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八生

第 69 章 八生

君衍提著兩壇酒來到了一座墓前,席地而坐。現在的他仍是一襲紅衣,只是身上沒有一絲溫柔,反而滿是說不出的傷感。

君忱和雲沁依的墓地是雙人墓——「生不同衾,死同穴」,就連二人的名字也寫在了同一個墓碑上。

一壇酒擺在了墓碑前,一壇酒放在了他身前。

但是,他並沒有喝酒,酒只是那麼擺在他的面前。不是他不肯喝酒,而是他不會喝酒。他從未碰過酒,他甚至不知道,喝了酒的他是什麼樣子的。

可是他父親是很喜歡喝酒的,所以他特地帶了兩壇酒過來。

他的神情看起來極為輕鬆,給人感覺特別的愜意。他用手輕輕的撫摸著墓碑,仔細看著墓碑上有些模糊的字跡,然後把頭輕靠在了墓碑上。

像是想要尋求安慰,只片刻后,他便低低笑了聲,柔聲道:「父親、母親,已經過去十四年了,我也敢來看你們了。」

四周極為靜寂,冷風吹動了衣服,他整個人轉了身,背靠在墓碑一旁,溫柔的聲音繼續傳出:「我看過家裡其他人了,雲家那邊我也去過了。衍兒已經長大了,現在衍兒很像父親,我想母親會喜歡的。」

顯然,他說的話,沒有人回應,可他還在繼續溫聲說著:「這些年來,一直都是江放在照顧我。他對我很好,什麼都會給我。但是,我卻總是還想要些別的東西。」

突然頓了頓,他猛然轉了話題,淡聲道:「江放說,雲家、君家的滅門和蕭家有關係。但是,我一點都不相信。我覺得這之中肯定是有誤會的,想回來查查當年發生的事情,順便像父親那時去輔佐蕭裕。」

隨著思緒飄遠,他人都悶悶的,轉頭對著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像個孩子一樣低聲委屈道:「其實,怎麼說呢,我想你們疼我,像小時候那樣疼我。現在,蕭叔叔很疼蕭恪,我也想有你們疼。我好羨慕那些有人保護、有人疼愛的孩子,他們可以因為一些小事就大哭一場,他們可以因為一些小事就大發脾氣。不管他們怎麼樣,最後還是有人好聲好氣哄著。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這種人好無能,但是,我也好想成為這樣的人。」

隨著他說出自己的想要,強忍的難過和失望壓不住了,刺骨的寒意從身上各處襲來,像是要提醒他什麼嚴酷的事實。

意識到了不妥,他忙忙轉回頭,開始冷聲指責自己:「我好討厭現在的自己,一邊壓制著自己內心的情感,一邊假裝著溫柔至極的樣子,一到晚上就很容易難受,還特別喜歡生活於黑暗,完全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廢物。」

過了片刻……

他似乎清醒了幾分,放輕聲音解釋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我好像溫柔至極,也好像偏執陰鬱。這十四年裡,不僅是我變了,連他們也變了。江放僅靠自己就撐起了整個不歸閣,蕭裕僅靠自己就坐穩了這皇帝之位,唯獨我還是如同幼時般一事無成。」

他最後的「一事無成」四字,特地加重了些許語氣,像是在埋怨自己的無用。

隨著他埋怨自己的無用,他又想到蕭裕的皇位,突然就覺得更委屈了,開始加大聲音,冷聲抱怨:「蕭裕是個很奇怪的人,他找了我十二年,但是,就是不肯在那兩年裡來找我。到了現在,我不知道蕭裕為什麼要找我,我甚至想過永遠都不回來,就悄無聲息的徹底消失。」

「我希望能夠去浪跡天涯,而不是朝堂這拘束的生活,卻不得不再次回到這朝中。但是,我還是好想能走遍整個北漓,可是我最後還是選擇回來了,只是因為一個喜歡的人,而那個人卻只能是我的奢望。」

談到對蕭裕的喜歡,又想到自己是個男子,他突然開始冷冷自嘲:「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病,竟然齷齪的喜歡上蕭裕了,那喜歡很像父親和母親之間那種,但是,我也只是『喜歡蕭裕』而已。」

他的視線到了遠方,像是在回憶著過去,可是卻有一種陰陽兩隔的感覺,嘴裡還無意識的低聲喃喃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良久……

他似乎完全瞭然,緩緩低沉出聲:「好像是從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雖然他擺著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但是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孤獨。他和別人不一樣,我想給他些溫暖,讓他不要那麼孤獨。」

「嗯?我就是喜歡靠近他。那種感覺就像是我喜歡吃糖糕,就是很喜歡,沒有什麼原因。可是後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開始喜歡上蕭裕了。」

猛然收回思緒,他似乎有些期待,卻突然不再期待,反而試探性的說著:「對了,如果蕭裕也喜歡我呢?可是好像不可能。他寧願當皇帝,也不願意來找我。五歲到七歲的兩年時間裡,我一直在等他來找我。可是他卻當了皇帝,成為了這北漓最尊貴的人,然後,他於我而言就是遙不可及。」

他的臉色突然頓了下,像是掩飾內心的失望,又往墓碑處靠近了些,微微偏過了頭,認真看著冷寂的墓碑,像是透過墓碑看著他的父母。

他看了些許片刻,驟然與墓碑拉近了些距離,感受著心口傳來的心跳,低低笑了聲,嗓音又低又緩:「我和江放被人下了蠱,好像已經有十四年了,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隨後,他頓了頓神色,頭側靠在墓碑上,像敘述平常事一樣,簡單的輕聲解釋著:「衍兒現在很好,已經不覺得疼了。只是衍兒好像有些笨,有時候會把自己弄傷,但是我不覺得傷口疼。」

他的委屈感又上來了,整個人都倚到了墓碑上,像是在借力保持平衡,極為心不在焉的說道:「我好像真的沒有什麼東西,所有東西都是江放給我的,我覺得應該把東西還給江放。」

說到還給江放的事情,他突然狠狠攥緊了雙手,手上帶上了些可見的血絲,極為無助的低聲說著:「可是,我好像也沒有東西可以給江放,我什麼東西都沒有,根本就沒有辦法去還江放,或者說我根本就還不了……」

我不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

我就像個天煞孤星,我身邊的人都沒有好結果。

先是雲家、君家沒了,再是江放被人下了蠱,再是蕭裕再也不要自己了,再是江放不願意管我,再是沒有人敢靠近我。

想了這麼多,他身子開始微顫,整個人倚到了墓碑上,順便壓抑著鼻尖的酸澀,繼續倚靠在墓碑旁想著種種,似乎沉默著胡思亂想才是他最好的解脫。

在這個世上,他還有親人嗎?

如今的他,好像很害怕別人對他產生恐懼、厭惡的情緒,所以就不敢去喜歡蕭裕了。仟韆仦哾

再者,身為男子,卻無心大業,甚至還喜歡上了一個男子,還真是丟光了男人的臉面,男子怎可與男子相戀?

蕭裕是什麼身份啊,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皇帝。而自己呢,不過是一個生於黑暗、滿身罪惡的百姓而已。

曾經的自己是一個被人寵上天的攝政王之子,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個再卑微不過的普通百姓。

權傾朝野的攝政王?自己想要這個職位了。

但是蕭裕應該是不會給自己的,所以自己去求了江放。自己好想回原先的攝政王府看看,因為那裡還有自己的回憶。

至於輔佐蕭裕,自己便做一個忠臣。

蕭裕是君,君衍是臣。君臣有別,蕭裕和君衍永遠都只是君臣的關係。

可是我好像忘了,我根本就什麼都不是。

我為什麼要叫君衍,我為什麼要姓君。

我為什麼不能是個尋常百姓的孩子,我如果是個普通的孩子那該多好啊。那樣的話,我就會習慣卑賤。

自己明明就是個卑賤的人,一點都不重要,更不夠特殊。自己有什麼資格去奢望,根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呢?

現在的自己完全被失望籠罩,被失望籠罩的人還會有一身傲骨嗎?

自己可能是非他不可,蕭裕卻不是非我不可。

為什麼覺得有些不一樣了?

似乎是他想的太過入迷了,竟然什麼跡象都察覺不到,只能看到自己和死寂的墓碑,甚至還有腦子的胡思亂想。

天色早就已經陰沉,空氣里也滿是悶熱,可是他卻沒有注意到。

天上黑壓壓的一片,看起來極為的嚇人,可是他卻沒有注意到。

突然開始打雷了,也開始下起雨了,他才從胡思亂想中回神。

他清楚的記得,出來的時候好像還沒有下雨,可現在似乎是要下雨了,那現在的自己要淋雨了嗎?

雨水聽不到他的疑惑,從空中灑向了每一個角落,雖然不大但卻極為的密。

他緩緩抬頭看向天空,似乎什麼都沒有變過,就像他十來年的內心一樣,仍舊是灰色的天襯托著無色的雨。

他看著這極為細密的雨,心中真的五味陳雜,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服,似乎流進了他的心裡,甚至突然給了他一種解脫感。

他看著雨水從指尖滑落,覺得痛苦、不滿、失落和傷心都消失不見了。

他偏過頭看向了墓碑,像是突然如釋重負,眼底的詭異情緒突然褪去,極為遺憾的輕聲笑道:「父親、母親,開始下雨了,衍兒要回去了,以後還會來看你們的。」

說完這些話,他臉色微變,目光深邃帶著自嘲,再次看了片刻墓碑,像是在跟父母告別,隨後他起身離開了這裡,身上似乎滿是釋然。

在這滿是寒意的雨中,他的背影給人凄涼的感覺,讓人有感同身受的傷心。

街上雖然並沒有什麼人,但是也還是有幾個人的。

在街上的所有人中,那一身紅衣的男子格外顯眼。

那紅衣男子微微低了低頭,看到了自己濕透的衣服,濕意似乎透過衣服沁到了骨子裡。

他沉思片刻,又轉頭看向了自己的身後,似乎是在等著什麼人出現。可他的身後什麼人都沒有,而且什麼東西也沒有……

他輕輕的笑了笑,深深壓低了頭,半調笑的冷聲說道:「原來真的什麼都沒有,在這下雨天里,連影子都不願意跟著了。」

自己真的是一無所有啊,就連影子都不願意跟著自己了。

到了最後,自己還是一個人。

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蕭裕,沒有江放……

不過,自己還有一個夢。雖然那個夢一直都沒有結局,但是那個夢是自己的。可是那夢裡的那個白衣男子到底是誰,那白衣男子又到底在找什麼,他卻一直不得而知。

——

小衍去過那個地方嗎?為什麼我不知道?當初父親特地把攝政王夫婦葬到了一起,還說什麼「這是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了」。

小衍,對不起,我應該跑去去給你撐傘的。

我為什麼沒有去給你撐傘,我好恨我自己。

可是,我為什麼靠近不了你。

只能看著你,只能和你感同身受,卻不能給你一些溫暖。

蕭裕還是自始至終都跟在君衍身邊,可是卻只能像個旁觀者般無能為力,他只能感受到君衍說的話和內心所想,甚至可以說能夠對君衍感同身受,可是就是不能做出些什麼安慰君衍。

他受不住君衍的一點傷心,他從身後虛無般握著君衍的右手,整個人虛無般靠到了君衍的身上,微微斂了斂眉眼,聲音溫柔而又寵溺,彷彿許諾般說著。

「衍衍……」

「對不起,我想你了,我來帶你回家。」

「我們回家好不好,回我們兩個的家。」

可是他得不到君衍的回應,只能隨著君衍站在雨里,可是明顯的是他身上沒有淋到任何雨,只有君衍身上是濕濕的。

他們二人似乎都陷入了沉思。

蕭裕開始陷入剛剛君衍的話,然後開始不停的指責自己。

我也不止一次的去過那裡,可是為什麼沒有看到過衍衍。衍衍什麼時候回的京城,什麼時候去的哪裡?

你真的不需要羨慕任何人,我真的會無條件慣著你的。你可以因為一點小事就大哭一場,你可以因為一點小事就大發脾氣,不管怎麼樣我會哄著你的。

你為什麼會喜歡黑暗,你為什麼會突然難受,你為什麼變的溫柔?

在我面前,你真的可以做最真實的你。什麼樣的你都好,我都是真心的喜歡。你是溫柔至極的也好,你是偏執陰鬱的也罷,我就是喜歡你。

在那兩年的時間裡,我做錯了很多事情。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在等著我,因為我想要保護你,所以我想要當皇帝。

你不喜歡這拘束的生活,那我就不要這皇位了。

你既然喜歡去浪跡天涯,那我就陪你浪跡天涯。

我不想要你輔佐我當皇帝,我想要你陪著我。我根本就不喜歡這皇位,我喜歡你啊。我不想當這北漓最尊貴的人,我只想當你的人。

如果你喜歡我當皇帝,那我就讓你當皇后。

如果你不喜歡當皇后,那我就陪著你離開。

對了,我還有個弟弟。你要是喜歡弟弟的話,我把我的弟弟給你。蕭恪他很乖的,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是不是,我好想離開這個地方。我不想看著你一次又一次的傷心,我們回家好不好,我來帶你回家。

到了最後,君衍默然無聲,傻傻的站著,像是在思考什麼。

蕭裕委屈說著,像要崩潰,傻傻的站著,還緊緊抱著君衍。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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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難再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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