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梧
用力推開堆在窗外的幾截斷木,喬好從窗子里翻了出來,落腳處卻是滿地的殘磚斷瓦。
看著周圍一棟棟半塌的房屋和叢生的野草,抬眼又望到遠處一座座荒涼的山丘,喬好只覺腦袋一陣發暈,茫然四顧,不知眼前是真是幻。
「莫非我還在夢中?......或者又是什麼測試?」
喬好忍不住撓了撓頭,卻發現自己的頭上光溜溜的一根頭髮也無,這才想起,在做沉睡治療前自己全身的毛髮已是被剃了個乾淨。
據說睡在靜滯艙里的人各項生理機能基本停滯,連思維和記憶都被「凍」住了,就是睡上一百年也是長不出一根頭髮的。
放棄對頭髮的懷念,喬好原地轉了幾圈,卻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廢墟上。
周圍的房屋十室九毀,僥倖未塌的幾棟也只是空存個架子,磚翻瓦斜,柱扭梁歪,眼見也是支撐不得許久。廢墟四外不遠處分別矗著幾座小山,那上面也全是一副凄涼景象,除了亂石就是荒草,左近山丘上的一架鐵塔更只剩下了半截——上半段不翼而飛。
「真是怪了!莫不是阿衛說的什麼世界大戰?......還是外星人來襲?」
周圍環境的巨大的變化晃花了喬好的眼睛,也晃暈了他的腦袋,即便他久經滄桑,一時間也是茫然無措。
還沒等他清醒過來,耳中忽聽到一陣腳步聲響起,隨即從一間塌了半邊的房子後面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似是沒想到廢墟中還有人,見到喬好先是一愣,隨即一驚,掉頭就走。
喬好連忙叫道:「這位大哥請留步,我有事情請教。」
那人停步一望,這才看清站在身後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於是又轉頭走了回來。
喬好連忙迎上兩步,說道:「這位大哥,不知道......」他話說了一半,卻驚訝的說不下去了。
只見那人大約三十幾歲的年紀,身材枯瘦,鳥窩般的亂髮和鬍子糾結成了一團,穿著件已經髒的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爛衣服,一條褲腿兒少了半截,左腳套著一隻破舊的皮靴,右腳上穿的卻是草鞋。那人臉上髒兮兮的看不清楚相貌,只露出一雙混濁的眼睛,目光甚是兇惡。
那人朝著喬好走上幾步便伸出兩隻鳥爪一般的手猛撲了過來。
喬好吃了一驚,忙側身避讓。
那人一下撲空,用力過猛,踉蹌著搶出幾步才站住身子。
喬好驚問:「你要做什麼?」
那人卻不答話,反而從腰裡掏出一把銹跡斑斑的匕首,眼睛里閃出野獸一般的光芒,低吼著向喬好衝去。
喬好一皺眉,腳下向旁邊閃開兩步,一面喝道:「是龍樹叫你來的么?」
在他的記憶里,還活在世上的仇人只剩下龍樹這一個。
那人並不答話,只是一刀接一刀的刺向喬好。
喬好腳下左右移動,躲過兩刀,不覺搖了搖頭。
龍樹或許有些瘋,但絕不傻,眼前這人腳步虛浮,握刀的姿勢也不對,顯然沒有功夫在身,龍樹是絕不會派這樣一個人來對付自己的。
雖然不知這人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對自己拔刀相向,但有一點喬好可以肯定——眼前的這個人確實是想要殺死自己!這可以從他那雙充滿殺氣的眼睛里看出來。
像這種眼神喬好以前很是見過一些,並不陌生。
喬好又喝問了幾句,那個人卻理也不理,只是一味的揮刀亂砍。
見那人又是一刀迎面刺來,喬好嘆了口氣,左手突地一伸,托住那人的手肘,隨即身子半轉,右手搭上那人的手腕,一轉一推。
那人正提刀猛刺,卻不知怎麼搞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向後彎回,一刀刺中了自己的脖子。
刀入血出!
那人踉蹌著倒退了兩步,仰面跌倒。
匕首刺穿了他的咽喉,他張大了嘴,卻連一絲空氣也吸不進去,就像是一條擱淺到岸上的魚,只不過吐出來的不是氣泡,而是一口口的鮮血。
喬好忽然想起曾經聽人說過,夢是沒有顏色的,可那人喉間和嘴邊的血卻是紅的刺眼。看來眼前的一切的確不是夢境。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殺我。但是...」喬好看著那人,慢慢說道:「抱歉,我不能死在你的手上。」
那人漸漸停止了掙扎,喉嚨里只發出微弱的絲絲聲響,身子不時的抽搐一下,幅度卻是越來越小,最後終於沒了動靜。
人雖死了,可鮮血仍舊緩慢而堅定的從他的嘴巴和喉嚨里向外流出,又慢慢淌到地上,染紅了附近一大片的荒草碎石。
喬好走過去蹲在屍體旁邊仔細打量起來。
濃烈的血腥味兒彷彿實質一般直衝鼻端,又沿著鼻腔一路向上蔓延,喬好卻彷彿沒有嗅到,只是專註的檢查屍體。
喬好發現這人很瘦,非常的瘦。漆黑乾枯的皮膚緊繃在骨頭上,根根肋骨清晰可見。喬好簡直懷疑在他的皮膚與骨頭之間究竟有沒有肉這種東西存在。
這種程度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餓出來的,只有長期處在飢餓中的人才會變成這幅樣子。
幾幅圖像在喬好的腦袋中閃出,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在某本書上看到過的一組關於集中營的照片,照片上那些被解救出來的猶太囚犯就是這幅樣子。
屍體上的衣服破損的厲害,幾乎遮不住什麼,更藏不了什麼東西,喬好用一塊木片翻了翻,除了幾隻大得出奇的虱子外沒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嘆了口氣,喬好站起身子,又左顧右盼的看了一陣,最後開始在廢墟上搜尋起來。
費了半天功夫卻沒找到什麼有用的玩意兒。這裡就像被颱風橫掃過一樣,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和殘破的磚石木料混雜在了一起,一堆堆的瓦礫之間更是長滿了荒草,根本看出來原來是什麼模樣。
眼見找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喬好只得向廢墟外走去,寄希望於在外面能有什麼發現。
好不容易東挪西轉的從廢墟里鑽了出去,站在廢墟外面,卻更加感覺到四周環境的荒涼。除了腳下的一小片沙地,周圍的一切全都被茂盛的荒草遮住,看不見道路,更不見人煙,就連天空也是陰沉沉的,空氣也彷彿比往日沉重了幾分。
有那麼一瞬間喬好簡直以為自己是到了什麼原始荒原,可眼前的廢墟和旁邊小山上那尊斷裂的鐵塔卻告訴他事實並非如此。
定了定神,喬好向四外仔細打量,目光卻忽然被廢墟前一座殘破的石拱門旁邊的十幾棵整齊的排成一排的高大樹木所吸引。
「1..2...3...4...5......」
喬好一面數著一面走了過去,在第五棵樹前站住了腳步。
這棵樹與立在它左右的十幾個兄弟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有著高而挺拔的樹榦和繁茂的枝葉,青綠色的樹皮平滑無皺,葉片心形而開裂。
卻是一排青梧。
一縷縷慘白的陽光從葉縫裡漏了下來,照的樹下一片斑駁。
喬好眯著眼睛向上仰望,仔細看了一陣,終於隱隱約約的在離地七、八米高的樹榦上看到了一排模糊的刻字。
「梧桐一葉落,天下皆知秋...」
喬好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念著,心卻漸漸涼了起來。
他清清楚楚的記得,這些字是他親手刻上去的,就在今年的三月初三,或者說是在他進入靜滯倉那一年的三月初三。
「怎麼這些樹長得這般高了?」看著記憶中新植不久的小樹變戲法似的長成了參天巨木,喬好的心中陡然翻起了滔天巨浪。
輕撫著翠綠的樹身,喬好繞著巨樹緩緩踱步,藉此凝神靜氣,穩定心神。
「不要慌...不要慌......每逢大事要有靜氣!自己當此巨變,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冷靜。」
剎那間喬好心中湧上十七、八個疑問,卻都沒有答案。
「這裡怎麼變成了這付樣子?」
「院里的其他人都到哪兒去了?」
「剛才那個人又是什麼人?」
「還有這些青桐怎麼變的這般高?就好似已經生長了十多年的樣子......」
「生長了十多年......十多年?......」喬好忽然心中一動,「十年樹木!莫非我這一睡就是十幾年?」
猛的剎住了腳步,喬好被自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大跳,索性坐到樹下,反覆琢磨著這個看似荒謬的念頭,卻是越想越對。
「青梧樹啊青梧樹,你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嗎?」望著眼前高聳的青梧,喬好只覺嘴裡發苦,心中冰涼一片。
看來自己又遇上了一樁「不可思議事件」!沒想到才站在岸上沒多久,又被推進了河裡。
在樹下發了半天的呆,喬好又慢慢的站了起來。
事實已是如此,煩惱也是無用,況且眼前似乎還有更大的麻煩在等著自己呢。
自怨自艾改變不了現實,空自傷悲也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那隻會使自己變得越來越糟,趕緊想辦法解決眼前的困境才是真的。
又看了一眼半埋在土中的那片殘桓斷壁,再望了望圍在廢墟周圍的荒草叢和遠處的幾座小山,喬好心裡琢磨著自己是應該先回廢墟里再仔細的搜索一番好呢?還是去周圍探探路好呢?
還沒等做出決定,喬好耳朵忽然一動,轉頭向廢墟東南方向的那片一人多高的草叢望去。
「好像有人來了...」喬好迎上幾步,忽又站住了腳步,念頭一轉,回身走入廢墟。
喬好走進拱門,攀上拱門後面不遠處的一座塌了半邊的四層小樓,徑直躲進最頂層那間唯一完好的屋子裡面,透過一扇半遮半掩的窗子向外窺探。
他這邊剛藏好身子,那邊荒草一分,從草叢中走出四個人來。
只見走在最前面的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粗面大眼,一道長長的刀疤從左側眉角一直延伸到嘴邊;跟在他後面的那個人和他年紀相仿,身量頗高,一張馬臉上滿是蓬亂的鬍鬚。
此外還有一老一少兩人跟在後面並肩走著。老的那個大約五十多歲的光景,身子矮瘦,滿頭的亂髮白多黑少。小的那個也就是十六、七歲的年紀,理著一個光頭。
這四個人全都生的精瘦,身上更是髒的可以,衣服鞋子全都是破破爛爛,灰頭土臉的好似剛從土堆里鑽出來一樣。
沒一會兒工夫四個人就走到了石拱門的下面。
幾個人向廢墟里望了望,那個光頭少年走到一棵青梧下面,手腳並用的攀了上去,盤在樹枝高處舉目向廢墟里瞭望。
「怎麼樣?」過了片刻那個刀疤男人仰頭問到。
「不像有人住。」光頭少年搖了搖頭,又扭頭向其它方向瞭望,「沒有動靜,也看不見有路。」
刀疤男人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拱門旁的一塊石頭上,懶洋洋的說道:「大家歇會兒吧。」
老頭兒默不做聲的在一旁坐下,光頭少年也從樹上滑了下來,和老頭兒並肩坐在一起。
那個馬臉男人卻沒有坐下,而是跳到旁邊的一塊巨石上向四周不住的打量著。
看了半晌,馬臉男人忽然一指廢墟西南方向的一座小山,說道:「那裡地勢最高,咱們不如爬上那座山看看,也許能發現點兒什麼。」
刀疤男人順著馬臉男人手指的方向望了望,有氣無力的說道:「我看還是算了吧。咱們走了多長時間了?狗屁都沒看見一個!我他媽的腿都快走斷了,哪兒還有力氣去爬什麼山!」喘了口氣,刀疤男人又接著說道:「反正我他媽的是走不動了,要去你自己去。」
馬臉男人皺了皺眉,說道:「再堅持一下吧。這裡離『城市』應該不會太遠了。」
「去他媽的『城市』吧!」刀疤男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道:「什麼狗屁『城市』,都是他媽的騙人的鬼話!就咱們這爛地方,鳥都懶得拉屎,『城市』怎麼會來!」又斜著眼睛看了馬臉男人一眼,道:「老馬,都到現在這個地步了,你還痴心妄想著咱們能找到『城市』?」
「老賀沒有道理騙咱們。」馬臉男人的臉色陰沉下來,沉聲說道:「他說過他親眼看到過那個『城市』,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
「哼,就算老賀沒騙咱們,這裡確實有個『城市』,而且這個『城市』確實倒了霉,要被攻破了,可那又怎麼樣?」刀疤男人冷冷說道:「以前咱們還勉強算是人多勢眾,當家的也算是有些本事,趕過去也許還能搶一口剩飯。可現在滿『巢』的人里就剩下咱們這幾個老弱病殘,當家的也死了,就算是找到那個『城市』又能怎麼樣?哼,就怕東西還沒搶著,咱們幾個就先成了人家嘴裡的菜!」
馬臉男人沉默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才又說道:「可咱們也不能就坐在這裡等死吧?」
「等死也比送死強。」刀疤男人索性躺在了石頭上,「照我看咱們還是回去算了。好歹那裡還有個窩。」
「回去?」馬臉男人心裡苦笑一聲,恐怕那群酸狗正等著他們回去呢。
那個光頭少年忽然在旁邊說道:「那老徐怎麼辦?『巢』里就剩下咱們五個人了,咱們總不能不管他了吧?」
「老弟,這年頭誰能顧得上誰呀!」刀疤男人撇了撇嘴,不以為然的說道:「誰讓他自己亂跑的!走失了也是他自己倒霉!....算了,咱們也別去管他了,還是顧顧自己要緊!」
光頭少年張了張嘴,沒再說話。
「老徐?」喬好躲在廢屋中暗自琢磨,「莫不成就是那個被我殺掉的瘋漢?」
那幾個人離著喬好藏身的樓頂也就是幾十步的距離,喬好看的清清楚楚,他發現這幾個人的樣子看起來確實和那個瘋漢有些相像,一樣的面有飢色,一樣的衣衫襤褸,八成就是一黨。
喬好念頭一轉:「看來那個人的確不是寶樹派來的,多半就是和這些人一夥。可是那人為什麼非要殺我不可呢?」
忽然間只聽那個刀疤男人的肚子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這聲音彷彿能傳染一樣,緊接著另外三人的肚皮也嘰里咕嚕的叫了起來。
「媽的,連吃了三天草根樹皮,這會兒肚子里空的連個屁都放不出來!」刀疤男人揉了揉肚子,大概是躺在石頭上不舒服,又坐了起來,嘴裡抱怨道:「我現在是頭暈眼花腿發軟,照這樣下去他媽的早晚餓死!」又抬頭朝著天上看了一眼,恨恨說道:「我看那群唧巴鳥不會等很久了。」
順著刀疤男人的視線望去,天空中一群紅羽黑喙的怪鳥正無聲無息的在他們的頭頂盤旋。
「這幫*鳥,從早上硬是跟到現在,他媽的是看準了咱們要死在這裡了!」刀疤男人望著天空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
馬臉男人三個也抬頭看了看天上的鳥群,卻都沒有做聲。
他們幾個心裡清楚刀疤男人說的沒錯,算上今天他們已經餓了三天了,而且很有可能還要繼續餓下去。沒人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餓死」對他們來說並非抽象的辭彙,而是裸赤赤的現實。
可惜他們已是走投無路,從「巢」里出來冒險也是為了不被餓死,現在就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要不咱們回昨天晚上的那個山谷怎麼樣?」刀疤男人又說道:「雖然那裡也沒什麼吃的,可畢竟還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不行。」馬臉男人搖了搖頭,「那裡養不活人,早晚也是個死...而且那個山谷雖然隱蔽,可畢竟是在無盡林海裡面。雖然就在林子邊上,可就咱們這幾個人也太不安全了。」
「安全?」刀疤男人嘴裡叨咕了一句,喃喃說道:「這個世界上還他媽的有安全的地方嗎?」
轉頭看了幾眼廢墟,刀疤男人忽然從石頭上跳了下來,朝著廢墟走出幾步,說道:「這裡面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些能吃能用的東西?」
馬臉男人看了一眼廢墟,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裡一看就是被荒廢了好多年,就算當初有什麼食物留下現在怕也早就爛光了。
刀疤男人自顧向廢墟走著,身上似乎瘙癢起來,一隻手伸到衣服裡面抓了抓,嘴裡罵罵咧咧的說道:「老子都快餓死了,你們還他媽的要喝老子的血!」
喬好在樓上看的清清楚楚,那個刀疤男人背對著幾人,手從衣服里伸出來的時候多了一個紙包。
刀疤男人又向前走出幾步,用一隻手在身前將那個紙包慢慢打開,忽然驚呼起來:「快看那是什麼?」
幾個人一愣,舉目望去,卻是什麼都沒看見。
「怎麼啦?」馬臉男人問到。
「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刀疤男人另一隻手向拱門裡指了指,頭也不回的說到。
馬臉男人三個在後面看不清楚刀疤男人指的是什麼,互相看了幾眼,一起走了過去。
一陣風吹過,拂起青桐樹上的葉子,發出一陣細瑣的響聲。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