黑的，佝僂著背的，手裡拄著一根拐杖的看不清人臉的老人，最常見的動作就是舉起拐杖作勢要打小孩。而從後面媽媽告訴我的故事裡面了解到的新印象是，三爺爺是一個典型的重男輕女思想的代表，打個比如說同一個吃的，小時候姐姐想吃的時候，三爺爺總會舉起拐杖作勢就要打，不給吃。而我或者老十想吃的時候，三爺爺總會熱情的遞給我們吃。而三爺爺的背，則是參軍抗美援朝留下的病根，再也挺不起來了。但是這些大人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的事情，我們小孩子倒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小時候的老家，基本上都是土房，傍晚或者下午房間不開燈的情況下，一些背著太陽光的房間都有些許偏暗，站在屋外擋住門口唯一的光亮，基本看不清房間內的情形。三爺爺家就在我家西隔壁，而三爺爺的房間正是這種背著太陽的屋子。小時候我經常去找老十玩，所以也會經常碰到三爺爺，有的時候三爺爺躺在炕上跟我搭個話，有的時候是我站在門口看著三爺爺在房間內忙活的佝僂背影，這種情況下挺多時候我是不敢開口說話的，因為年紀小，再加上看不清的幽暗的房間和三爺爺那跟其他他人不一樣的體型，很是害怕，可能是看多了動畫片或是被經常大人嘴裡的鬼怪故事嚇唬，有時候我還會在想三爺爺不會就是「妖怪」變得吧，不然他為什麼會是那種樣子呢。有的時候去老十家，但是家裡沒人只剩下三爺爺在的時候，看著那模糊不清的面孔和佝僂的體型，我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就想朝門外跑去，於是總是趁著三爺爺不注意的時候，迅速的跑出去。而三爺爺跟我說話的時候，卻是規規矩矩的不敢動，怕惹「妖怪」變成的三爺爺生氣，那樣生氣的「妖怪」就會「吃掉」不聽話的小孩子生氣，只能想辦法悄悄跑出去或是一點一點往後移動。所以由於環境的原因外加自己天花亂墜的想象導致我對於三爺爺，保留最多的記憶就是拄著拐杖佝僂著背，動不動舉起拐杖作勢就要打人，看不清楚面容，而且周遭一片黑暗的老人形象；保留最多的感覺就是害怕與恐懼。除了這些之外，好像也不記得任何關於三爺爺的事兒了。

小時候在小朋友之間流傳最多最廣泛的玩具之一就是畫片，一張張印刷著不同動畫人物的小紙片，有葫蘆娃的、小妖怪的、西遊記的等等款式。小賣鋪一毛錢可以買到40張，老闆從一大卷畫片中數夠四十張然後裁剪下來賣給小顧客，拿著畫卷回到家后就用剪刀一張一張小心翼翼的剪下來，疊在一起揣進口袋裡就跑出去找小夥伴們炫耀或是玩遊戲贏他們手裡的畫片。玩法最多的就是，參與遊戲的每個人取出來相同數量的畫片，反向扣在地上，手掌彎縮但不閉攏，一把拍在畫片上，有多少張畫片被吸成正面就可以贏走多少張，採用石頭剪刀布的方式來決定出手的順序。有的時候呢，有人還會在下手的時候耍賴，比如用手掌把堆在一起的畫片揉搓的拱起，這樣就很容易的被掌心吸附過來。這個遊戲呢，贏得很快，同樣輸得也很快。有時候有人輸的太多，還會耍賴說我跟你們是假假玩呢，

不算不算，你要還我怎麼怎麼的。好玩是好玩，但是小時候又哪有錢去買那些好看又好玩的畫片呢，所以大多數情況下是看著別人玩，而有的時候卻可以從其他富裕的小夥伴手裡借到一些畫片，然後去找其他人來玩，贏了的話就還給他借來的數目，贏的夠多的情況下呢，就會再讓他自己挑一些好看的畫片作為利息拿走，就這樣一來二回的，我也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大鐵盒的畫片。

我忘記了三爺爺去世時，我是在上學前班還是上幼兒園，只記得那天老十家前前後後的穿梭著好多身影，跑前跑后，屋裡忙完屋外忙，屋子裡飄蕩著濃濃的哭喊聲，充斥著一股悲傷。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兒，但是很好奇的一點就是怎麼屋裡這麼多人唯獨看不到三爺爺呢？他可是最煩吵鬧的啊。平常家裡人多聲音太吵的時候，三爺爺總是會出現的啊，今天又為什麼看不到他人呢？等到家裡人給我穿上我之前從未穿過的白色的孝服，感覺到滑稽奇怪的時候，沒有任何其他的多餘的想法，還只是好奇著都過去這麼久了，三爺爺怎麼還沒出來呢，我還想看看三爺爺舉起拐杖教訓人的場面呢。第二天，我應該是穿著孝服跟一群小夥伴圍在老家門口台階上玩著畫片遊戲，記不清了，應該是有穿的吧。這時候，老十朝我走過來，從他口袋裡取出三毛錢放在我的手上，告訴我說讓我先幫他裝著，他今天要去忙，害怕丟了。剛說完話，就聽到背後有人叫他，於是把錢塞到我的手裡就跑回家去忙了。我拿著錢沒有多想就塞到孝服底下的外套口袋裡，轉頭就接著玩了起來。結束玩耍后，我抱著裝著畫片的鐵盒回到家裡，當手伸到口袋裡摸到錢的時候，才想起來這是他交給我保管的錢，我取出來數了數一共是三毛。這在當時對於我們這種小屁孩來說，可是一筆巨款啊，我不知道怎麼想的，可能是看到了鐵盒裡那些破舊的畫片，可能是想到今天那拿著新畫片炫耀的小夥伴，可能是想到小夥伴說的小賣鋪里新進了一大捲款式的美麗畫片，於是，一個讓我現在想起來就愧疚後悔的想法誕生了......等到三爺爺家裡忙完一陣的時候，老十找到我就要取走放在我這裡寄存的錢，我低著頭從口袋裡拿出事先放好的兩毛錢交到他手裡，而這個時候我根本就不敢抬頭正視他。不出意外的，老十那帶著疑惑和詢問的話就飄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給你的是三毛錢，怎麼現在只有兩毛錢呢？」。我低著頭小聲的說：「我口袋裡只有兩毛錢啊，會不會是你記錯了？」。我不清楚他那會的想法是什麼，而我的內心活動卻是：快別問了，這個場景快點過去吧，不要再問了。老十一再追問，而我還是一直說不知道也不清楚，含糊不清的回答著。而這個時候，一聲呼喚老十的聲音把我從擔驚受怕中拉了回來，我抬起頭也順著那道聲音催促著他，讓他快回去看看。

等到老十回去后，我從另外的口袋裡取出來那張私吞的一毛錢，看著它就好像是看到了小賣鋪堆放著的畫片在向我招手。小心的把那一毛錢放回口袋裡面還拍了拍口袋，轉身就朝著小賣鋪走去，等到我抱著那一卷嶄新的畫片離開小賣鋪時，找了個沒人的地兒，將畫卷折了折塞進我的前胸藏好，經過兩家門口的時候盡全力的躲避著人群，盡全力的不讓他們發現我的異常。而這個時候附近鄰居的家裡人基本都在老十家忙活著，給了我順利潛逃回家的機會。前院里放著家裡的人力車，趁著剛好沒人在家，我鑽到人力車底下，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小剪刀，開始一張一張仔仔細細的裁剪著畫片，看著那一張張生動形象的動畫人物落在我的手掌里，別提有多高興了。有舉著巨石的大娃，眼冒金光眺望遠處的二娃，還要舉著葫蘆收妖的七娃等等等等，好看極了，美麗極了。而我也是終於體會到自己裁剪自己畫片的那種優越的和虛榮心爆棚的滿足感，等不及就想要去拿著嶄新的畫片在小夥伴面前炫耀。甚至這個時候我之前的擔心與害怕也逐漸變成了一種扭曲奇怪的心理：你還想買一百多張嶄新的畫片，做夢去吧，我偏不讓你如意。或許這就是擔心與恐懼逐漸變得變態的過程吧。但是，剪著剪著，我的心思又變了，我又開始擔心害怕了起來，這些新畫片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會不會被追問是從哪裡來的？買畫片的錢又是從哪裡來的？老十會不會告訴爸媽？我會不會挨打？。。。可是，最終還是美麗畫片遮掩了我的醜陋嘴臉，在好比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畫片海洋和幻想中，我迷失了，將所有的擔心和害怕拋之腦後，不管不顧，繼續細心而又認真的裁剪著屬於我的嶄新的畫片。當裁剪完成後，看著手心裡一沓嶄新的畫片，興奮、喜悅、高興、忍不住就要炫耀的醜陋心思，在順著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照耀下，顯的更加黑暗與醜陋。我輕輕的放在口袋裡也還是拍了拍，就好比一個小偷，終於盜竊到了心心念念的寶貝一樣，喜悅的心情難以言表。不僅如此，我還小心收拾乾淨地上留下的碎屑。等到確認一切都處理乾淨后，我才小心的從車底下鑽出來，拍乾淨身上的泥土，裝成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走出家門。

那天晚上，其實我是沒有睡好的，一方面是因為小手一直摸著口袋裡嶄新的畫片，興奮喜悅的睡不著，腦子裡全是明天拿出來新畫片在小夥伴面前炫耀和小夥伴們睜大眼睛羨慕我的場景；另一方面則是擔心東窗事發，會被批評教育的場景。但是，總歸還是喜大於悲，批評教育什麼的最終還是被興奮喜悅壓倒了。但是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沒有睡好覺，可以肯定的是，我那個時間卻是絲毫沒有想到老十會怎麼樣，他又會怎麼去想這件事？他又會如何看待我對待我？等到第二天的時候，我如願以償的掏出口袋裡嶄新的畫片在小夥伴們面前炫耀，儘管有的畫片有了一些摺痕，但是依然讓我在一群小夥伴面前出盡了風頭。這個時候的我，全然沒有想到或考慮到任何其他的事情。等到我帶著喜悅和自豪的心情被爸爸還是媽媽帶回到三爺爺家裡的時候，我看到的，是前院大堂中央里擺放著的三爺爺的遺照，和穿著孝服跪在遺像一旁低著頭的老十，晴天霹靂，那些上一秒還喜悅自豪的心情頓時消失的一乾二淨、無影無蹤。我心裡的怪不得好幾天不見三爺爺的疑惑也解開了，原來是三爺爺已經不在了，而照片上的三爺爺好像也沒有那麼讓人害怕啊，面容很慈祥啊，這樣一位慈祥的老人又怎麼會是「妖怪」變成的呢？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好久，努力的和我印象中那團黑暗的身影做著比對，終於還是被老十吸引了注意。我躡手躡腳的走到老十的身邊，應該是有拍了拍他吧，他也應該是抬起了頭吧，我應該是有看到一雙紅紅的眼睛和一副還沾著淚痕的熟悉的面孔吧。

再之後的事兒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兩還是一如既往的鑽在一起，開心的玩耍著。而這一毛錢的事情，我們兩誰也都沒再提起過，或多或少可能他都已經忘記了吧。

現在我總還是會突然的想起來這件事，那三毛錢可能是姑姑或者其他的親戚給他的零花錢吧，三毛錢也不只只是三毛錢吧，裡面還包含著親人們對三爺爺逝世的痛苦和懷念，包含著親人對老十的心疼和寵愛，而我卻自私而且可惡的奪走了三分之一。從面值上來說，我奪走的可能只是一毛錢，但是從其他意義上來說，我奪走的可是長輩對逝者的思念，長輩對晚輩的疼愛。雖然這一毛錢帶給了我一時的興奮喜悅，帶給了我炫耀帶來的虛榮心的滿足，但是隨之帶來的還有那常伴於身的後悔與愧疚。用長輩的話說，我的這種行為就屬於典型的被豬油蒙心的作踐行為，而我也確確實實就是如此。

從那以後，當再次想起那一毛錢時，首先充滿身心的就是後悔，我偷走了思念與疼愛，消費了金錢和信任，換來的卻是長久的後悔與愧疚。也許老十可能已經忘記了圍繞這一毛錢所發生的事情，可能也已經忘了我支支吾吾含糊其辭的回答情形，但我卻是不能忘記也不會忘記這一毛錢換來的刻骨教訓。如果說時間可以重來的話，這一毛錢能換來的，可能就不再只是四十張好看的畫片，可能換來的就是牢固的信任與精神保障。只能說，一步錯，悔恨終身。只希望，三爺爺和老十可以原諒我那愚蠢的行為，而我也不要再出現這種被豬油蒙心的醜陋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