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魔王的地穴

「酒精。」

「好。」

「讓一下，我要用檸檬礦……」

「已經這麼嚴重了嗎？」

這一男一女的聲音很熟悉，很熟悉，他們是……

魔王和他的手下在追趕著溫蒂，他們身後的是那個虛無冰冷的地獄。他們每接近她一步，那地獄的範圍就會擴大一點。在《聖訓》中，地獄里終年都刮著颶風，下著與冰錐混合的冷雨。靈魂將會完全變成透明的形狀，徘徊在一片結冰的湖水上面。從湖冰上，他們能看到人間，甚至能看到天堂，從而加深他們的悔恨之心。最要命的是地獄里的嚴寒，那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寒冷有時能讓靈魂也化為烏有。溫蒂現在所感受到的寒冷，就如同置於地獄一般。魔王在她的眼前是一團黑色的、水泥狀的東西，在它的體表還有很多蠕動的、不知名的東西。

她定睛一看，發現這團黑泥里還鑲嵌著一雙橙黃色的「眼睛」。

她絕望地跪倒在地，默默念著禱文，在胸口畫著圓圈，等待著被魔王擄走或吞噬。在她落入完全的黑暗后，世界忽然又明亮了起來。她覺得有一股熟悉的暖流注入她的胸腔，身為魔法師，她意識到這是附魔礦石的力量。她聞到了一股芳草的香味，展現在她面前的是索爾修青碧的原野，春天的荒原百花盛開，知更鳥在她的身邊徘徊。她看到了家裡的二層小樓，就在綠色的丘陵上……

我在家裡……

我在索爾修，我在家裡，我很安全……

「紗布。」

「你還好吧，查克？」

「沒問題。但她燒得厲害。卡嘉，勞駕降個溫。」

「查克，她不是機器！」那個更清脆一點的女聲抗議道。

還沒等查克回答，一隻小手就覆在了溫蒂的額頭上。湛藍的天空在那一瞬間變得更藍，溫蒂覺得靈魂又重新回到了四肢和軀殼中，之前寒冷的感覺也不見了。她仰面躺在青草中，曬著太陽，就像家裡養著的那隻黑貓會做的那樣。她甚至感覺到了毛茸茸的狗尾草伴著微風拂過她的小腿和後背……於是她合上了眼皮，陽光讓閉上眼睛后的世界變成了毛細血管的血紅色。這一回是太陽石，她能分辨檸檬礦和太陽石的差異。然而，也許是太陽石實在珍貴，這股能量過了一段時間就消失了，但是太陽、丘陵、芳草和新鮮的空氣還在。

當眼前再次變成陽光晒成的血紅色后，溫蒂打算睜開眼睛。這一回，眼皮就像被膠水粘住了一樣，她想伸手去揉，但手也很沉重。

她只好喘了兩口氣，再試了一次。這一次，她醒了過來。她看到了一個熟悉，卻又聯繫不到一個人名的臉。這是一個穿著米色襯衫的青年，中等個子，骨架很小，黑髮黑眼，長著瘦長的、被晒黑的臉和手，一對招風耳。她醒來的時候，他正在倒水，動作有些笨拙，卻一滴不剩地把大口瓶里的熱水倒進了水杯里。接著，又用大剌剌的動作從什麼地方挖了一勺藥膏，往熱水裡攪了攪，依然沒有出什麼差錯。他似乎就有這種幹活時粗枝大葉，卻又能準確辦成每件事的本事。

青年走近了一些。溫蒂用逐漸回來的視力盯著他的臉，仔細聯想著她認識的所有男孩子的名字。

「蒙里安？不，不是這樣的名字……蒙……蒙瑞！」她試探著說，「是蒙瑞嗎……可是……怎麼在這裡……？」

蒙瑞·迪希登特笑了起來，這是埃米林南方人爽朗的笑，一下子就能讓人聞到烈日下的海鹽味兒。他轉身披上了寒冬遊騎兵的卡其色制服，用修長的手指迅速扣緊紐扣、紮上皮帶，又套上了一件防彈馬甲。溫蒂記憶中那個跟僑民們趕了好幾天路的寒冬遊騎兵隊員就這麼回來了。

「恭喜你呀，查克治好的第一個病號！」蒙瑞把調好的葯塞給她，「這是按照白魔法配方做的魔葯，魔鬼不會怪罪你的，喝吧。」

溫蒂安靜地一口一口將那杯藥水喝盡了。她靠在不算柔軟的、塞著稻草的枕頭上，打量著自己周圍的一切：子彈形的房間沒有窗戶，卻有著金晶石發出的柔和光線照明，地上鋪著人造革。在牆裡挖出了一塊置物架，上面放著洗漱用具、餐具和其他瓶瓶罐罐。在她躺著的床邊還有一張木床，靠著門放著一張木製書桌和衣櫃。所有的這一切都讓她想到自己的家，在索爾修郊區可愛的小別墅。

魔葯讓她恢復了更多的體力。她決定在避免不了的對話中佔據主動，便用西大陸通用語開口說話。

「你們為什麼在這裡？」

「我們怎麼不能在這裡？」蒙瑞揀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他靜下來后，整個房間也都平靜了。他又眨了一下眼睛，重複一遍，「我們怎麼不能在這裡？……呃，好吧，或許你不知道，這鎮子邊上是喬利名下的眾力能源公司收購的礦場，我們正在打探這裡的地下城，正好此處的東赫洛游擊隊願意與我們合作，我們就來這兒啦！」

「果然，門上畫著魔王。」

「這是拉里的餿主意。」蒙瑞忍不住微笑起來，「別介意，圖克維雅人就是那樣的。」

溫蒂嘆了口氣。在蒙瑞的眼中，靠在碩大的枕頭上、頭髮凌亂不堪的她更加瘦小了。她伸出手的時候，他覺得她的手背幾乎是透明的。他在門口發現她時，她因營養不良而虛弱，鞋底爛掉了一半，腿上和手臂上的傷口化著膿，天知道她流浪了多久。

蒙瑞在讀中等學校的時候還沒有鬧過正經的戀愛，甚至沒有機會接觸幾個女孩子。因為他的遲鈍，可能也因為他的大部分親人都是男性。他的「父親」是同一間員工宿舍里的七個船廠工人，後來他漸漸長大，才由「母親」——宿舍區收發信件的伊爾蒂達阿姨幫忙帶著。伊爾蒂達阿姨是個高個、結實又爽利的人，和學校里的小姑娘們從外貌到舉止都完全不同。在蒙瑞第一次寫情書後，伊爾蒂達阿姨只看了一眼便斷定「這傻小子准吹」。最後，事實也是如此。

溫蒂和學校里的小姑娘也不一樣。她像貓一樣警惕著他們，卻又肉眼可見地對他為她做的一切感激不盡。她不怎麼說話，疲倦時便側著身靠在枕頭上隨手翻翻《聖訓》。蒙瑞從小最討厭被大人們抓去聽佈道，他開始好奇她什麼時候會厭煩那本快被翻爛的小冊子。

終於，溫蒂轉過頭問他：「您這裡有別的書嗎？什麼都行。」

拉里說他見過的小姑娘都喜歡讀詩，伊倫說卡嘉在中等學校時痴迷過一陣歷史小說。查克說讀書這種事情因人而異……他最近一次看到有人看書，是在水銀號的走廊里撞見奧莉在翻看一本《航空發動機的維修與保養》。

他從桌上隨手抽了一本書出來，居然是一本《高等數學》。

「沒關係，給我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溫蒂又看了看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蒙瑞走出房間，帶上門后，發現查克就站在門口。

等到兩人沿著甬道走出了很長一段距離后，查克低聲問道：「她怎麼樣？」

蒙瑞抓抓頭髮，回答說：「精神狀態很好，就是身體還要復原。」

查克呼了口氣：「你怎麼樣？」

蒙瑞驚訝地看著他：「我怎麼樣？！你不會是像拉里那樣以為我和一個索爾修人單獨接觸了一上午就會——」

「你在想什麼。」查克揉了揉太陽穴，「我不是讓你先陪護她嗎？你熬了大半夜不要補覺嗎？」

「啊……我，我是說……這沒什麼。」

查克朝他笑了一下：「我是醫療兵，也是隊長。誰都能，但是我不能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懷疑我的隊友。」

推開甬道盡頭的一扇圓形大門，落在兩人眼前的並不是漆黑逼仄的走廊，而是從地面到天花板都用堅硬的魔法礦石砌成的、高大寬敞的拱形隧道，甚至比地下鐵路的隧道還要大。走在其中，兩側的寶石幽幽發光，隧道頂端還有電燈照明。隧道兩邊不時有一條通向不知什麼地方去的小走廊，走廊盡頭是子彈形的門窗，再往裡走便是人能居住的洞窟。在一些隧道的節點上還挖出了能有兩三層樓高的巨大洞窟，被稱為「花生」。這些「花生」被用來當作了物資存放點、中轉處、會議室等。從廳堂燃燒的火光中，還能看到大理石柱和雕像殘骸。

奧莉迎面朝他們走來。已經臟成米灰色的白圍巾搭在她的脖子上。

「查克，卡嘉已經把抗生素凍好啦！」

「好，我去配一下藥。」

「我也過去。」蒙瑞咕噥了一句。

查克和蒙瑞又朝前方走了十來米，出現了一條岔路：一條往什麼地方去的長廊，和一處向下的階梯。他往台階走去，不必準備另外的照明工具。沿著台階向下走了大概兩層樓的高度，就是一處用作醫院的「花生」。寬敞的廳堂里有一座廢棄的巨型噴泉，噴泉的水池現在被用作了重症室。圍繞著它用布料圍擋起了許多單獨的空間：診室、輸液廳和存放藥物的倉庫。拱形穹頂上的金晶石燈自然發光，始終不滅。水銀號的人下到這裡時，醫院裡已經住了不少傷員。查克之前正是在這裡的臨時加床上給溫蒂處理的外傷，之後和蒙瑞送她去了一個騰出來的單間。

倉庫里，卡嘉·布達列娃看著還冒著白煙的一箱箱小玻璃瓶，呼了口氣，張開了手掌。在她的手心中，太陽石只缺掉了一個角。這讓她很滿意，在第一次施冰凍術時，她浪費了很多能量，以至於在床上躺了四五天。現在，她終於學會了控制施法時的力度，只有這樣才能保存體力，以及節約珍貴的太陽石。做到這點后，魔法對她而言變成了真正有趣而令人著迷的東西。在這之前，艇員們看她生人勿近的神色，始終與她保持著禮貌的距離。現在，他們發現她並不拒絕幫一些小忙，於是——設備過熱、儲存食物、保存藥品……卡嘉馬上變成了水銀號上的人形製冰機。來到這座小鎮的地下城后，別人更是一天找她好幾遍，她也不動怒，依然神情淡漠地給各種東西降溫。不過，她漸漸地會在人家向她道謝時微笑一下了。

隨心所欲地製造霜和冰塊確實很有成就感。有時，她會將能量在手掌中調動起來，凝結成一朵小雪花。

純潔、晶瑩、透明。

甚至也有著太陽石那金銀交織的柔光。

和她第一次施法時一樣，雪是冰冷的，能量在她指尖運行時卻很溫暖……

「卡嘉，請把標著『敏諾』的箱子給我。」查克的話將她從自我的世界中喚了回來。

敏諾是一個厄烏薩字母。她和伊倫教了大家厄烏薩語，因為在東赫洛的小鎮里會說西大陸通用語的人還是很少。現在，查克就在說厄烏薩語，只是很僵硬，而且他還不太會髮捲舌音。即使像卡嘉這樣性格的人，聽了后也不由得笑一笑。

卡嘉把箱子搬到桌子上，查克、蒙瑞和已經在那裡搬了一上午箱子的伊倫便拿起一堆玻璃瓶裝著的藥液，按照說明開始配製抗生素。卡嘉暫時沒有事情做，便坐在一邊的椅子上，捧起她從水銀號上帶下來的書看了起來。

「卡嘉！快快快！機器馬上就要燒壞了！」一個游擊隊的小夥子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挑起白布帘子，大聲嚷道。

卡嘉既沒有在口頭上拒絕，也沒有答應。她用行動做出了回應：立即合上還在看的書，拿起桌上的一塊太陽石碎片，面無表情地和小夥子走出房間。他們從另一扇門出來，門外的隧道是用電黃礦砌成的，因而發散著火把照明一樣的昏黃光線。她跟著他轉了幾個彎，又開始下台階，大概走了四層樓高。接著是一段平地，小夥子打開了牆上的一處機關，牆壁上的暗門便浮現出來。這扇暗門通往另一處寬敞的地穴，那台出問題的魔導發電機正在冒煙，奧莉·戈爾迪正戴著隔熱手套，用絕緣工具夾著導線，以免它真的短路甚至爆炸。她掛在脖子上的白毛巾已經臟成了米灰色。卡嘉嘆了口氣，伸出手來在空中比比劃劃了一番，太陽石發出藍瑩瑩的光芒，在她的手心散發出一陣寒氣，過熱的機器上立即冒出了水汽，甚至空氣中的溫度都降下了幾分。

機器之前不時發出的可怕的「嗞嗞」聲也消失了，它就像一匹被馴服的烈馬一樣安靜了下來。

「這都可以！卡嘉你進步好快！」

說著，奧莉立即摘下手套，飛快地開始了維修工作。幾個雷達兵也嘖嘖稱讚，

「你有一顆溫柔的心。」奧莉一邊擦著手上的機油一邊對卡嘉說道。

「可能吧……」

「我是認真的！我看人和看機器一樣准。」奧莉結束了手上的動作，把皮製的工具包往身上一挎，「對了，伊倫剛收到消息，再休整一天，後天集合往深處走，用游擊隊的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