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月籠梅花夜驚寒
高闕塞的雪水在屍骨中滌盪出血浪濤濤,穿山越嶺趟過百年來蠻子未曾趟過的北山,再幾經折轉,從萬丈懸崖上掉落在梅山之下,匯入南街胭脂湖,又在湖中滋養著更多殷紅髮光的胭脂龍魚,方才掉頭闖進千里怒江激蕩起的驚天咆哮,從此一路往東流。
梅山之下,江畔幾株病如枯槁的梅花樹熬立雪中,枝頭幾多衰敗,獨有一襲清香撲鼻而來。正值臘月間,北山獨有的血腸和臘肉在幾戶破落的農戶屋檐上落寞地經風沐霜,原本該掛起大紅燈籠的人家,屋前屋后卻都飄蕩著一片片黑綢和絹花。
江頭江尾本該衰敗的枯草,在一抹夕陽映照下,星星點點的生命綠光,給這蕭索的村莊帶來了幾分欣喜的希望。兩棵千年古柏樹下,不少男男女女和三五個孩子淚眼汪汪地圍坐在一起,望著身邊穿著一身破爛不堪、油跡斑斑的老乞丐,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說著話。
這老乞丐,渾身上下全都打著厚厚的補疤,細數之下胸口剛好掛著九個布口袋。若是江湖人士,定然會臉色大驚,這是妥妥的丐幫九袋長老,江湖傳聞已久的丐幫老幫主老叫花。
只見那老叫花蹲坐在一塊青石頭上,渾然不知寒冷,身旁放著那碧綠的打狗棍,手中敲打著那花梨木做的金錢板,咧著缺牙的嘴巴,長一聲短一聲地唱著,「臘月北山狼煙急,夜夜寒風吹旌旗。金戈鐵馬刀飲血,忠肝義膽劍無敵。可憐多少白髮人,卻把淚水藏心底。敢問少年幾征程,無奈空杯醉風裡。」
他將金錢板敲打了幾下,說道,這首詩說的是,前幾天北山關大戰。北國的蠻子又要到我北山來打草谷。蠻子殘暴,燒殺搶掠無所不用其極。老王爺和定遠侯一聲令下,那少年風將軍、大魔王羅一刀帶領北山衛、定遠衛和虎豹軍,血戰北山關下,多少北山男兒捨身成仁,與蠻子殺得血流成河,取得了這場大捷。你們中有父母,也有兄弟皆參加了這場大戰。春風樓的姑娘們,寧肯戰死也不願意受辱,可憐她們,「花容月貌多奇女,十二花神鑄軍魂。」北山衛輕騎營的五千兒郎,戰死一半還多,正是:「問天下誰是英雄,數我北山少年郎。」
他說一段,唱一段,只聽到眾人熱淚盈眶,無不咬牙切齒,又心潮澎湃。
「老王爺在梅山血祭,無字碑上添碑文。往朔半載,為北山浴血奮戰者永生不死;往朔五載,為北山前赴後繼者永生不死;往朔五十年,為大秦捨身成仁者永生不死;往朔上百年,為大秦保家衛國者永生不死。風將軍栽下紅梅花,以花明志。『待到來年花開時,我願乘風再歸來。抱得繁花香如海,從此不作他鄉。』大秦有北山,狼牙難闖關。大秦有此兒郎,天下何愁不安。諸位看官,三天前的那一場大戰,一天前的那場血祭,小老二心生佩服,今日路過此處,遠遠不及諸位看得精彩,但嘴笨口拙全做此番說辭,往後定然傳揚天下,讓這天下人也都能記住北山。」說罷,老叫花將腳邊的討口飯碗,敲得叮噹響,愁苦道,全憑各位看官賞臉,給口飯吃。
眾人感動他這外來的乞丐,竟然如此高看北山,紛紛掏出隨身的銀兩錢幣扔在他的飯碗里,幾個小孩子還淚眼婆婆道,往後我若戰死了,你也要把我們的事情傳揚出去。我們不做天下英雄,我們只想當這北山少年郎。
當下便有不少老年人含淚拍手道,說得好!這才是我北山男兒的血性。今晚殺雞宰羊,讓你們幾個小子提前過年。
那幾個孩子頓時高興了起來。
老叫花愣了片刻,接過那幾個小孩遞過來的零花錢,點頭道,一定,一定,比這還精彩。
霎時間得了差不多五兩銀子。老叫花將銀子裝進兜里,正待辭行,卻聽那帶頭的老者站起身來,拱手道,老先生,可是從南方而來?
老叫花見他雖然身穿粗布麻衣,跛腳上蹬著一雙毛皮雪地靴,但整個人精神抖擻,卻看不出半點年過六旬的樣子,當即詫異道,是也,從江南而來。
「江南好,江南好,人人都說江南好,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好地方。丐幫乃是天下第一大幫,卻最愛江南。老幫主神龍見首不見尾,乃是世外高人。倘若不嫌棄,可否與我等小酌一番。」那老者欣然一笑道,神情極為恭敬。
老叫花見那梅花樹下,咬著一朵梅花的羅一刀,早已經恨得咬牙切齒,哪敢答應下來,連忙拱手道謝道,多謝,多謝。北山人太過好客。可素不相識,哪裡敢多打擾。
「不礙事,不礙事。平素老朽也最愛江湖兒女,喝上幾杯便熟識了。再說了老幫主蒞臨我梅花村,又如此為我北山男兒正名,老朽感激涕泣,當浮一大白。」
「你是?」老叫花聽叫破他的身份暗自吃驚,他自問走遍天下,可這老者隱隱之間,氣度不凡,卻想不起這是何等的人物。
見老叫花一臉的古怪,那老者才潸然一笑道,「說來慚愧,小老兒原本也算是北山衛的一員。可惜五年前那一戰,功破身殘,只能躲在這梅山之下,苟延殘喘。小老兒梅雪晨,見過老幫主!」
不等老叫花叫出聲來,羅一刀頓時閃身過去,親熱道,您,您是霸天虎梅伯伯?您怎的成了這副模樣?羅一刀見他左袖子空空如也,右腳似乎比左腳短了一大截,心頭不由地一陣酸楚。老不死的果然是個大騙子,先說北山衛三虎都死了,可好巧不巧嘯天虎魯智深藏身在他的身邊,充當他的惡奴,如今又見到這霸天虎梅雪晨,頓時熱淚汪汪,哽咽不止。
梅雪晨眼眶微紅,拉起他的手,也是一臉熱切道,當年我們那些老東西,死的死,殘的殘,剩下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就盼著有一天能夠見到世子少爺能夠撐起北山的天。五年前一別,後來聽聞少爺追尋老幫主在外歷練多年,甚是挂念。如今世子殿下苦盡甘來,立下了如此大功,好啊!北山後繼有人啊。衝天虎凌霄城他們也該瞑目了。
老叫花幽幽嘆息一聲道,當年三虎鬧北山,血刀嘯天虎、魔刀霸天虎、悍刀衝天虎,一虎更比一虎強。魔刀霸天虎年歲最大,擅使七十二路破魔梅花刀法,獨步天下,雖是三虎中最為低調的人物,但卻是殺敵最多的三虎之一。可惜了當年老夫無緣相見,不能一決高下。罷了,既然江湖有緣,這酒老夫喝定了,定要叨擾一番。
羅一刀聽聞衝天虎凌霄城已然戰死,又想到過去多年三虎對他視如己出,見他如此英雄人物,竟然落得如此下場,更加傷心不已。
梅雪晨呵呵一笑,安慰他道,倘若當年不是老王爺拚死相救,小老兒多半也追尋兄弟們去了。如今得以苟活,與那些死去的兄弟們比起來,已經是多活了太多年。原本以為蠻子這番大戰,還能夠憑著這殘軀,以命搏命,再殺幾個夠本,便賺到了。沒想到,世子少爺與風將軍大殺四方,反倒是讓小老兒竟無用武之地。可謂是怒江後浪推前浪,小老兒心中便再無遺憾。
「梅伯伯,我?」
「世子,無需悲傷。小老兒如今高興得很。這梅花村的孩子,都是我北山衛的遺孤,小老兒與他們朝夕相處,人生豈止多活了三五年,更勝似春風幾度在人間啊!等他們長大,他們又是北山衛的英雄好漢。他們往後便是少爺,您的兵!」
羅一刀沒想到這霸天虎梅雪晨歸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然當起了北山衛遺孤的守護人,心中更是感慨連連,又見老叫花賊眉鼠眼偷偷藏起那騙來的銀兩,當即冷著臉朝著他伸出手道,拿來!
老叫花頓時一臉苦色地捂著錢袋子,不停地搖頭,「你這小兔崽子是什麼意思,老叫花我好不容易費勁口舌才掙來的。」
「這是撫恤銀,你也好意思拿!」羅一刀怒目一瞪,抬起手來便要搶來。
根據北山的軍規,歲使使者勞賜其父母,著不忘於心。「子弟幼小不能頂補名糧者,發給半響銀米至子弟十六歲成丁食糧時止。妻寡無子者或無妻而父母尚在無人養贍者,例給半晌養贍終身。」梅花村,青年兒郎戰死一多半,余孤僅存兩百餘人,朝廷的封賞還未下來,老王爺私自動用金錢豹錢宇掙來的錢財,才補上這些撫恤銀。
換句話說,金錢豹錢宇從醉仙樓倒騰出來的銀子,差不多都消耗在這些戰死的北山男兒的撫恤銀上。
羅一刀自然不願意,這老叫花從這些本就可憐的人身上,掙去他們用命換來的血汗錢。
老叫花吹鬍子瞪眼道,「你這不孝弟子,老夫來了好一陣子,你何曾給老夫半文錢。」
羅一刀恨聲道,你吃我王府的,喝我王府的,用我王府的。還好意思要錢。更何況這是我北山遺孤們的賣命錢。
從老叫花身上搶走了那些銀子,羅一刀這才轉身拉著一臉歉疚的梅雪晨,朝著梅花村走去。
老叫花欲哭無淚,只得跺了跺腳,心有不甘地跟了上去。心中暗罵,這敗家玩意兒,又要敗家了。
梅雪晨將他倆帶到一座用茅草竹木搭建起來的三間草屋前,朝著那待在院子里舞刀的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少年人喊道,阿獃,來客人了。趕緊上酒。
那少年朝著他撇了撇嘴道,又是來騙吃騙喝的。
見他極其不痛快,慢慢地從屋裡抱出幾罈子老酒,又擺出一碟子蠶豆、一碟子豆腐乾和幾盤子山雞熏肉和牛羊肉,又用手上那把笨重的菜刀,切了幾根大蔥,便自行又抱著那把菜刀,自顧自地耍弄了起來,卻不願意多瞧老叫花和羅一刀一眼。
梅雪晨苦笑地指了指腦子道,這傻小子是衝天虎凌霄城的遺孤,當年那一戰被人斬斷了一條胳膊,腦子也出了點問題,整天痴痴傻傻的,時而好,時而壞。咱們別管他。
羅一刀見他耍弄這那把菜刀,心酸道,就不能給他把好刀?
梅雪晨哀嘆一聲道,你難道忘了衝天虎凌霄城原本是個廚子啊。那便是用來切菜剁肉的悍刀。你若敢給他換了,他定然會跟你拚命。
老叫花不由地感嘆道,如此好刀,居然是把菜刀,當真是讓人大開眼界。當即又朝著梅雪晨問道,你的魔刀呢?
梅雪晨撕掉酒罈子上的泥紅,聳了聳肩膀,樂呵呵道,人都殘廢了,再好的刀也就廢掉了,索性給村裡的小子們拿去砍柴了。
「你當真捨得!」老叫花唏噓道。
梅雪晨見羅一刀一臉的凝重,忙給他倆倒上酒,勸了幾碗,說道,北山苦寒,梅花村也無好酒好菜,世子和老幫主莫怪。
此番便是那大魚大肉、山珍海味,老叫花和羅一刀又哪裡吃得下。梅雪晨唏噓道,還是江南好景常在,單單一湖銀魚,便讓人眼饞不已。更何況那煙花綠柳之間,文興鼎盛,不像咱們這北山自古乃是草莽之地。
羅一刀撇嘴道,沒我北山拼死拼活地守著這北山關,倘若那蠻子鐵騎南下,那還有什麼江南好。
老叫花也點頭稱是,又皺著眉頭道,可憐一方風水寶地,如今也是一片烏煙瘴氣。單單每年的生辰綱,就讓朝堂的那些老爺們掏光了江南的底蘊。更何況,如今那皇帝自封道君,若不是一門心思求仙問道,便是擺弄天下間的花木奇石,多少民脂民膏化成了要命的毒藥仙丹和他任意玩弄的把戲。一旦邊疆有點戰事,又惶恐不安,疑神疑鬼。而江南的官吏又最貪婪奢靡,弄得好好的江南,怨聲載道。當真是山外青山樓外樓,煙雨湖畔好個秋(球)。
梅雪晨伸手將桌子一拍,桌上酒碗濺出,恨聲道,小老兒這些年足不出梅花村,沒想到這江南如今亂成了這般境地?那可是號稱大秦帝國的後花園啊。
老叫花苦笑道,哪裡是大秦帝國的後花園,分明是那太師葉鳳坡的私家花園。單單江南數萬畝良田,他家就獨霸了三分之一,更不用說那江南的綢緞、銅鹽哪一樣少得了他家的。
羅一刀想起那些年遊走在江南,聽得最多的一句話,「葉家有女當鳳凰,江南水鄉是她鄉。珠田寶地千百頃,金丘銀山億萬倉」,當即破口大罵道,這葉家的孽賊,極為可恨。吃的是江南百姓的血肉,吐的卻是我北山男兒的骨頭。
砰的一聲,梅雪晨再次猛地一拍桌子道,這等禍害,倘若早在五年前,老夫定要殺光她全家。而那阿獃見那跳起來的酒碗、筷子,似乎比他說的這話更有興趣,竟拿著那菜刀也朝著竹木柵欄敲打了一番,突然嘿嘿笑了兩聲。
老叫花撇了梅雪晨一眼道,你殺光她全家有何用。殺了一個葉飛白,還有一群林飛白。老話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禍在江南,根卻在廟堂。
梅雪晨怒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鳥皇帝算是哪一門子的皇帝!秦王府呢,秦業那老小子就如此看著這個昏君如此糟踐這江山?」
老叫花看著一臉氣恨的羅一刀,意有所指道,呵呵,他們啊難哦,泥菩薩過河。
待見梅雪晨還要追問,老叫花卻擺了擺手道,喝酒,喝酒。這天下事,哪裡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夠操心的。人啊多活一天便是一天。天塌了,還有個子高的頂著。如今咱們北山正在風口浪尖,大家都是血性漢子,往後說話行事,卻還得小心,免得惹上禍端。唉!正是:三道令箭把命催,一道更比一道寒。
梅雪晨愕然道,這又說的啥事?
羅一刀幽幽道,還能是啥事。前段時間,春風樓大戰高闕塞。兵部連下三道令牌,要追問嚴查,給老不死的按上了一頂懈軍之罪。至今都還未善了。
老叫花和羅一刀喝得伶仃大醉,梅雪晨心中有氣,氣恨之下,心中有口晦氣吐不出,也醉得一塌糊塗。
反倒是那叫阿獃的傻子,朝著他們嬉笑道,都是一群傻子。
當晚五更天,月從東邊寒。從梅花村出來,羅一刀在村口撒了一泡尿,正嘚瑟地舒坦,嘆著氣道,今晚不吐不快,好爽。
老叫花也澆著樹樁子,打著酒嗝道,嘴上痛快了,心頭卻忒不是滋味。爽個屁。
倆人正有些不耐煩,卻聽見林子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倆人心頭一凜,均大感警覺道,什麼人?
就在此時,卻聽見遠處傳來幾聲吆喝,「哪裡逃?出來,你逃不了的!」
接著人影一閃,閃進林中,羅一刀借著雪地反射的月光,看得分明,不由地大奇,當即失聲道,大哥?
老叫花連忙提起褲子,也一臉詫異道,誰?秦風?
跟著身後響起了三五個連串的腳步聲,只見幾道黑影,快速地朝著這邊追了過來。羅一刀遲疑了片刻,等到撲過去。
老叫花經驗老到,連忙一把拉住他躲進林子中,輕聲道,不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瞧准了再出手也不遲。
待那幾個人影,追著秦風的足跡追了上去。這才,一把拉著羅一刀便悄聲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