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勿忘我(1)
何宇的姥爺回家了,懷著愧疚的心情進了屋,沒想到何宇和媽媽出門迎接他。
「爸,回來了啊!先坐下吃點東西吧!」
對於這麼一個老人,尤其是剛被放出來的老人,何媽媽並不想再苛責什麼,只是略微難過之後,便把不開心的事情全忘記了。
這時候,燕姐從裡屋端了碗牛肉湯,招呼大家吃飯。
「這是那個小燕吧,這麼漂亮啊,咱小宇有福氣啊,哈哈哈!」
氣氛逐漸暖和了下來,何宇打算扯點話題升升溫,「姥爺,你能給我講點故事嗎?我想聽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就像小時候你給我講的那樣,比如半夜村口墳地里有小孩唱歌之類的!」
燕姐打了個冷戰:「大白天的說什麼呢?好嚇人!」
「你啊,就喜歡扯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你就不能讓你姥爺講點年輕時的故事」媽媽端來一盤瓜子。
「別這麼說孩子,其實有些東西,你不可信其無。村口那小孩就是真的,那小孩就是我啊,小時候我就躲在墳地里,你賀爺爺一經過,我就嚎一嗓子,可把他嚇一跳,傳著傳著就成了那裡鬧鬼,你說說!」
「切,原來都是騙人的!」何宇說。
「也不能這麼肯定吧,畢竟咱人知道的東西太少了,好多東西咱們就弄不明白!」何姥爺嚴肅起來。
「什麼東西啊?姥爺。」燕姐也附和。
「小姑娘這就改口了呢!我給你說,你知道有個東西叫勿忘我嗎?一種藍色的小花,滑滑的,就像水豆腐一樣滑。那東西碾碎了灑在熱水裡,一下肚,整個人就像喝了碗孟婆湯,什麼事都不記得了?這個名字也怪,明明什麼都不記得,還叫勿忘我!」
「姥爺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啊?也沒見過你養過花啊?」何宇問。
「那是我年輕時候的事情了,聽我慢慢給你說,你先給我幫茶水滿上!」
跟著何姥爺的講述,記憶回到遙遠的1937年,那時,整個國家就像一個裝滿泔水的華麗木箱,外表光鮮,內部混亂污濁,漆黑一片,時不時有小人推箱子一把,想刮點箱子上光鮮的財寶下來,攪得整個箱子動蕩不安。
何姥爺當時有個名字叫何發奎,後來日子好了,大家都叫他老何,漸漸地,何發奎這個名字就不被提起。
且說那一年,何發奎十六歲,家裡有點宅地,也有幾個傭人雇著,不說大富大貴,起碼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還能過得個好日子。
一天,何發奎被一幫狐朋狗友擁到大街上,吃吃喝喝一番,便打起了賭。桌角一胖子說:「咱何少爺也沒有談過戀愛吧!知道談戀愛嗎?」
一個尖嘴猴腮小子問:「啥啊?跟彈腦瓜一樣吧!」
胖子嘚瑟道:「談戀愛,那是個西洋玩意!就是講究男女兩情相悅!自由戀愛!不能聽父母的話,兩人看對眼,心思相投,話聊得投機,就在一塊堆了,要是在進展進展,了解越來越多,戀愛越來越妙,就可以辦婚禮了!」
何發奎說:「聽起來真的不錯啊!我爹整天張羅著說一門親事,都沒見過那姑娘!我可不喜歡這樣,你說的談戀愛那西洋玩意,我倒是很感興趣!」
尖嘴猴腮說:「我倒不求那麼多,有的老婆討就不錯了,哪有心思自由戀愛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夠好了!」
何發奎說:「我想自由戀愛一下,可是咱這小地方也遇不到那樣的女子啊?你跟她說自由戀愛,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啊?」
「去縣城吧!那裡有洋人住的!你跟他們應該聊得來!而且他們會說中國話,
很容易搭上腔。」
於是,初生牛犢何少爺連夜趕到縣城,在旅店睡了一晚,就開始物色「談戀愛對象!」
他心想:這談戀愛既然是兩情相悅,那我得先做點人家喜歡的事情唉!
他跑到大街上,看到一個打扮時髦的貴婦,他拉起人家的手:「小姐,可以跟我走嗎?我帶你去看放羊!」
「看你個大頭鬼啊!一邊去兒!」
他一抬頭,看見廣告牌下一個女學生,向前鞠了一躬,說:「你好!我們去那喝茶好不好?」
「不要不要!我還有事情!」
「怎麼沒人願意和我談戀愛呢?」何慶魁苦悶萬分。
突然,一個老人倒在路中央,看樣子是餓昏了,一倒,把饅頭攤碰了幾下,掉了幾個饅頭,沾了灰,招了幾條土狗。
「你這老頭幹什麼啊?我這饅頭都賣不出去了?」饅頭攤老闆高聲嚷道。
老人拖著瘦弱的身軀,扶著腦袋,戰戰巍巍地起身,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扶住了他,說:「老闆!這幾個饅頭多少錢,我替他賠!再賣給我兩個饅頭,紅砂糖的!謝謝!」
她穿著白色碎花裙子,舉止優雅,面貌清秀,只是說話斷斷續續,磕磕巴巴,應該是學中國話沒多久,可是她翻了自己的荷包,臉色難看
何少爺動了情,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只是覺得這女孩很好,自己很想和她談戀愛。
「我來付吧!老闆,給你錢!」何少爺把錢遞給老闆,馬上把饅頭餵給老人吃。
「阿里嘎多!我沒有帶錢包出來,我今天太匆忙了,竟然忘記了!」對面女子點頭表示感謝,離別時鞠了一躬。
何少爺全程只是微笑,因為他害怕一開口就把女生嚇跑。
一向不肯學習的他買了好多書,一頭扎進旅館,研讀起來,他覺得自己需要提高涵養,提高知識才配得上那個女生。
就這樣過了多日,他打算出門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路過一家日式飯館,他看見門口有一女子畫畫,近前一瞧,就是那天的女孩。
何發奎的心撲通亂跳,他馬上從附近店鋪買了花束,緊張不安地湊近過去,「又見面了啊!這個花我是偶爾看見的,送給你!」
「謝謝!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女生問。
「我叫何發奎,你可以叫我小何!你呢?」
「松本杏子!你可以叫我杏子!」女孩先用何少爺聽不懂的話說一遍,又用中國話講了一遍。
「聽你的口音是外地人吧!」
「我是日本人,我爸爸來這裡做生意,我也來到這了,今年攢夠了錢,打算送我回東京學習美術!」
「挺好的啊!有這想法總是好的!祝你未來一定成功!」
就這樣,何少爺時不時過來看看杏子,杏子對這個長相帥氣,氣質樸實的男孩子有了好感。
這一天,何發奎又來到了飯館門口。
「我想給我的貓畫一幅畫,可是它已經死了!」杏子用畫筆末端敲敲他的手臂。
「啊!那怎麼辦啊?」
「我還有記憶,我想把貓畫在畫中,生命只有一條,可是記憶永存!」
「好啊!」
突然,杏子的爸爸把他招呼進去,好大一會兒,杏子溜了出來,說:「何君,今日實在沒有空,我們改日再畫好嗎?我們想談論一些回國的事情!」
就這樣,何發奎回到了旅館,此後,這個紈絝少爺不是在酒館喝喝茶,就是在飯館前看杏子畫畫,可是,在那個人心動蕩的年代,他怎麼可能一直過這種安生日子。
就在當年的冬天,日本兵打進了縣城,大肆屠殺,各家各戶,不聞雞鳴狗吠,只聽男嚎女苦。
日本人進村子時,燒殺搶掠,整個村子變成一座活墳場,何發奎躲在飯館里,逃過一死,大兵過後,準備回鄉看一看,一進村子,已是傍晚,沒有注意腳下,邁一步,被絆倒,一瞧,是胖子,而且沒了氣。慌忙跑幾步,都是熟悉的鄉里人,他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抬頭一看,只見幾個老頭在抬屍體,屍體上還有幾個窟窿,兩個女孩光著身子,抱著他們死掉的弟弟,在井邊瘋笑,周圍一片廢墟,何少爺東瞧瞧,西望望,但就是找不到家。
他沒有憤怒,他已經被震驚到沒有怒氣,他眼睛濕潤了,淚水流到嘴邊,不咸不淡,他知道再等下去,下一個被老頭抬的人就是自己。
他幫著老頭抬著屍體王火堆里送,每送一個,就磕一個頭,祈禱他們到下邊不受苦。就這樣他們抬一抬,歇一歇,洒洒水,掃一掃。整整三天三夜過後,村子總算乾淨了,但也是什麼都沒有了。大家舒一口氣,捶捶腰,伸伸腿,突然,「撲通」「撲通」兩聲,井邊兩個女孩跳了進去,只把自己的親兄弟丟在井邊,何發奎急地向前一瞧,井裡只有一朵水花,一會兒,又沒了,安靜異常,好像夏日午後一樣無聲無息。
把死嬰燒掉后,何發奎沒有說一句話,緊閉著嘴離開了。他拿起了槍,入了部隊,長官待他挺好,有銀元發,還給上課,但他也不願意聽那些民族大義,他只知道不拿槍把日本人趕出去,中國人就真的活不了了。
打了五年,一直在吃力,每打完一場仗,就感到一股窒息,他們不知道自己這點槍能不能打得過敵人,然後就這麼睡著了,醒來後繼續和敵人拼。就這樣,何發奎殺了好多人,立了好多功,當了個小官,他領著弟兄們打進了老家縣城,成為當地臨時負責人。
可是在巡視大街時候,他看見了杏子,她盤起了髮髻,在門口招攬客人,畫板也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