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克萊芒汀(上)
自先前離開業已淪為火海的狄·英格拉姆伯爵官邸后,克萊芒汀·諾伊拉曾在接下來的一周中、接連三次絕境逢生。
其中,第一次是在她剛剛離開官邸,開始逃亡僅不過五分鐘時。
她知道自己在縱火滅跡時在玄關突然興起,令時間有所耽擱,所以早早就在腦中規劃了自己逃亡路線的變通方案。
於是,當伯爵的部下從四面八方姍姍來遲,準備將她圍剿在大道中央時。克萊芒汀沒花多少功夫,便駕馬鑽進小巷,憑藉自己出眾的駕駛技術與「幻馬」那與生俱來的卓越性能逃過一劫。
可惜她忘了,即便失去了發號施令的靈魂人物,曼斯菲爾德麾下的這支秘密隊伍也仍然有著出眾的情報掌控能力。
所以在她之後迅速完成變裝,準備趁事情發酵前抓緊離開伯徹斯特時,卻在大門關口前便被出城審查的衛兵抓了個正著。城門四周,狩獵她的隊伍似乎甚至確認了她會習慣性地從哪個方向離開,早在關口哨塔中埋伏已久。
結果可想而知,那實在是一場苦戰。
為避審查,她一如既往,將武器貼身藏在身上幾處衛兵審查的盲區。然而,有所準備的他們卻將計就計、佯裝不知,將她打了個措手不及。若不是她被抓當場,便毫不猶豫地將身邊的衛兵甚至普通人當做擋箭牌,還未等她取出武器,想必便會在他們的第一波埋伏齊射中命喪當場。
隨即,見自身前後均已被警衛與曼斯菲爾德的遺兵埋伏,克萊芒汀慌不擇路,只好就近鑽入關口城牆內部,順著哨塔階梯來到高處。她試著誘騙他們貿然闖入狹窄空間追擊,再找機會逐個擊破、尋求突破的可能性。
然而幾分鐘后,看到自己不知所蹤后,對方仍然保持著布局森明——他們在逐漸逼近、地毯式搜查的同時,四處的重要關口卻均留有警衛駐守、滴水不漏,她便自知此次或許在劫難逃。
就在此時,意外之客卻恰巧闖入她當下正暫且藏身的房間。一眼看清對方外貌,她才穩住扳機、沒令對方一進門便被自己的手槍零距離打爆腦殼。
「……克萊芒汀,是我。」
來者慢慢舉起雙手,同時淡然地說。
「你在找我?」她問。
「對,而且看來我運氣不錯,才快他們一步。」男人回答。
「那正好。」她說,「……我本以為這筆賬,我們已經沒有機會清算。你這叛徒。」
「看來你知道了。不過,你倒平靜得出人意料……令人膽寒。」
說著,男人順著槍口的方向,緩緩轉過身來,與她對視。
「——什麼時候?」
闖入房間的魁梧男人——哈里森·斯林格問。
沒有回答。
「……哦,我明白了。看來,你是先猜到了為什麼。」他又說。
「塞勒涅,你的女人。所以你有了動機。而自最初我與『北境自由黨』交易時,出賣消息的那個叛徒——就是你。」
女牛仔聲音幽深,卻似乎不願意再同他多說哪怕一個字。
「沒錯。」哈里森說,「是那一次,但也只有那一次。唉,想聽聽我的懺悔嗎?」
「沒時間,也無意義。」她答得冷漠。
「好吧,那我盡量簡潔。」他說。
「——我做了許多嘗試,算得上不計代價,但她最終卻還是死了,死於一場偌大的意外。」
「你的直覺仍然很准——最初,塞勒涅幾乎是作為『黑鋒』那個最年輕的紅人的間諜,
被送到我這裡、來監視我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的。那個叫盧修斯·卡恩的小子不知從誰那裡學來的習慣,總是希望將一切都事無巨細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好像他真有那個能力。」
「……結果,他操之過急、動手殺了老卡爾弗特,被幾個老傢伙察覺、頒布下『家族仇殺令』,死了。而過去所有與他有關的,也當然一併逃不了干係。」
「……」
「與她心生情愫后——或者在那之前,我早就覺得那小子會是個定時炸彈。所以我試著盡量在組織內為我們創造一席之地,以備後患。她很聰明,所以也一直極力配合我的做法。於是在那件偏遠而寬敞的郊野別墅中,我們不自覺地便勾勒起那些奢侈的未來縮影……無論為它要犧牲什麼。我深信所謂幸福與愛就是這樣,如此自私、不加克制、令人無暇顧忌其他,卻又令你往往內心雀躍到渾身發抖的。」
「尤其是——因為我們本就並非平凡、安穩的人。我意識到,我做出選擇,我將一切緊握在自己手中。」
「可惜,在幾天前一切終於走向結尾的那個晚上,莫名開始的第二輪幫會內大清洗、已經令一切接近瘋狂——哪怕我始終自知我們的貪婪可憎,處於其中時都仍會不自覺地會認為這種無差別的屠戮、自相殘殺,太過於荒誕和野蠻了。
「直至尾聲,一片狼藉之中,我們這些少有的倖存者才知道,這竟是某位遠在諾斯敏斯特的大人物設計的,只是為了讓我們這股殘留的、『不健康』的力量,自行消散殆盡。他似乎堅定地認為,與其多掌握一些不安定的額外權柄,倒不如乾脆令其化為烏有,也就自然不會屬於任何人。」
「你說的是……毫無徵兆就突然封城的那天晚上?」克萊芒汀突然問。
「對。」哈里森回答,「你那天似乎恰巧不在,想來或許倒是還算幸運。」
「……最開始,我只是聽說原先與老卡爾弗特走得很近的,『黑鋒』的幾個元老在打探『星殞之核』的事,才將消息賣給他們。我清楚,只憑他們奈何不了你——而且你知道,從最開始我們剛剛分崩離析時,我就不贊同你將那玩意帶在身上。畢竟,雖說它是柯林特的遺物,但同時也就是它害得我們……甚至那個活生生的傳奇般的柯林特,都最終死於非命。」
「我原本想,丟了那東西后,你或許便能死心獨自逃亡,拋棄那些不必要的擔子——就像曾經遇到我們之前那樣,也是好事。雖然和柯林特截然不同,但你……毫無疑問,你也是一把好手,是遠比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更為適應西部規則的人。你命該不凡,哪怕難逃一死。」
他補充道,似乎頗為感慨。
「你是說,沒了『星殞之核』,我就會自知無暇照料希拉瑞婭?少了她這個弱點,我也就不至於落魄至此,是吧?」
聽到克萊芒汀那不加掩飾的怒意,哈里森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但事已至此,他倒也覺得,他們不妨開誠布公。
「然而……你並不是將她當做什麼責任,對吧?你絕不是那種人——看在與柯林特故交的情誼上,才代他照料妹妹的人。在西部,那種所謂的『正人君子』,就連半天都活不過去。……背叛、暗算、唯利是圖——哪怕每個幫派內部都將這些嚴令禁止,我們卻無人不知,這些才是那片西部惡土真正的主旋律。」
「……所以我不明白,克萊芒汀,究竟為什麼?你本是個有著令人艷羨資質的,天生的亡命之徒——這點在我們初次相遇時,我一見便知。可為何,在之後的這些年裡,你卻彷彿甘於裝作什麼凡人?」
「……呵,別再裝出一副老夥計的樣子,好像你真的莫名為我考慮了。抑或說,就憑你這懦夫,又有什麼資格?……你自以為在這方面,自己卻勝過我了?」
「……」
「罷了。說吧,你到底來做什麼?」
克萊芒汀似乎突然興味索然,語調冷卻下來,原本始終指著對方太陽穴的槍口、也隨即終於緩緩垂下。
「……我帶了幾個兄弟,-是之前在『黑鋒』時,一直在我手下做事的好手。如今我們是劫後餘生的一丘之貉,還算可信。他們現在就按我吩咐藏在這哨塔四處,帶著提前埋好的炸藥各自待命。」
「你知道,我們幾乎已經是『黑鋒』在二次清洗后僅剩的殘黨了。幾天里,無論是不知死活、拚命反抗的,亦或是自作聰明、以為表達忠心投靠對方,便能活下一條性命的,如今都只剩下森森骸骨。即便逃,他們——那些諾斯敏斯特來的滅跡人,也不會放過名單上剩下的任何一人。況且,和我一樣,這些失去未來的小子比起苟活,似乎更想復仇……無論多方是誰。」哈里森說。
「你記得規矩。叛徒,從沒有將功贖罪一說。你因何背叛,是你的事;我不殺你,只是因為浪費子彈。」克萊芒汀說。
「我知道。」他回答。
「……那麼,你想如何尋死、聊以慰藉,與我無關。」
說著,克萊芒汀最後回眸望了他一眼,沒顯露出太多多餘的感情,而後便徑自離開了。
「走左邊第二個窄門。」哈里森則趕在她的身影徹底消失之前說道,「我們之前就是從那裡闖入,看守已經提前解決。而且,爆炸唯獨不會波及那裡,算是我們給自己留的後路。」
沒有回應。腳步聲毫無動搖,漸行漸遠。
大約十分鐘后,伴著爆炸衝天的火光與隨後而至的交火和混亂,克萊芒汀趁機從窄門離開,駕馬駛入了郊外的深林。
當然,至於城牆爆破的始作俑者們,則無一倖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