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諾布爾(下)
半個月後,當他們再度發現諾布爾·狄·英格拉姆,那個理應繼承父親的現任狄·英格拉姆伯爵時——後者正躲在北國諾特薩隆西部某個小鎮的馬廄中,為幾匹不值錢的雜種馬、勤勤懇懇地刷著毛。
聽那家馬場的主人說,他們起初見到這個風塵僕僕、滿臉陰鬱的年輕人上前討問工作與生計時,還曾感到相當不安。不過見他幹活一直相當賣力,而且似乎很懂得如何與動物們搞好關係,他們於是很快就接受了這個年輕人,並願意讓他融入這裡了。
他們說,他很聰明,幾乎和村子里的每個人都有辦法搞好關係,尤其是老人與小孩。不過觀察他最多的馬場主人卻總覺得他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麼,也許是自我的某些部分——然而這些年裡,像這樣經歷複雜的年輕人他已經見過不少,於是便識趣地不再過問。
不過顯然,當見到那個赫赫有名的格爾曼·肯德里克將軍,親自帶著一支「柏克頓私人偵探公司」的精銳隊伍找到這裡時,馬場主人還是意識到,事情似乎遠超了自己的想象。他本來面對他們的質問時只是支支吾吾、似是而非,似乎有意要為這個年輕人的逃離爭取時間。
不過在前者說明了自己與諾布爾父親的至交關係,以及他先前家裡幾乎被滅族的遭遇時,馬場主人也不禁為之哽咽。隨後後者則不再阻攔,將一切都如實相告了。
此後,格爾曼相當敬重地當面向他表達了感謝,並留下對他們而言難以想象的一筆財產作為答謝和封口費。在他們的指引下,格爾曼終於來到馬廄,那時諾布爾仍在專註工作。
「……嘿,孩子。好久不見,最近過的怎樣。」
他從側後方靠近諾布爾,問道。
這時候,諾布爾正坐在一個木質的手工矮板凳上,聚精會神地用毛刷刷著一匹雜毛馬的側腹,彷彿完全沒察覺幾位客人的到來。
聽到問話,他才有條理地撣了撣毛刷頭上粘上的馬毛,將刷子重新放回沾水的鐵桶中浸泡,而後才轉過身,答道:
「您好,肯德里克先生。是的,好久不見。」
格爾曼見到這個青年的轉變,倒是頗感意外——這才不過半個月的時間,他竟似乎一下子變得深沉了許多。而且,他也終於開始改叫自己為肯德里克「先生」而非「叔叔」了。
「我聽說,你在這裡很受大家歡迎?」格爾曼笑著開口。
「也許吧。」他簡短地回答,「這裡很淳樸,但孩子們總是覺得太枯燥。」
「你呢?……你感覺如何?」格爾曼又問。
「……」
諾布爾沒有回答。
「……好吧。」
格爾曼這才終於改口說道:
「我想,你知道我是為什麼而來的。很抱歉,關於你父親的事——雖然已經塵埃落定,但我們還是花了不少時間,才得以處理好『後事』。現在,伯徹斯特已經安全了。而三天後,你父親的葬禮會在中央大教堂舉行,各界人士屆時都會到場。」
「您邀請我去嗎?」他問。
格爾曼則爽朗地笑著說:
「孩子,我可沒資格來邀請你,因為這是只有你能決定的事,你才是那裡的主人。你明白吧?現在……你才是狄·英格拉姆伯爵了。」
聽罷,諾布爾卻再度沉默了。
而後,格爾曼則又開口:
「聽著,孩子——我知道先前的事給你衝擊很大,這對我們而言都一樣。你知道,
即便後來所選的道路不同……我選擇離開軍隊、利用原先的人脈白手起家;而你父親則改為從政,一路攀升至這個國家舉足輕重的高位。但有一件事始終不變——如同曾經在徵兵火車上共同度過的那個沒有星星的夜,有些事仍然留在我們心中。我和曼斯菲爾德,我們永遠尊重著彼此的理想和作風,哪怕已經大相徑庭。」
「……」
「是的,那些事的確發生了——但生活還要繼續下去。坦白說,我找到一些願意為狄·英格拉姆家出面的人,我們共同發力,才暫時確保了你的安全。但,只是暫時……你不可能永遠待在這裡的,這裡也不會永遠平靜的。只要仍在這世上,仍然在這北方之國諾特薩隆的一角,你就還是個狄·英格拉姆。你明白吧,孩子?」
「……我明白。」
他的聲音平靜。
「不過,我理解你的顧慮——這也正是你如今變得成熟的表現。曾經在伯徹斯特權利滔天的狄·英格拉姆,如今幾乎只剩下你一人,勢必遭人眼紅。而且老友的事,我卻因為自己事務繁忙、後知後覺;手握力量、卻沒能及時幫到什麼忙,這些都讓我深感羞愧。所以,我會儘力對你多加照顧……有什麼事,儘管開口就好。」格爾曼說。
「……」
「哦,對了,說起過去的事——」
格爾曼似乎聯想到什麼,突然又轉口說道:
「你知道,過去戰爭的時候,我們身為貴族或當地富裕人家的年輕男子,都義無反顧地響應了國家的徵兵。那時候,不同於平凡人家的人們,我們臨行前從不愁眉苦臉,而甚至意氣風發,想在戰場上做出一番事業,以此振興家族威名。」
「不過,當第一次實際踏上戰場時,我們才完全傻了眼。那裡哪有什麼希望?……完全就是個死亡遍布的大熔爐、亂葬崗!會中意那種東西的,只有腦子裡全是肌肉的傻瓜,或者是啃食人肉長大的瘋子。我們於是馬上意識到,只要留在那裡,無論貧富貴賤、軍銜高低,即便是後勤兵,都隨時可能因為對方的偷襲命喪荒野。所以那天晚上,我們就互相發了一個誓——」
「那就是……無論我們中的哪一方先死去了,另一方都會代為照顧他的妻子、家人,直至生命終結。哈,當然,當時我們其實才剛認識不久,感情還遠不如後來。但在那冰冷無情的戰場之上,我們卻已經是彼此唯一能託付家人的人了。」
「然後,時過境遷……實在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說著,格爾曼短暫地頓了一下,隨即在嚴寒中長長地呼出一陣白氣。
「……」
「而你知道,孩子——至今,我也從未有過自己的子嗣。我的妻子只有一任,我們對彼此都忠心耿耿,而她卻早早就因病死去,無可奈何。」
「所以,如果願意……我想,狄·英格拉姆家只剩一人的當下,或許你願意成為我的『養子』,好讓我們今後彼此照應嗎?」
「哦,當然,我知道——你早就是成年人了。就像在這裡一樣,即便沒有他人幫助,你也有能力一個人生活得很好。但,孩子……我們從來都不屬於平常的家庭。你生來就在一個無形的戰場,故而才絕對無法孤家寡人地生存。
可如此一來以後,即便想欺辱如今勢單力薄的狄·英格拉姆伯爵的人,也勢必要先忌憚下我與『柏克頓』最近正如日中天的名聲。我想,至少能為你掃清些不必要的威脅。」
「而且,畢竟狄·英格拉姆伯爵的百年官邸,如今也已經付諸一炬,令你在伯徹斯特城暫時沒了歸處。所以若你希望,可以暫時到我那邊來住。雖然當然不及你家氣派,但要騰出一個舒適的客房,還是綽綽有餘。當然,你也不必拘泥叫我『養父』之類——只要一如既往,我叫你諾布爾,你叫我肯德里克先生就好……否則,未免也令人羞臊。」
「……」
聽到這裡,先前一直保持著沉默的諾布爾似乎終於無法忍受了。淚水從他的眼眶緩緩落下,而他的表情卻似乎後知後覺,遲了許久才有反應。
見狀,格爾曼於是相當體恤地張開雙臂。諾布爾隨即便終於與他這位體型仍然健實的中年將軍叔叔深情地擁抱,令這次感人的再會落下帷幕。當然,他的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擁抱中,格爾曼·肯德里克雖然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卻能清晰地逐漸感受到,自己身為軍人的寬闊脊背正隱隱地被淚水所浸濕。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穿過馬廄的空隙,始終望著遠方的深空。
——天色是晦暗的灰,無雨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