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東坡之「死」

第七章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東坡之「死」

自臨皋亭向東馳行,再通過神廟而朝北,若要走進雪堂的不平山崗,要經過長長的黃泥巴山坡。洶湧的長江從它的左邊繞過,茫茫雲一般的波濤是多麼舒展和捲縮,重疊不齊的草木依傍在它的右邊,茂密的柯山完全呈現著一片青綠色。

元豐五年歲末,東坡先生憶與諸友往來於臨皋亭與雪堂之間,途經黃泥坂時,曾大醉於道旁,衣服全被露濕,於是寫下《黃泥坂詞》這首紀游「行唱」之作。

此詞寫了游沿途的自然美景,再寫路途上悠然心態、艱辛、喜悅與曠達胸懷,最後表達回朝無望的意願。富含浪漫主義情懷,是蘇東坡紀游的得意之作。

巴陵(湖南嶽陽的古稱)令上官彝給東坡先生寄來了他的詩文多篇,東坡看過之後認為上官先生的詩文作得用意奇妙深遠,有古人的意味。

對於上官彝詩文中所描述的洞庭湖以及君山的秀麗景色,東坡先生自然是十分地嚮往。

蘇東坡記得在他七歲的時候,曾見到眉州一個老尼姑,姓朱,忘記了她的名字,已年過九旬。

老尼自稱曾經跟從她的師父到過蜀主孟昶宮中,那一天天氣非常悶熱,蜀主與花蕊夫人晚上在摩訶池上乘涼,寫了一首詞,朱姓女尼都能記住詞的內容。

此事已過去四十年,朱姓女尼也已經去世很久了,人間已經沒有了知道此詞之人。蘇東坡先生依稀僅記住詞的開頭兩句為: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

東坡先生自忖此詞的詞牌好像是《洞仙歌》。於是,空閑時仔細品味了一番,補足了全篇。

蘇東坡的《洞仙歌》,再現了五代時期后蜀國君孟昶和他的妃子花蕊夫人夏夜在摩訶池上消夏的情形,突出了花蕊夫人美好的精神境界,抒發了東坡先生對時光流逝的惋惜和感嘆。

筠州守毛維瞻(字國鎮)致仕,應老毛之情,東坡先生為之書寫了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作為祝賀。

這段時間,蘇東坡分別給老朋友趙昶(字晦之)、王禹錫、滕達道、陳軾、堂兄蘇不疑致簡。比如,趙昶連任藤州守,王禹錫入太學,這些都是要致簡祝賀的。

俗話說,天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

蘇東坡的生活中也常常傳來不好的消息,劉攽被貶衡州,路過黃州時來拜謁東坡先生。東坡作了詩,對其進行了寬慰。

陳慥的哥哥陳忱(字伯誠)去世,東坡去信安慰了陳慥。杜沂(字道源)去世,東坡先生給其子杜傳去了信進行了慰問。

閑暇時,蘇東坡給好友章惇去了信,詳細介紹了自己謫居黃州的生活。他說,自己就住在東坡,開闢除了五十畝水田都種上了稻子,妻子在家養蠶聊以度日。

這幾天,一頭牛差一點病死,獸醫們都看不出是什麼問題,而老妻王閏之卻看出牛是在發豆斑瘡。

誰知,按照老妻的方法餵了青蒿粥后,牛竟然痊癒了。

蘇東坡對老朋友章惇說,之所以講這件小事,是為了博得您在千里之外一笑耳!

元豐六年,正月初三。

四十八歲的蘇東坡正在黃州貶所點燈會客,此時他的職位仍是:責授檢校尚書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五更粥熟聞魚鼓,起對孤燈與誰語。溪邊洗缽月中歸,還君羅漢君收取。」正月十五,東坡先生作《唐畫羅漢贊》,悟清又自西蜀來到黃州。

上次悟清被寶月大師派來向安州(今湖北孝感)的滕元發求書之時,蘇軾還未自號東坡居士。

近兩年,東坡先生總要到黃州的東門外去尋春。今年的正月二十這一天,東坡又要復出東門,再次尋春了。

「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對於這些瑣事,東坡先生都用他的詩筆記錄了下來。詩題「復出東門」有尋春的意思,即希望梅花再開,他能再起用。這年東坡先生再出東門尋春,在尋春里有希望朝廷再起用他的含意。

以至於,有後世的蘇學研究者感嘆道:解杜玉解蘇不同,杜無考,故易;蘇事事有考,故難。

這裡的「杜」指的是唐代的杜甫,由於年代久遠,杜甫留下來的史料較少。

四十八歲的蘇東坡,此時正患眼疾(赤眼病),並且還與家人們全都感染上了當地的流行病,以及卧床一月有餘了。

眼疾還未愈,東坡先生又被痰涌咳嗽所苦,難受的幾乎無法承受。

這時,蘇東坡收到了二十四歲的毛滂(字澤民)寄來的《擬秋興賦》,東坡先生強撐起病體,翻閱了毛滂的來信及文章。

對於小毛的《擬秋興賦》,蘇東坡認為可以與古詩人相媲美(追配騷人矣)。因為,潘岳作《秋興賦》時已三十二歲,而二十四歲的毛滂就敢於嘗試作《擬秋興賦》了!

大寒時節,蘇東坡步至東坡,作了一首詩贈給了巢谷。其中有「故人千鍾祿,馭吏醉吐茵。那知我與子,坐作寒蛩呻」句,被指有嘲諷蒲宗孟的意味。

說起來,這位「故人」蒲宗孟與眉山蘇氏有著千絲萬縷的姻親關係。

蒲宗孟(字傳正),四川閬中人士,生於宋仁宗天聖六年(1028)。閬中蒲家和眉山蘇家同屬蜀地大戶。

蘇軾的堂兄蘇不欺娶了蒲宗孟的姐姐,而蘇不欺的女兒又嫁給了蒲宗孟的兒子。

這兩段姻緣雖然沒有直接與蘇洵這一支發生關係,但也算比較近的姻親了。

蘇軾貶謫黃州的這段時間,恰恰是蒲宗孟仕途的高光歲月,從元豐二年開始,他任神宗皇帝的翰林學士兼侍讀,此後越來越受皇帝賞識,拜尚書左丞。

別看蘇軾與蒲宗孟的家族關係這麼密切,但二人在政見和生活習慣上,卻有著巨大的衝突。

在政見上,蘇軾一向反對新法,而蒲宗孟卻非常支持王安石,試想,如非新法擁躉,在神宗一朝如何做到官運亨通?

《宋史》上記載了神宗皇帝與蒲宗孟的一段對話。

一日,神宗和幾個大臣閑聊,感慨朝中沒有人才,身為新黨成員的蒲宗孟沒有放過這個打壓舊黨黨魁的好機會,立刻對皇帝說:是啊,很多人才都被司馬光的歪理邪說給帶壞了。

神宗盯著蒲宗孟看了半天,說道:司馬光的話是不是歪理邪說,我先不和你理論,我只知道,自我即位以來,只有司馬光一人敢主動辭官而去,其他人如果坐到了司馬光這個位置上,我就算逼迫他走,他恐怕也不肯走。

皇帝的話,讓蒲宗孟無言以對。

而說到生活作風,蒲宗孟在正史上是有宋一代出了名的驕奢淫逸。淫逸或許未必,但驕奢卻是被作實了的。

《宋史》記載,蒲宗孟每天都要宰殺十頭羊和十頭豬,家宅中還要點著三百根蠟燭。有人給他提意見,說這樣是不是太奢侈了,他還不高興了,反問道:難道你想讓我在黑漆漆的房子里忍飢挨餓嗎?

日常起居中,蒲宗孟更是極盡奢華之能事,這老兄有個特別費水的潔癖——每天都要洗兩次臉、洗兩次腳、洗兩次澡。

洗兩次臉和腳還算正常,但洗兩次澡這事,放在衛浴設施並不那麼發達的中古時期,就有些過分了。

史載,蒲大官人洗澡時,身邊要有好幾個婢女服侍,每次洗澡要用掉五斛熱水。

宋之一斛相當於今之六十斤,五斛,即三百斤。也就是說,蒲大官人洗一次澡要用一百五十升水。

對於這位遠房親戚的奢華做派,蘇軾是非常不以為然的。有一次蒲宗孟給蘇軾寫信,稱自己修身養性專研道家,小有所成。

蘇軾也沒多問,就送了他兩個字:慈、儉。

話說有一天,蒲宗孟向神宗皇帝請示:陛下啊,我想給我那被貶謫在黃州的窮親戚送點兒錢過去救濟,您看可否?

神宗聽了哈哈大笑,笑罷反問:你們是同鄉,又是親戚,還是同僚,你現在發達了,資助一下老蘇不是很正常的事嗎?難道朕會發怒嗎?(傳正請於先帝,欲寄金賙之。先帝笑曰:鄉黨親舊,同朝僚友,以有餘助不足,縣官當怒之耶)

巢谷到武昌車湖遊覽去了,東坡先生收到了王齊愈的信件,知道巢谷已於昨天和王天麟啟程返黃。

東坡知道,巢谷離開的這段時間,東坡上田地已經荒蕪衰敗,春筍也已漸漸老去,糕餅也幾近吃完。自己的身體欠佳,氣塞、咳嗽得厲害,幾乎吃不下飯。因此,蘇東坡盼望著巢谷能夠快些回來,回來好陪陪自己。

陳襄之弟、濠州知州陳章(字朝請)來簡,還為蘇東坡寄來了治療眼疾的中藥。在大多數人對竄逐的蘇東坡唯恐避之不及之際,能收到朋友的書信,不免令東坡先生感到了一絲絲的溫暖。

除了陳襄的弟弟,還有徐大受之弟徐大正(字得之)也與蘇東坡頻有書信往來。

詩僧道潛(參寥子)不遠萬里來到黃州與蘇東坡相會。此次赴黃州,在東坡住了整整一年,期間東坡先生陪他遊覽了武昌西山,二人作詩酬答,好不快活。

閑暇之時,蘇東坡又在雪堂里唱和了黃庭堅寄來的《食筍》詩,以及將弟弟子由答孔平仲的二首偈語書寫了一遍寄給弟弟。

四月十一,曾鞏病逝。

此時,由於蘇東坡在黃州罹患赤眼病,逾月不出,竟被人誤傳也亡故了。甚至有好事者妄傳,東坡先生與曾子固同日化去,就像李賀長吉死時之事,皆是上帝召他們而去。

據傳,神宗皇帝聽到蘇東坡已經死去的消息時,正在用膳,因之嘆息再三,忽輟飯而起,曰「才難」!

這還不算,神宗皇帝還分別向蒲宗孟與范鎮等人證實這件事的真偽。

范鎮忙遣人攜書到黃州去證實此事,東坡先生接到書信后竟撫掌大笑。放下書信后,東坡又與數位客人飲於江上。

夜歸之時,江面際天,風露浩然,遂作《臨江仙》。其中有「夜闌風靜轂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句,次日竟被誤傳蘇子瞻夜作此詞,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

郡守徐君猷聞之,亦是驚懼不已。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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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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