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獄中殺機
大雪之後,留下的冰凌還掛著狹小的通風窗子上。
幽暗的水牢里,冰冷刺骨的雪水齊腰深地漫過兩個顫抖不已的身軀。
在這座讓草原牧民聞之色變的魔鬼監獄里,冬日的嚴寒遠比帳篷外的大雪天還要殘酷。
若不是有功法在身,平常人早就凍成了一塊塊血肉,哪還有半點的生機。
大祭司努爾泰和女王侍衛長莫答,望著頭頂上的通風窗子,從窗外飄來的雪花落在眼皮子底上,剎那間的激靈,彼此竟然還覺得有一絲絲暖意。
透過微弱的雪光,莫答能夠感覺到大祭司努爾泰的癆病更加嚴重了。他胸口前,那一片片凝固的血跡,泛著光的殷紅,遠比他的臉色還可怕。
「義父,您還好嗎?」他不安地問道。
他生怕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在這漆黑無聲的囚牢里,只怕他也熬不上幾天了。比這座囚牢的寒冷,更可怕的是漆黑和惶恐。那種死亡隨時潛伏在身邊,隨時都能給他致命一擊的恐懼,遠比他被人追殺的時候,還要要人命。
人怕的是沒有希望,可更怕的是還有那麼一丁點希望。頭頂上那扇唯一通往外界的窗子,既帶來了嚴寒,又給他帶來了想死的念頭。因為越是看見光,越是想要掙扎,越是掙扎越是耗費他的體力和心智。
一次次的絕望,消耗著他的意志。
半個多月的時間,女王毗伽將他倆投到這座囚牢,不管不顧。
她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他們的反叛。
「咳咳,還死不了。」大祭司努爾泰貪婪地深吸了一口雪風,心裡暗自讚歎,能活著真好。
越是接近死亡,越是想要活著。
到了他這種年紀,與財富和權勢相比,活著勝於一切。
可惜他終究還是算錯了。他千算萬算,萬萬沒有想到毗伽的心這麼狠、這麼硬。其實早在逼宮的時候,他就想好了退路,故意咳出血來給她,想要喚起她內心藏匿的那麼一絲絲的柔情。
只要她肯顧念那麼一絲絲情義,他就能有機會活下去。
「義父,您說女王她真想熬死我們嗎?」莫答痛苦地問道。他脖子以下已經快要沒有知覺了,稍微還能夠轉動的脖子,也僵硬得可怕。
努爾泰嘆息了一口氣,「不知道啊,我估計她還在等。」
「等什麼?」
「等老夫主動交代。」
「冠軍侯?」
「沒錯。」
莫答苦笑地搖了搖頭,到這種時候,他還是不肯跟他說實話。他和他都很清楚,冠軍侯是毗伽的男人。這個男人絕對不能動。哪怕他是狼牙王庭的敵人。
可他還是動了。
他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當初說好了逼毗伽登位。他和他都將是從龍之臣。可如今,卻都成了這階下之囚。
「你為何要讓他去荒城?你明知那裡是整個狼牙的禁忌。」
「他若不去荒城,荒城又怎麼滅得了。如果荒城不滅,她就會只想當她的教主,只想著怎麼去度化荒城。可惜我們狼牙王庭等不起了,我們不只是想要讓她當教主,還要讓她當我們的王!大汗的血脈生出了一條孽龍,我們作為大汗的臣民,有責任和義務替大汗清理門戶!除此之外,我們別無選擇!」
「慫恿昊天宮宮主孽紅雙與她決戰大雪山,是您的手筆吧?」
「呵呵,要不是調虎離山,他又怎麼能夠去得了荒城,又怎麼會一怒之上不得殺了那個女人,還殺盡了荒城。」
「那個女人有那麼重要嗎?她不過是個瞎子。況且她還是女王的......」
「你住嘴!這件事情即使我們死,也不能說。」
囚籠里傳來莫答急促的呼吸聲,他很壓抑,他很想把那件事情說出來。可他不能。努爾泰的話沒有錯,如果這件事曝光出來,不只是狼牙要出大問題,只怕連大秦也會再起波瀾。
良久,莫答又才不甘心道,他真死了?
他記得在王庭之上,努爾泰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也才讓女王下定決心登位。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
「你要永遠要記住,你是我養在她身邊的一條狗。主人的事情,你少打聽。當狗就要有狗的樣子。」
莫答氣呼呼地說不出話來。沒錯,從來他都是他養在她身邊的一條狗。從六歲他懂事開始,他就一直只是一條狗。
「你是不是很服氣!是不是覺得這些年自己的功勞不小,是不是覺得她早就應該屬於你!」努爾泰的話,猶如一記重鎚,敲開了他那冰冷的心。
如果還有機會活著,他絕對會默默無聞地繼續當好他狗的角色。可惜他要死了,他內心的屈辱不吐不快。
「我為什麼不能!她從來就該屬於我!我才是狼牙的第一勇士!我才是她的護花使者!」
「呵呵呵,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齷齪的心思。從八歲起,你就暗地裡偷看她洗浴。你甚至還多次暗地裡使用迷藥,想迷暈她。」
「你!怎麼知道!」莫答見鬼一般,瞪大了眼睛。這種事情他從來都做得小心翼翼。
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魔鬼。
他也不例外。
他心中的魔鬼,除了毗伽還是毗伽。
可得而不可得這是他的悲哀,但他卻從未放棄。
「倘若要不是我,以她的個性,你早就死了。」努爾泰不客氣地罵道。
「我多次警告過你,她是我的女兒!她要的男人,只能是像秦越這種頂天立地的男兒!而不是醜惡萬般的老鼠。我之所以沒有殺你,是一再給你機會反省。你非但不懂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秦越的事情,你敢說你沒有插手?你與秦國那群齷齪的軟骨頭暗通款曲,說什麼戰敗,其實是你主動讓偌大的北山拱手讓給秦國的,目的就是讓他們升官發財,讓他們有機會去殺死秦越!」
一切都完了。
這個老傢伙什麼都知道。莫答絕望地大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不甘心的淚水頓時流了出來。
「那你為什麼到今天還不殺我?」
努爾泰看著身下冰冷的雪水,恨得咬牙切齒道,因為還不到時候。你想殺秦越,我也想。他不該出現在她的生命里,他天生是一把刀,傷她太深,但我知道有人一直在為此布局。
「誰?」
「不知道。但我知道是個女人。」
莫答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他們都栽在女人的手裡。他沒有笑出來,努爾泰卻笑了,笑得痛快,也很痛苦。
他這一生只愛過一個女人。可這女人卻斬斷了他的子孫根,讓他成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閹人。
良久,努爾泰笑不出來了,壓抑在喉嚨的癆血,讓他再次感到了死亡的來臨。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
他不能再這樣耗費下去了。
「咳咳咳,莫答你想活命不?」
這話猶如天外來音,莫答甚至懷疑他聽錯了。他掙扎著想要看清努爾泰的臉,卻始終扭不過去。
「你如果想活命,也不是沒有辦法。」努爾泰自言自語道。
「毗伽在等我服軟,可我的時間不多了,我等不起了。」
「你想我怎麼做?」莫答對這僅存的希望,猶如捕捉到了一絲絲生命的光亮,瞬間激起了全身的力氣,他猛地扭過脖子,咯吱一聲,脖子脫臼了。
是人都怕死。
雖然他是個冷血的殺手,手冷心卻不冷。更為重要的是,他不想這麼窩囊地死去。
「我希望你替我去做件事情。只要你肯去做,你會活下去的。毗伽絕對不會殺你。」
努爾泰強行吞下喉中的惡血,艱難地瞅了他一眼,嘴角上的嘲諷,卻發著從地獄一般傳來的冷笑。
莫答沒敢吭聲,他緊蹙著眉頭。在短暫的驚喜之後,作為殺手的秉性讓他很快冷靜了下來。以他對努爾泰的了解,這偌大的草原上,在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狼群中,努爾泰是獨一份的獨狼。
他的陰冷、孤僻、古怪、神秘,總是掩蓋在他那張見人就笑若格桑花的老臉上。
「這老傢伙從來都是個不逮到獵物不會撒手的鷹隼!事情絕不會簡單!」莫答的心裡暗自發憷。
努爾泰見他不吭聲,那雙陰冷的眼睛更加多了幾分輕慢。他重重地搖了搖頭,顯然莫答給他的印象太跌價。「你果然只能當條狗,而當不了這草原上的狼!」
但很快,他就失去了耐心,天快亮了,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咬牙切齒道,「想辦法殺了我,然後去秦國,去找那個女人!」
他的話音剛落,莫答頓時驚愕而萬般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噗呲」一聲,一刀穿破牢獄的幽暗,閃著一道光,一頭扎進了莫答的胸口。
「為什麼!」莫答絕望地看著那被破了一道口子的窗戶,嘴裡咕嚕了一句話,跟著噴出鮮血,很快耷拉下了腦袋。
努爾泰似乎早有預見,他突地嘿嘿一笑,翹起了嘴角。
她果然一直都在。
一陣香風吹開了牢獄的門,披著一身白色斗篷的毗伽,緩步走了過來。
「我以為你真想死!沒想到,你還是想活!」毗伽冷冷地笑道。
努爾泰抹了一把嘴角的癆血,慘然道,你究竟想怎麼樣?要殺要剮誰你便!
毗伽冷漠地打量了他一眼,扔給他一個牛皮酒囊。
努爾泰連忙一把抓住,擰開皮蓋,大口大口地一連灌了好幾口,臉色泛起了紅光,方才喃喃道,好酒!不愧是江南春!
「他在哪?」毗伽的耐心顯然是有限的,她等了他半個多個月,總算是等到他開口了。
「你不該殺他,他可是條好狗啊!」努爾泰故意撇了死去了莫答一眼,惋惜道。
「他若不死,你又怎麼會有機會活得出去!」毗伽啐了他一口,顯然他的心思她都懂。
「說吧,想怎麼活!我給你這個機會!」
努爾泰再次將皮囊中僅存的酒一飲而盡,方才扔了手中的皮囊,呵呵大笑了一聲,「你得放我走,我把他給你找回來!」
毗伽微微皺起了眉頭,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的目光帶著幾分殺意,但很快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強忍住內心的衝動。
「我答應你!你不但要把他帶回來,而且那個女人我也要!」
努爾泰頓時驚愕地變了臉色,「你這又是何必!」
「我只問你做不做得到!」毗伽失去了耐心,連忙打斷了他的話,厲聲喝道。
「行!」努爾泰重重地吞了一口唾沫。
毗伽背轉過身去,徑直走向了牢房外。剛剛邁出牢房的門,她又低聲道,從今而後,你我恩斷義絕!我給你半年的時間,如果半年見不到人,無論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要親手殺了你!
等到香風散去,努爾泰這才渾身冷汗淋漓地大口地吐著氣。
還沒等他鬆弛下來,他的腦瓜子里,突地湧起股股痛徹心扉的疼痛猶如蟲子在噬咬一般。他不由地發出一陣陣慘烈的慘叫,整個人抱著腦袋不斷地撞擊那抱大的鐵柱子上,很快蜷成了一團。
「啊!啊!啊!」
牢房的門大開著,寒風呼呼地刮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牢房裡頓時亮堂了起來。昏死過去的努爾泰,微微睜開了眼睛,他手腳上的鐐銬,早已經被人砍斷。
「噬魂符!好啊,好得很!老傢伙交給你的壓箱底絕活,你都使在了老夫的身上!你果然是我的好女兒啊!」
他慘然而蒼白的臉色,無比陰沉而惱怒。沒有人知道噬魂符的秘密,甚至鮮有人知道噬魂符的厲害之處。但努爾泰多少知道一點,噬魂符是焚天教的不傳之謎。
它有著讓人慾死不能的可怕之處。即便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中了噬魂符也會像活人一般的活著,但如果沒有人解開這個符咒,這個人的靈魂最終將淪為施符者的傀儡,類似於苗疆地區的殭屍。
半年,是毗伽給他下的最後通牒。
努爾泰渾身打了一個寒顫。
但很快,他猛地一跺腳,抖開身上被劈斷了的鐐銬,不敢久留,連忙從牢房裡竄了出去。
等他走後,莫答的屍體被人砍成一坨坨的扔在朝著北山的山丘之上,被野狼和蒼鷹吃了乾淨,連一滴血都不剩。
雖然莫答被毗伽殺了,但卻還是給了他最高的禮遇。
天葬。
這是毗伽的仁慈,也是毗伽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