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與夢

第10章 夜與夢

「你知道,在我們的故鄉、西方之國考德威爾,在依次經歷內戰與『荒野開發』后,最初的貴族幾乎被斬盡殺絕、無人問津。而比起血統,那裡從來都是一個更看重金錢、權利與暴力的、三位一體的世界。如是,從首都布萊頓城當地有名的富商家庭,溫特菲爾德家誕生的兄長柯林特和我,自幼便過著彷彿其他國度中『貴族子弟』般的生活。」

「……我們不必出門,便有家庭教師按時到宅邸中教授我們文學、數理、歷史、天文、音樂與馬術;而從事務所中高價雇傭來的管家和女僕,則會將我們在家中的一切打理的完美無缺。我可以在百貨大樓的商櫃中肆意挑選中意的禮裙、帽子與人偶;而哥哥則在十歲時便收到了一副昂貴的『幻馬韁繩』作為禮物。那時候,我們的生活一路風雨無阻。而自幼便生長於斯的我,那時卻只覺得這一切都似乎理所當然。」希拉瑞婭說。

「……」

「直到……哥哥十六歲,而我十一歲的那一年。父親的礦物生意突然破產,一時間家族莫名背上天大債務,頃刻間便幾乎分崩離析。那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有討債人與法院的執行者上門威脅我們償還那誇張數額的債務,抑或乾脆如強盜般自顧自地變賣其家裡的傢具與財產……包括哥哥的刀具收藏和『幻馬韁繩』,我的珍貴人偶與禮裙,總之是能換成錢的任何事物。」

「很快,母親承受不住精神的重負,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上吊而死。而父親雖然始終想著要重振雄風,東山再起;卻在正準備鋌而走險、最後一搏的途中遭人暗算,不明不白地便輕易死去。」

「許久后聽哥哥再度說起那些舊事時,我才知道——我們一家其實是遭人陷害的,他們早有預謀。考德威爾軍方的高層與幾個圖謀不軌的政客勾結,才演了這一齣戲,只為吞併當時父親如日中天的礦石燃料產業。」

「可惜父親最終憑自己的力量竟也取得了些許證據,洞悉了其中詭計;他們無可奈何,才幹脆殺人滅口。呵,怪不得父親去世的最初幾年裡,無論我們怎麼托警方調查、一切都始終毫無結果呢。」

「但柯林特……他肯定不會甘心就這麼善罷甘休。」克萊芒汀輕咬著牙床、低聲補充道。

「對,如你所言。」

希拉瑞婭則同樣沉聲回答:

「起初的兩年,我們只是離開了首都布萊頓城的市區,轉到郊野的親戚家寄宿。雖然因為過去的經歷,我們無論走到哪裡、往往都少不了飽受非議;但舅舅、舅母沒有孩子,待我們也始終親切體貼,還對我們過去的那段經歷不聞不問。所以回憶起來,雖然剛經歷慘劇;但同他們一起生活的那段時光,則大體也還算溫馨,只是不再像先前那樣富裕。」

「……直到,兩年後的某個晚上,哥哥突然神秘兮兮、一本正經地問了我許多問題。具體怎樣說的,我已經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在最後,他似乎曾問過我——『希不希望為父母討回公道,不問代價。』」

「那麼,你……」克萊芒汀似乎欲言又止。

「嗯,如你所料——雖然我其實在其他人面前很少露出那一面,但就連我也是會憤怒、會抵抗的。只是當時,我完全還不知道那回答究竟意味著什麼,不過是任由自己一時血氣上腦就是。接下來,當晚哥哥就消失了。」

「……而在我和舅舅、舅母尋找他足足兩天後的一個傍晚,他卻突然出現在了布萊頓城市區別墅內的一場富商、政客雲集的上流社會露天派對上。

「……」

「聽說,他不知從哪裡找來那些幫手,從槍械店搞來槍支、火藥和燃油,又偷來工作人員的衣著混入其中。」

「而就在露天派對高潮之時,他們引爆炸藥,並由他趁亂將當時正在演講的主持人——謀害我們一家的罪魁禍首,親手擊斃。另外,盡數出席的那幾個脫不開干係的同謀者,也一併被他依次親手處決。怒火中燒之下,就連他們家中一併出席的妻子、兒女,甚至女傭、管家,都無人求得他分毫憐憫。」

「算起來,那似乎也才是柯林特身上那種驚人的天賦,最初嶄露頭角的時候。而後,怒火中燒的他們甚至在警衛大規模湧入前,便用燃油四處潑灑、燒了整棟宅邸,令參與者們死傷無數。而他和十幾個同夥,則在與從市區大量趕來、湧入現場警衛血戰之後,卻仍有寥寥幾人奇迹生還。」

「後來在他們的擁簇之下,奄奄一息、遍體鱗傷的柯林特,才終於回到我和舅舅、舅母面前;我們悲痛不已,而他卻被他們奉若神明。不過最終,舅舅、舅母雖然憤慨、不解,卻還是不惜代價地幫了我們。」

「舅舅將家裡當做至寶珍藏的一條『幻馬韁繩』給了我和哥哥,又給了我們不少路費;舅母則為哥哥做了些應急包紮后,將家裡剩下的麵包和肉乾全都拿出來給我們作為乾糧,讓我們在天明前逃得越遠越好。」

「……所以,相信接下來的事你也已經猜到了。之後我們同他那倖存的幾個同夥一起一路向西,就一直逃到伯德郡。而那些人,就是老麥克、哈里森、喬治、約翰和赫莉安小姐他們,你所熟悉的『群狼』最初的創立者,與最後的生還者們。」

「只是,至於幫過我們的舅舅與舅母,以及那些參與了行動、卻無法脫身的幫手——按照律法,他們最終全都上了絞刑架,被當做政府與人民的公敵、在人們的謾罵與唾棄中被殘忍處決。」

「而與此同時,我們一行人則已向西逃離都城數百里之遠;理所當然般地,當我們遲遲得知消息時,一切已經回天乏術、塵埃落定。」

「且不論那些跟隨哥哥的亡命之徒,是否算得上罪有應得——那些被煽動的、憤怒的市民們想必沒人會知道,被他們冠上滔天罪名處決的舅舅與舅母,到最後一刻、其實都一直只是兩個平庸、甚至平時有些懦弱怕事的小市民。」

「最終殺死他們的既非罪惡、也非律法,而只是一點點『不合時宜』的良善與同情,僅此而已。」

「嘖……說起來,老麥克那個愛慕虛榮的混蛋,倒是時常在喝酒時和我吹噓過他們在布萊頓城的那第一票『大生意』;但他可從未提起過,那居然是這麼回事——該死!」

聽到這裡,克萊芒汀似乎少有地怒火中燒、衝動起來。而身為闡述者的希拉瑞婭卻只是付諸一笑,無聲地輕撫著她胸膛與小腹近日裡略顯蒼白的肌膚,才讓她逐漸再度冷靜下來。

「都是過去的事了,克蕾。」她說。

「……況且,也不能說儘是壞事吧。畢竟若是沒有這些事、沒有『群狼』,你我便也不會相遇了不是?而且其實我總覺得,自那時起,我就一直只是個望著哥哥背影的旁觀者了。他的痛苦、他的憤怒、掙扎與追逐,我始終只能就自己所見的去猜測、體味,而終究無法感同身受。……後來,在『群狼』的那段時間也一樣;雖然我覺得大家對待我都相當體貼,但也似乎……唯有我總是格格不入。」

「沒這回事,從來沒有……!」

克萊芒汀這才似乎相當努力地開口爭辯道:

「我們之所以在對你時而有些……不知所措,那只是因為我們這群只懂得殺伐、掠奪,生來便以此為生的傢伙,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你的細膩與體貼罷了。除了柯林特、你和哈里森之外,我們之中的大多數人最初別說讀書,就連大字都不識幾個。」

「而即便是老麥克或喬治——別看他們對你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態度,那兩個混蛋其實也只是在掩飾自己……掩飾自己的無地自容罷了。你分明見過他們醉酒時才流露出的,看待你的那種別樣的眼光,不是嗎?希拉,我們都是些卑鄙的傢伙——除你之外,無一例外。」

「可我不希望這樣,從不。……我從沒希望過只有自己特殊。」希拉瑞婭說。

「所以我是說……我們需要與眾不同的你,希拉!嘖,該死——我本來不是想這麼說的,但……好吧,其實——說實話,在我們幾年前最艱難的那段時光……那時每個人都滿心鬱憤,就連柯林特也一樣;養傷者、勞動者、尋路者……無論『幫會』怎樣分工,大家誰看誰彼此都不順眼。」

「……而後,全靠你不顧他人白眼,從中一步步悉心調解,對每個人的狀態都充分體恤、照料,我們才勉強挺了過來。唯有這一點,雖然大家都閉口不提,但我們從來心照不宣。……相信我,希拉;至少在最近的這兩年裡,如果沒有你在我身邊陪伴,我……我想我肯定無法撐到今天。」克萊芒汀說。

「……呵,呵呵。」

然而,聽到這裡,原本故作陰沉的希拉瑞婭,卻突然輕聲笑了起來。克萊芒汀則這才遲遲察覺自己先前的失態,面色倏然變得通紅,而後又似乎鐵青。可惜自己親口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無論她再怎麼後悔,時光也不可能因之而短暫倒流。

「……謝謝你,克蕾。」似乎笑得盡興之後,她終於說。

「……」

「所以,你還是不願意告訴我,那些從伯德郡一路找來的追兵,究竟向我們討要了多少債款;抑或,那天在『最後一票』行動失敗,柯林特隨之死去……在『群狼』的大家終於分崩離析之前,現場究竟發生了什麼,對吧?」

「……抱歉,我和哈里森他們有過約定。……我不能說,至少現在還不能。」她回答。

「唉,哈里森先生嘛——我就知道。他呀,他也是個費盡心思的命。說來,你最近還有見過他嗎?不……沒什麼,我只是想問問在那之後,他有沒有真的像自己醉酒後常提起的那樣:順從自己最初的願景,拋下往昔去開一家小餐館、親自做那裡的主廚。」希拉瑞婭說。

「就我所知,還沒有。不過,你是真覺得他能成功嗎?……在我看來,他唯一會做的那些烤兔子、煎土豆一類的野炊料理,水準還不及你日常所做的十分之一。哼,就這樣那傢伙每次提起來卻還要嘴犟——真是山豬吃不慣細糠!」克萊芒汀說。

「呵呵,哪怕知道是恭維話,你這麼說我也很開心。……謝謝。」

「……」

「……困了嗎?那我這就熄燈,我們差不多也睡吧?如果明天要早起的話,可記得預先告訴我——我會提前為你準備好早飯的。」

「我說,希拉……」

「嗯,我聽著呢,克蕾。」

「我想說……其實,我一直都很感謝你和柯林特,還有『群狼』過去的所有人——雖然大多都已經是些已逝的混蛋了。但拜這一切所賜,才有了現在的我。你知道,在遇見你們之前,我不過是條在西方隨處可見的『野狗』。

……自幼便被父母丟棄,從小靠偷竊、撿垃圾吃才勉強維生,與經歷相仿的諸多同僚們互相撕咬、傷害,惡毒地彼此嘲笑取樂,以此苟活;而稍微長大后我便仗著擺弄槍械的天賦學會燒殺擄掠,為了生存和香煙、酒精、廉價的快樂,幾乎甘願出賣任何事物。

總歸,對那時的我而言,猶未可知的一切都根本全無價值。夢想、自由抑或憧憬云云在我的意識之中,也充其量不過是構建強者弱點的枷鎖。」

「……」

「而如果不是遇上你們兩個讀過書的傢伙,整體在我嘴邊碎碎念、弄得我不自覺間就耳濡目染——想必直到盡頭,我還會是那條困在井底洞天的卑劣『野狗』,全憑野性、蠻不講理、興味索然、自暴自棄地活著吧。而後總有一天,等野獸的牙齒鬆動、毛髮脫落,行動也逐漸變得緩慢——待到它無法捕獵,無法啃食,便只有毫無意義地獨自死去,僅此而已。」

希拉瑞婭沒有回應。輕輕地,她用手梳理起克萊芒汀那頭白金色的長發。不同以往,唯有居家獨處時,克萊芒汀會放下長長的馬尾拘束,任由那日光恩典般的髮絲飄散。

「如何……舒服嗎?」

「我說,你這……該不會是真把我當成流浪狗一類的了?」克萊芒汀問。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希拉瑞婭打趣道。

「唉,無所謂了……不管怎樣,晚安,希拉。」她說。

「嗯,晚安,克蕾……祝你一夜無夢,小愛蓮娜也是。」她則柔聲回答,「夢中往複的曾經,就讓它永遠停滯在過去吧。畢竟疲於當下的人們所真正渴求著的,從來都只有內心安寧。」

……數小時后。

窗帘縫隙間,天際的邊緣已經開始泛起朝日那微薄晦暗的曙光;出租屋簡陋擁擠的床鋪上,幾乎徹夜未眠的克萊芒汀並未輾轉反側,而只是長久地靜靜側躺,目光疲乏、淡漠而平和。

她終於緩緩地坐起身子,盡量試著讓自己動作輕盈、默不作聲,好不打擾枕邊人歷經內心操勞后難得的安眠。如此幾乎停滯般地行動了幾十秒后,她才意味深長地望向她,用熟睡中的後者絕無可能聽到的聲音、喃喃地說:

「……很快了,希拉——那一天很快就會來了。我們終於要徹底擺脫這漫長逃亡之旅里的一切,重拾真正的自由與生活。這一次,再沒有誰能夠打攪,也再不會有什麼、會令你膽戰心驚……我保證。」

不經意間,克萊芒汀的嘴角竟連本人都難以察覺地微微上揚,彰顯出異常柔和的淺淺弧度來。

不過,夜晚既然已經告終,它所每每衍生出來的那股獨有的奇幻魔力,便也會隨之自然消逝。沒有人能永遠停滯在夢境般的溫柔鄉中,除非……有人肯替她包攬下一整個白日的光與火。

——而世人皆知,這是註定無法實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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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債,追逐與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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