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子,人之子(下)

神之子,人之子(下)

古華市,兩架摩托在街道上馳騁追逐,就像在上演著草原上的猛獸角逐的戲碼,在都市中,拼了命地加速,不顧絲毫規則與秩序。

「該死,這會怎麼惹到那尊閻王了。」逃竄著暗自罵道,「這可是忘仙的地界,他怎麼敢……」

還不待逃竄者回神,追逐者的機車噴射出火焰加速,逆行穿梭在車流中,只聽見引擎咆哮直接撞向逃竄者。

躲避不及,逃竄者怒罵了兩句,搞什麼飛機!哪有人往機場上裝矢量噴射口還敢開上路的。

逃竄者一陣傾斜,差點直接翻車,以剛才的威力要是再來兩次自己這車還不得直接散架。

正想著,追逐者再度加速,焰口將空氣燒得滾燙。

逃竄者毫不遲疑,一道靈力掃過自己的機車,如同一個精通身法頂尖忍者般漂移轉向逃離,須臾間拋出一枚手雷落地。

嘭!

極致的騎術,但再怎麼精妙的操作,想要做到無視物理法則般的動作都是匪夷所思。

腿骨斷了,身上有小面積的燙傷,但那些被灼傷的皮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生。

手雷炸裂捲起火浪,蘇赤染車身一躍衝破火浪。

沿路的車輛見狀紛紛避道,生怕慢一步就會被捲入這場紛爭之中。

·

·

莫纓:「炸彈已安裝完畢,已到達指定地點,隨時可以開始。」

金路遠:「人群疏散完畢,已到達指定地點,隨時就位。」

天青淚:「沈雎,你那邊怎麼樣了?」

沈雎接入公共頻道,「我和浮生也已經就位,隨時可以開始戰鬥。」

天青淚:「好,現在就等忘仙那邊展開封鎖了。」

隨著申請的遞交,通過,在忘仙某處不對外公開的部門開始運轉,哪怕只是最低功率。

一張黑色的鋸條生成,晦澀難懂的文字里註明了坐標、範圍、用處之類的信息。

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員工從儀器里扯過生成的單據,抱怨到最近的工作多到連假期都不批了卻還能給外人批「封條」。

兩人走進一個布置著地圖的房間,取出工具箱中的筆,把票據放在了指定的坐標。

與其說是筆,更像是手杖,在工作人員的手中釘下,貫穿了票據。

冥冥中有什麼東西隨著地圖下放,依照封條中寫入的程序展開,筆化作光消失,只餘下逐漸燃燒的封條,在徹底燃燒乾凈前,執行著預設的程序。

「現實平衡裝置·萊昂傅科的陀螺儀」。

莫纓檢測著錶盤,眼神欣喜若狂,迫不及待想要聽見爆炸的轟鳴。

金路遠打起精神,拔出長劍恰如高貴的騎士要將來敵斬滅。

倒是沈雎早就習慣了晝夜不眠的高強度工作顯得稀疏平常,笑死,堪比渡劫期的睡眠量不是和你鬧著玩的。

浮生抽出一支手槍,因為她和沈雎實力偏弱被分到同一個關口防守。

手槍是曜臨行前的贈禮,名為蒼白。白金的槍膛彷彿能噴出天火,槍身精美得如同一件藝術品。

御靈境更適合使用熱武器,只需注靈就可以發揮出遠超冷兵器的威力,可普通的槍可禁不起修行者的糟踐,光浮生手裡的這一把,造價的零頭就足以逼瘋一大批散修了。

在浮生的左眼中,空氣中的水正在源源不斷的彙集,又被萊昂傅科的陀螺儀的力量強行補足不至於破壞現實的靈氣平衡。

三處防守,兩處封鎖,

十三處道路的篡改以及二十六個陷阱將這一片區域化作了翁城,無處可逃。

天青淚站在三十六樓的樓頂,喚出扎著結繩的精緻法杖,低聲吟唱。

二十六個音階此起彼伏,三十二段祝詞念誦,從空氣中抽取出無比龐大的靈氣,整塊界域都瀰漫起肉眼可見的藍色。

「龍施過道,雨漫乾坤。」

一縷狂風拂過,天空隨著天青淚的一句句吟唱逐漸陰沉。

「風起、雲聚、雷涌、雨落。」

「山雨欲來風滿樓,狂雷萬響諸惡伏。」

蟄伏的蟲群紛紛驚醒,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就要逃去,蟲鳴如潮水般翻騰。

天青淚深吸一口氣,卻如同在紛紜末世詠嘆的歌姬。

「三萬里銀漢傾下!

九千尺黃河斷流!」

黑沉沉的積雨雲,宛如有龍游在天上,敕令雨水落下。

「龍行布雨咒」。

在這之後的三小時二十四分鐘里,幾人都無數次地反思,之前究竟為什麼會想要讓會長來降雨!

這哪是降雨啊,怕不是想一口氣直接把蟲子連同隊友一塊淹死了省事吧。

如果浮生有時間在忘仙的檔案里翻翻天青淚的案底,大概就會明白這一切了。

兩年前天青淚的前男友腳踏兩條船,天青淚為了報復情敵一氣之下淹了人家所在的一座十八線小城,因為聲勢浩大,在當時還掀起來不小的風波,這個事件之後被人們稱為「蒼天落淚」,而天青淚也得了個雨瘋子的外號,畢竟一言不合就大水淹城誰不怕。

「降雨搞定,各位隊友們,開始努力幹活吧,我會在樓上為你們加油打氣的。」

天青淚打著傘,另一隻手握著法杖背在身後,留下一個孤高的背影給隊員們。

孤高個鬼啊!她心裡現在一定在想我這高人負手式帥不帥。

·

「來了。」

經過片刻的錯愕,金路遠望著朝他湧來的黑壓壓一片,二十米的大道卻狹隘到無法通行,

吹響一聲口哨,金路遠縱身一躍,一匹白馬跨越空間,應召而來。

白馬高抬起前腿,應和著金路遠高舉長劍,發出一聲震懾的嘶鳴,蟲巢徒然一滯。

正直者當騎白馬。

王子自有千萬人隨。

自金路遠身後,浮現出一個個虛幻的人影,一座城牆拔地而起。

「今天不會有一隻蟲子越過王國的城牆。」

·

天青淚拿著望遠鏡吃著披薩。

「看來金路遠這邊是不用操心了,接下來是……」天青淚又將視線轉到莫纓這邊,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天!」

短短半個小時的準備時間,莫纓都快要將那個路口改成軍事防線了。

在一個個小型的自律機器人的維持下,五柄機槍持續掃射,在密儀的加持下,物理法則的熱力學公式通過彈藥傾瀉在蟲潮之上。

而莫纓則架著一架改裝到面目全非的炮台,裝載了各式各樣的槍炮,認得出來的、認不出來的,奇思妙想般組合在了一塊。

時不時有劣質的飛彈齊射,劃過毫無規律的軌跡,卻能剛好轟炸到蟲潮的腹地。

「哈哈哈哈哈哈!!!」

在莫纓放飛自我的笑聲中炮火連天。

·

屠殺。

無論是為了捍衛正義,還是宣洩暴力,無可置疑的屠殺。

要殺多少才能停止,要刻下多少血淚才會滿足。

無聲地,有人流下了血淚。

·

「會長,出了點意外。」沈雎報告說:「有一個小女孩和父母走散了,沒能撤離。」

「什麼?」天青淚吃了一半的披薩掉在地上,「你們先別輕舉妄動,我馬上趕過去。」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

蟲群湧入狹窄的街道,沈雎的身形踏著樓房表面在空中穿刺,飛刃穿梭在每一隻上前的犀角蟲之間,有細絲將飛刃串聯,沈雎揮舞著細絲,精準而高效地割下蟲子的大腦,飛刃在細絲的牽引下回到沈雎手中的扣環上,組成了一柄鏈劍,蟲屍落地。

「浮生擅自離隊了,然後失聯了。」

沈雎無力的一句卻如木錘敲下,敲醒了天青淚的不安。

緊接著這份不安蔓延,天青淚抬頭看著眼前蒙著雨幕的城區,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

不對,那些蟲群的行動太過規整了,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找浮生,沈雎你那邊多撐會。」

「我盡量。」沈雎取出一罐加強版的能量飲料,蒼白的臉色明顯的恢復了些,拔出腰帶上的扣環,八柄鎖劍扣在之間,隨著他的揮舞,飛刃滿天。

奇門兵器·飛羽刃。

·

陰暗的街道上,有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奔跑,一次又一次巧合地避開蟲群,但現在她的好運似乎用完了,幾隻犀角蟲發現了她並開始了追逐。

小女孩踩過水坑一個失足滑倒,回頭看向近在眼前的蟲子渾身戰慄,四肢僵直、然後發軟,恐懼超過緊張最終追上了她,無法再起身逃出一步。

「危險!」

浮生一腳踢在人臉大的蟲子身上,這十幾天的特訓和小時候常去臨街武館的耳濡目染讓她得以命中,彷彿每一根神經都被調動,修行者帶來的體質強化穩穩地施展在敵人身上,有甲殼碎裂的觸感和聲音,還有汁液濺射又被雨水衝散。

幾隻蟲子在雨中艱難地飛來,以求短暫的加速。

但是,無用。浮生將小女孩護在身後,抬起手中那支名為蒼白的手槍。

砰!砰!砰!

蟲屍落地,還在無意識地掙扎。

「呼~呼~」

浮生急喘著氣,不僅因為匆忙趕來,剛才算是超常發揮了。

「小妹妹,這裡很危險,跟姐姐走好不好。」

浮生盡量注意措辭,避免刺激到小女孩,尋常人被這麼一堆怪蟲團團圍住肯定早就崩潰了吧。

小女孩愣了愣,有點警惕地看向浮生,隨即又放鬆下來,乖巧地點了點頭,沒有浮生意料中的那種慌亂。

可憐的小女孩,一定是嚇懵了吧。

浮生蹲下身來扶起小女孩,溫柔地揉了揉小女孩的頭髮,「要跟緊姐姐哦。」

浮生試著向會長他們彙報情況,但才發現通訊器早就失靈了。

呼~

浮生深吸了一口氣,看來只能靠自己了,從剛才看來自己表現得還不錯,至少能應對少數蟲子的進攻,只要繞開蟲群就沒關係了。

我記得地圖是……

浮生掃視路口,突然眼睛一陣生疼,左眼那污濁的白瞳猛地一縮,視線里的一切都染上的緋紅。

透過朦朧的迷霧,浮生看見了一個「人」影,他將臉埋到了雙手之間。

他近在眼前卻彷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似是察覺到了浮生的「窺探」,那「人」驟然回頭。

角質的皮膚透著幽藍色,人類的嘴上長著蟲的口器,在那開合、蠕動,明明心裡毛到發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移開視線。

「為什麼……」

「明明我們只是想活著而已,光是活的就很累了,可為什麼……偌大的世界容不下我們。」

沒由來地,浮生感覺從那忽遠忽近的詭異類人身上傳來了強烈的情緒,直接向她的靈魂灌輸的情緒。

恨!

那是沉寂了千年萬年,同時也沉澱了千年萬年的血恨。

「我將復仇,向所有人類。」

自那三雙詭異眼瞳的一隻流下了猩紅的淚。

浮生一陣心悸,眼前的幻象消失。

剛才那些是?浮生疑惑著,她很難將那些東西歸為幻覺,那景象、那情感都太過真實,況且自己身上還有世界之淚這樣詭異的東西。

先不想這些,回頭再向老師彙報吧。

浮生再次去回想地圖,抬頭向之前那個「類人」的方向望去。

「沒記錯的話,蟲巢也在那個方向吧。」浮生無聲地想到,隱隱有些不安。

·

小巷內,浮生壓抑著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從垃圾箱后探出頭來,這邊算是來到了封鎖圈的邊緣。

小女孩跟在浮生探出了小小的腦袋,浮生見狀連忙把她摁了回去,比了個噤聲。

浮生把垃圾箱橫過來,徹底擋住巷子,轉頭對小女孩說:「你就在這待著,等會兒會有人來接你,要聽姐姐的話哦。」

「我不怕的。」小女孩鄭重地點了點頭,「大姐姐是要走了嗎?」

「嗯,姐姐還要去拯救更多像小妹妹你這樣可愛的人啊。」

「那,會很危險嗎?」

「啊?」浮生猶豫了片刻,「不會的,要相信姐姐啊,姐姐我啊可是很厲害的。」

「那,我把白團借給姐姐,大哥哥說它會給人帶來好運。」

浮生接過一個白色的玩偶,圓滾滾的非常卡通,看不出什麼設計但卻很受小孩子們喜歡,嗯,也很戳浮生的審美。

只是有點臟,有很多縫補的痕迹。

浮生把它系在腰間,轉頭微笑道:「要乖哦,姐姐走啦。」

臨走又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給她套上了一個紙箱,翻過垃圾箱離去。

·

浮生感覺很不好,不只是因為剛才「窺探」到的奇怪畫面心中的不安,她能感覺到有份異樣的危險在醞釀。

可她又能做什麼呢,她不過一個小小的御靈境,相比風汐市那場災難,她太過微不足道。

可總有她能做的事吧。

浮生奔向原本她和沈雎要守的路口,那邊現在一定很吃力吧,因為我的擅自行動。

事後得好好道歉才行。

思索間,浮生猛然一驚。

不對勁,不是說這些犀角蟲沒有靈智嗎,那為什麼現在它們都在衝擊那三處路口,而我這一路走來也只遇見寥寥幾隻,蟲群真正的大部隊更沒有四處亂竄來到這片邊緣區域,就好像……

就好像有什麼人在指揮它們。

大雨中,浮生駐足思索,通訊器里依舊只有嘈雜的噪音,令人焦躁。

恍惚間蟲群沸騰,尖嘯聲響徹雲霄,蟲群就像受到了某種指引般轉向,近七成還存活著的蟲子向邊緣匯聚。

在浮生潛意識的深處,有聲音自心底響起回答了自己。

「它們渴望殺戮,以此宣洩,無論死去多少。」

「他們會踩著同伴的身軀越過高牆,逃出這個牢籠。」

「無畏犧牲,因為它們已經成為一體。」

「她們來了,你擋在了路上。」

浮生想明白了那些匪夷所思的矛盾,而危險正馬不停蹄地向她趕來,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浮生深吸一口氣,握緊手中名為蒼白的槍,扭頭奔向蟲潮的方向。

可她總得做些什麼吧。

對,我不能跑,封鎖外邊還有沒被疏散民眾。

浮生起身奔跑,沖向蟲潮。

突然身後竄出一隻手扯住浮生,她一屁股栽在地上。

天青淚冷不防地給了浮生一記手刀,「你傻呀!交完黨費就想著為國捐軀嗎?你個修行小白就不要傻不愣登地往前沖啊。」

浮生回頭望向天青淚,抱著腦袋,楚楚可憐。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啊,搞定像是我搶了你貓糧似的。

不知不覺蟲潮已經湧來,上千隻藍色的眼睛密密麻麻地閃爍,鋪天蓋地的蟲鳴嘶叫壓過一切,黑壓壓的一片讓浮生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天塌下來有高個兒的頂著,交給我吧,可不要小瞧前輩我啊。」

天青淚走到浮生身前,回頭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

在蟲鳴中,浮生甚至聽不清天青淚的吟唱,只見她揮舞著法杖,漫天大雨聽她召喚。

雨水化作飛梭,一排排地射向蟲潮,白色的汁液四濺,又被雨水沖刷乾淨。

天青淚將法杖立在地上,敲出清脆的響聲,激起雨水濺射,蟲潮止步。

「這裡可是我的主場。」

天青淚抽出身來,雨梭依舊掃射著悍而無畏的蟲潮。

「瞧、不算多大事。」

浮生不由地鬆了口氣,轉念又說:「這群犀角蟲不對勁,它們的行動太有指揮性了,蟲潮中很有可能孕育了母皇之類的生物,這在蟲類中不算少見,那隻皇強行整合了整個族群的意識,哪怕有一隻逃出去都可以死灰復燃。」

看著浮生那認真的表情煞有介事,天青淚將信將疑地點頭,先前的大部分疑點都變得合理了,「那它們,或者說它,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按你的說法那個皇應該有不低的智力,他為什麼會鋌而走險地在市中心築巢,又一下子孕育了這麼大規模的族群,在忘仙的地界里,這太引人注目了,它完全可以慢慢發展。」

「一個『炸彈』,形式上的『炸彈』,不是說它會爆炸,而是一個類似道法的儀式,它要把整個城區毀滅,它對人類抱有極端地惡意,根本不在乎自己能否活下來,快來不及了,必須要阻止它。」

根據她在忘仙閱讀的大量資料和世界之淚帶來的幻視中傳達的直覺,浮生推出了一切,也是當她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感到了無能為力,但現在,她抓住了一份希望。

「我要怎麼做。」天青淚沒有懷疑浮生的話,也沒問她怎麼知道這些的,誰都有秘密。

「類似的儀式我見過,只有殺死蟲皇才能摧毀,每一隻蟲子都是它的觸手,它真正的意識藏在它的本體中,在最初的蟲巢那。」

「我明白了。」天青淚的神情嚴肅了起來,如果一切屬實的話,那這已經不是剛才的小打小鬧了。

蟲潮見強攻不行,又分出兩對沖向其他兩個方向。

嘖,學聰明了啊。

「不過,也不用擔心,我說過,天塌下來又高個頂著。」天青淚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突然輕鬆地說。

浮生聽到雲里霧裡,沒明白天青淚在說什麼。

蟲潮湧向二十來米的高牆,硬生生將房屋壓塌,蟲群一股腦湧向街區。

一隻犀角蟲興奮地望向行人,抖落身上的雨水,撲向一旁的路人。

四人撐著兩柄傘,只見黑影飛來,精美的油紙傘落地。

露出一位初中生模樣的金髮「女孩」。

如果洛雲圖在的話一定能認出來這位路人,塗山少族長,蘇赤染。

雨水落在蘇赤染身旁瞬間被蒸發,蘇赤染站在沸騰的水霧中,將撲來的蟲子捏碎,不怒自威。

我之盛怒,何人作陪。

蘇念白將自己的傘推過來,嬉笑著問:「要我幫忙嗎?」

「不用。」

蘇赤染推開雨傘,邁步上前。

自發梢生出獸耳,接著長出尖牙、利爪,最終化作了半獸人的模樣,蘇赤染近乎是在一瞬間便完成了妖化。

「皇炎。」

短短兩個字的咒語,卻勝過了千萬句的詠唱,世間最炙熱的火焰燃起,將傾盆大雨蒸騰,在道家,它被稱為「三昧真火」。

皇炎在他手上匯作大劍的形狀。

他踏地。

便有雷鳴奏響。

是剎那驚雷。

下一刻蘇赤染以沖至蟲巢中心,萬千蟲潮被這一劍劈開,皇炎蔓延化作高牆,燒出了一條暢通無阻的熔岩長廊。

蘇赤染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那隻蟲皇,那位類人,它此時正在皇炎的灼燒中苦苦掙扎。

「幽冥」,七血脈雜糅者,外顯特徵為蟲,已出現嚴重的祟靈化,極端敵視人類,危險等級A。

沒有給幽冥任何反抗或哀求的機會,審判的大劍落下。

他所信奉的從來都是暴力法則。

質疑、嘲諷、輕視,過去都被他碾碎了,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他的決意昭告世間。

被淋濕全身的浮生抬頭望去,上一次被淋到這樣狼狽是什麼時候了……是風汐的那晚吧。

一瞬間那漫天的火焰競相消散,彷彿從未存在過,除了由蟲屍燒成的灰燼,沒有造成絲毫損傷。

忘仙有重山疊水,塗山也有他們的「南柯一夢」。

雨水重新落下。

·

「看吧,這就解決了,」天青淚想說這掀不起什麼浪來,旋即又補充道,「被路過的熱心市民A。」

浮生感覺有些不真切,太厲害了吧,這麼輕鬆就解決了,我是活在一個爽文的世界里嗎。

就在浮生想要順手擰乾衣服里的水時,腰間的白團玩偶掉在了身後。

浮生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直覺。

毛絨的玩偶被撕裂,有蟲從中爬出。

一個可怕的猜想爬遍全身的毛孔。

·

幽暗的小巷內,在陰雨中浮生的影子被拉得細長。

「誒呀,姐姐你找到我了。」

浮生抬起蒼白之槍指向那個自己救下的小女孩。

視線中小女孩的眼神渙散,像是已死去的屍體確實滲人地笑著的。

不,她確實已經死了,有蟲的肢體自她的身體了生出,蜈蚣或者其它什麼爬滿了她的身體。

它們從她的身體中來,早已啃食光了她的內臟,衣衫下是被撕扯開的胸腔,有血液滲出。

金蟬、幽冥、犀角蟲,鉤蜈……

沒由來的,浮生竟能從血腥味中讀出那些斑駁不堪的源頭。

金蟬,金蟬,金蟬。

金蟬脫殼。

理所當然地答案啊。

一個小女孩出現在這樣敏感的地方本身就很奇怪好嗎?

她已是軀殼,用以逃脫的軀殼。

浮生雙手握著槍,手指扣在扳機上顫抖。

「你殺了她。」浮生在指這個原本的小女孩,她的語氣中透露著難以置信。

「幽冥」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看著有蟲爬過,自嘲地笑了兩聲。

最後在幾聲乾笑中,它說著意味不明的話:「原來是我啊。」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做那些事。」浮生問著毫無意義的話。

意料之外的,「幽冥」做出了回答:「你們不會理解的,我只是……想給她辦一場葬禮。」

「殺了我吧,不然我會殺更多的人。」幽冥平淡地說,用著這副軀體,它發揮不了任何力量。

浮生的手越發用力,卻無論如何扣下扳機分毫,只是越發的顫抖。

女孩張開手,縱使已是形骸,卻還留有那令人心疼的臉蛋。

她本該在家人的愛護中長大吧。

我無論如何都下不去手啊!

「你在害怕嗎,害怕一個軟弱無力的將死者。」

「還是在愧疚,覺得自己沒能救下這個女孩。」

「或者想逃避,覺得頂上人類的臉就不該死。」

……

她的聲音如同在耳邊低語,催促著浮生揮下死神的鐮刀。

「啊啊啊啊啊!」

砰!!!

「渺小的人類啊,感謝你的慈悲,但即使淪落幽冥,我也會去詛咒所有、所有袖手旁觀的人類。」彌留之際,它小聲地說。

一個人的死去並不會壯烈,它往往是寂靜無聲的。

被殺者四分五裂,有血液和肉片濺在殺人者的臉上,彷彿在蠕動。

浮生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崩潰又迷茫,陰雨中響起雷鳴。

·

當我第一次睜眼,看到了那些充滿「褻瀆」的祭壇,那一刻我明白,我誕生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段時間,我還流亡在人群中,人們會害怕、畏懼、厭惡,拿起刀兵驅逐我。

漸漸地,我習慣了,將臉藏進兜帽的陰影里,用長袍遮蔽身體,遊走在灰色地帶做活。

一次偶然的,我豢養一個蟲群,在因為塌方而廢棄的地下停車場。

久違地,我竟找到了家的感覺。

它們給我食物,把我視作同族,它們奉我為皇。

我們從莫不相關的彼此中找到了歸屬感。

每一天都有靈死去,每一天都有家人誕生。

後來,人類挖開了那,驅逐了我們,用大火。

我無力地倒在火中,聽著同族們的悲鳴,想著為什麼。

有時候我覺得城市甚至不如荒野,我會逃出去,那時候才知道世界真小啊,又灰溜溜地回來。

我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城市,不知過了多少年。

傷害我們的人都死去了,敵視我們的人又會再誕生。

他們什麼也沒法改變。

……

我遇到了一個小女孩。

在我翻找垃圾箱的時候第一次遇見了她。

她問你在幹嘛啊?我說找吃的。小女孩沒有問為什麼,遞來了一個乾淨的面白說大哥哥你吃。

我很久沒有離開這個城市,之後她常常來找我玩。

我會坐在碎石堆成的廢墟上,老舊的亞麻長袍垂落在地上,同族們會簇擁著我,聽我唱歌。

她會在那聽著,有時候我待唱一下午。

有人來時,蟲群們會散去。

小女孩不會害怕我,不會覺得我醜陋。

她竟然說我心好,說我們是朋友。

哈哈哈,真好笑啊!

那樣小小的人類、可以隨手捏死的脆弱的人類把吾當朋友。

我笑著笑著,眼角卻湧出淚花。

想不明白為什麼,以至於那時的我錯過了解決問題的最佳機會,當我想挽救的時候已經沒什麼可以改變的了。

其實,只是我們都沒什麼朋友罷了。

之後,她很久沒來過,我猶豫又猶豫,最後借著同族,找上了她的家。

我才知道她生活在怎樣的地獄里。

她才九歲啊。

她下意識地躲著我,不想讓我看到她這副模樣,驚恐不安,只有這種時候她才像個孩子。

我教訓了一頓那個人渣父親,帶走了女孩,只有他的慘叫不絕於耳。

我只得帶著女孩逃竄,相依為命,為了養活兩人,我不得不去做些更過激的事,然後就被官家鋪天蓋地地追殺。為什麼我絕不可以,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就因為我是半妖?是類人?

女孩病了,快要死了。

我始終記得,她牽起我的手,讓我刺穿她的胸膛。

她笑著,那一刻她眼中有生命中最後的閃光。

人類把我們逼上了絕路,我們沒法回頭,也許就像他們說的,我已經瘋了。

那些袖手旁觀的,那些道貌岸然的,是所有人類害死了她,我會讓他們、血債血償。

·

雨還在下,沈雎撐著傘找到了小巷裡的浮生,往裡望去,看到血肉橫飛,-明白了大概。

沈雎穿著黑色的禮服,像是來弔喪的,臉色依舊憔悴,但身姿明顯挺直了些。現在想來,他好像一直這副打扮。

「浮生小姐,你不必太自責,我們總會經歷這些,因為這個世界並不溫柔。

但請永遠不要去適應殺戮,哪怕終有一天我們會被死亡的重量壓垮,不要去適應它,那才是世界真正的殘酷。」

「我知道的,沈雎先生……我只是……有點想不明白。」

「好的,這邊就交給我處理吧,收屍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嗯,我得、回去休息會。」

在擦肩而過時,沈雎輕聲地說:「您的善良令我敬佩。」

沈雎走進小巷,打開手提箱,嫻熟地處理起了屍體,像是處理過太多次一樣。

·

晚上,大夥為了慶祝公會第一個任務順利完成,涮起了火鍋。

浮生坐在其中默不作聲,讓人感覺隨時會哭出來一樣,或者她一直是這樣。

「別一個人冷著嘛,來喝兩杯。」天青淚不由分說地塞過浮著泡沫的純黃酒液。

浮生看了看比自己手臂還粗的酒杯,彷彿被大夥有說有笑的熱鬧氣氛感染,深吸一口氣猛地把酒灌完。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浮生突兀地從床上醒來,陽光又照射進來,記憶從灌完酒那就斷片了,回到公會大家看浮生的眼神都不對勁了,說昨天她又唱又罵的,決計不讓浮生再喝一滴酒了。

浮生捂住嘴,沖向盥洗室,吐了出來。

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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