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下午的工作剛開始沒多久,汪曉靜便領會到張姐所說的髒東西是什麼了。在小祁又將一麻袋的舊瓶子倒進水槽子里后,汪曉靜把手伸進了渾濁的水裡,想撈起一個瓶子。她的手忽然碰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心裡一愣,連忙攥住這個東西,拿到了水面上一看,「哎呀,是老鼠。」汪曉靜驚叫著把手裡的死老鼠扔了出去,死老鼠又落到了水槽子里,濺起了很高的水珠。汪曉靜的心兒怦怦直跳,只嚇得臉都變了色。
張姐聞聲抬頭看著汪曉靜,微微地皺了下眉頭,語氣里多了一絲的不滿,說道:「不過是一隻死老鼠,怎麼可以這樣大驚小怪的。你知道你剛才的行為有多危險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把死老鼠扔回去,砸起的水珠如果濺到其他人的眼睛里,會有怎麼的後果嗎?」張姐說到這,往水槽子里看了看,說道:「以後遇到這樣的事情,儘可能地不要聲張,直接扔到那個裝破瓶子的袋子里就行了,免得讓大家心裡不舒服。水槽子里經常會發現些動物的屍體,這不足為奇。你李姐曾經還撈出來一隻死貓,如果她也像你一樣再扔回水槽子里,濺起的水珠一定會傷到人。所以,跟你李姐學學,就假裝當它們是塊石頭或者磚頭就行了。」
「對不起,張姐,我下次注意了。」汪曉靜壓住心裡的恐慌,怯生生地答道。張姐點了點頭,扭頭招呼小祁:「小祁,你過來撈一撈,水槽子里有隻死老鼠,大家干起活來心裡也彆扭。」
正靠在瓶子堆上打盹的小祁聞聲站了起來,順手拿起旁邊的一把板鍬走了過來。在張姐的指引下,小祁在死老鼠落下去的地方攪動了幾下,很快,那隻死老鼠便出現在他手中的板鍬上。小祁端著死老鼠走出了車間,直接把它扔到了門外裝滿碎玻璃瓶子的垃圾車裡。
「小李子,你把熱氣放大些兒吧,槽子里的水溫還不夠高,刷起瓶子來也費勁。不過,今天這些瓶子照往常回收上來的瓶子是髒了點兒,大家都仔細點兒吧,千萬不能讓沒刷乾淨的瓶子轉兒到前面去。因為瓶子里有黑點,質檢科已經有怨言了。如果他們真讓我們返工的話兒,這個星期天大家就都得來上班。」
眾人一聽,誰也不說話了,繼續幹活了。
下午的工作強度完全超出了汪曉靜的想象,堆成小山一樣的瓶子被小祁一袋一袋地倒進水槽子里,經過眾人一陣沖刷后,汪曉靜把這些瓶子一一擺到了傳送帶上。除了中間上了趟廁所,整整四個小時,汪曉靜幾乎沒離開過工作台。到下班時,她已累得腰酸背痛。當所有的機器停止轉動了,其它幾組的工人們陸續走出了車間。而刷瓶組還有些善後工作要做,他們往往是最後一批離開車間的人。
汪曉靜右手握拳伸到背後不停地捶打著腰部,臉上已現出疲憊的神情。
水槽子里的瓶子已經清兒乾淨了。張姐彎腰在水槽子里摸了幾下,用力向上一拔兒,她的手裡就多了一個像瓶子底兒般大小的木塞兒。與此同時,就聽得「嘩」的一聲,水槽子里的水快速地流了出去,水面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小李子拿著水管子一陣沖刷,水槽子底部沉澱的污泥沖乾淨了,地面上的雜物也被其他人收拾利索了。至此,一天的工作才算結束了。
大家紛紛摘下了膠皮手套,換下了水靴。汪曉靜脫下了已經髒兮兮的白大褂,疊好後放進了自己的小包里。汪曉靜走到水池前,擰開水龍頭,用清水反覆洗了洗手,甩去了手上的水珠。其他人還在換衣服,沒有人離開,汪曉靜自然不好意思先走了。她轉身走到了張姐的附近,等著張姐發話兒下班。
就在這時,汪曉靜發現換好衣服的胖梅走過隔斷門徑直走到了包裝組工作的案子上,伸手拿起兩瓶包裝好的成品酒,另一隻手拉著褲腰一扯兒,兩瓶酒眨眼的功夫便塞進了褲腰裡。胖梅把衣服往下拉了拉,蓋住了褲子。胖梅若無其事地從前面的那個門走了出去,輕便的步伐根本看不出她的褲子里竟然塞進了兩瓶酒。
汪曉靜看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胖胖的胖梅行動竟然會如此敏捷。
「下班了,你也走吧。」張姐看到汪曉靜臉上的神情,便說道:「你不用覺得奇怪,並不是只有你胖梅姐這麼做。我們刷瓶組的工作在全廠來說都是最累最辛苦的工作,工資卻不比其它工種高,所以,才沒有人願意做這份工作。留在刷瓶組的人為了找回點兒平衡,下班的時候就捎帶兩瓶酒回家喝。這件事在工廠已經是半公開的秘密了,你初來乍到可能有點不習慣。不過,時間長了就好了。你要不要也拿兩瓶回去給你父親喝?」
汪曉靜一聽連忙搖頭,惶恐地說道:「我不要。張姐,沒什麼事,那我先回去了。」說完,她便急匆匆地走出了車間。
汪曉靜剛一出門便碰到了從前門出來的胖梅。「曉靜,我們一起走吧。」胖梅滿面笑容地說道。
汪曉靜心裡有些害怕,但沒敢拒絕,只好和胖梅並排向工廠大門走過去。
兩人離廠門口的收發室越來越近了,汪曉靜緊張得好像喘不過氣來了。惴惴不安的她向收發室里望過去,發現收發室里除了一個值班的女人外還多出了好幾個男人。儘管不認識這幾個人,但汪曉靜已經猜到他們應該是保衛科的人。看到這些人全都向這邊望過來,汪曉靜更加害怕了,心裡就像裝了個小兔子,是一個勁兒地『怦怦』亂跳,就好像做賊的那個人是自己一樣。汪曉靜的腳步慢了下來,聲音都有些發顫了:「梅姐,我、我們還是回去吧。他們會不會看出來啊?」
胖梅仍然是滿面笑容,但聲音卻小了很多:「你不用害怕。你看走在我們前面的那些人哪個沒出去?你以為他們就什麼都沒拿嗎?錯了,誰都沒空手,可大家還不都是理直氣壯地走出廠門了嘛。幹啥吃啥,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況且,這麼大的工廠,根本就不在乎我們拿的這點兒玩意兒。以後,你會明白梅姐的話兒的。快到門口了,你臉上的表情別那麼僵硬行嗎?你就當什麼事也沒有,直接往外走,沒有人會注意到你的。」
「我知道了,梅姐。」汪曉靜嘴上答應著,可是身上還是感到一陣陣發緊,臉上的表情也顯得有些不自然。看到胖梅臉上閃過一絲的不快,汪曉靜努力讓自己鎮靜了一些,跟著胖梅走向了廠門口。不過,此時她的腦子裡可是裝滿了不好的想法:「保衛科的人會不會搜身啊?梅姐身上的酒真要是被翻出來,梅姐會不會被開除呢」汪曉靜的腦海里忽然閃過《包身工》裡面「抄身婆」的樣子,不過,眼前的胖梅怎麼看也不可能和骨瘦如柴的「蘆柴棒」相提並論,胖梅圓圓滾滾的身軀足可以裝下兩三個「蘆柴棒」。汪曉靜下意識地微微低下頭,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機械地跟著胖梅繼續向前走過去。恍惚間,汪曉靜竟然產生了一種錯覺:收發室里的那幾個男人似乎就是《包身工》里穿拷綢衣服的打雜的和請願警,他們虎視眈眈地看著她,就等她走過去之後便會惡狠狠地一擁而上,把她摁倒在地。汪曉靜越想越怕,不知不覺間腳步就慢了下來,落在了胖梅的身後。
「好了,把頭抬起來吧,別跟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汪曉靜的耳邊響起了胖梅的聲音,「差點兒被你害死!你呀,就你剛才那個樣子,最容易引起保衛科的懷疑。看來還是小啊!以後多學著點兒吧。」胖梅的語氣里多了一點點兒的責怪:「照葫蘆畫瓢你都不會嗎?我不是讓你自然一點兒的嘛,可你臉上的表情那是什麼啊?那不是擺明了告訴保衛科的人你做賊心虛嘛。你說你,你又沒揣酒,有什麼好害怕的。我褲腰裡別著兩瓶酒呢,我都沒在乎,你怎麼就嚇成了那個樣子?幸虧我和今天值班的這幾個人還算熟悉,他們才沒有找麻煩。如果換了別人,準會因為你被抓了現行。一旦被抓到,輕則罰款,重則開除。這多坑人啊!」
胖梅的一頓牢騷讓汪曉靜都不知該說什麼了,她對胖梅有些不滿,在心裡嘟囔道:「又不是我讓你偷酒的,怎麼能說我坑人呢?你也太不講理了吧?」這些話兒,汪曉靜卻沒敢跟胖梅說出來。
胖梅似乎也不想聽汪曉靜解釋,她更急於離開,話兒一說完,便先走開了。
「哼——」汪曉靜自然有些生氣,沖著胖梅的背影氣呼呼地哼了一聲。汪曉靜左右看了看,有些猶豫了,她不知道哪輛通勤車是往她家的方向去的。
「跟我走吧,陳師傅那輛車送咱們這趟線兒,在你家附近有一站,下車的人還挺多的。」張姐從後面走了過來,說道。
「謝謝張姐,我來幫你拎個包兒吧。」汪曉靜連忙回頭,看到張姐的手裡拎了兩個包兒,看起來沉甸甸的,她馬上說道。
「哦,不用了,不沉。」張姐急忙拒絕了。
汪曉靜這時反映快了,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張姐的包里裝的也是酒,擔心我不小心碰碎了,所以才不讓我幫忙拎的。」想到這,汪曉靜連忙收回了手,不自然地笑了笑,神情很有些尷尬。
張姐似乎也猜到了汪曉靜是怎麼想的,但她卻神情自若,說道:「有些事,總是需要有人來教的。我是你的組長,即使是為了刷瓶組的團結,有些話兒,我也要告訴你。至於領悟到什麼程度,那就要看個人的悟性了。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嘛,『師傅臨進門,修行在個人』。別人怎麼教,那都是些皮毛,想要徹底地弄明白這裡面的學問,不僅需要時間,更要用心地去觀察才行。但有一點兒一定要記住,我們不過是個小小的工人,愛國愛廠的高調就盡量少唱吧。還有,你看到的,聽到的,就不要隨便跟旁人說起了。我今天告訴了你不少,回家后慢慢地琢磨吧。車來了,我們過去吧,希望今天能有個座兒。」張姐說完向便剛剛停在另一個廠門前的大客車走了過去。
汪曉靜聽了個稀里糊塗的,剛想張嘴問,但看到張姐向前走去,她連忙跟在張姐的後面上了大客車。
大客車上已經坐了很多人了,張姐一直向後面走過去。走到最後一排座位,張姐把手裡的包放到了座位底下,隨後坐了下來。
汪曉靜坐在了她的旁邊。「張姐,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啊?都是咱們廠子的嗎?」汪曉靜看了看前面,小聲地問道。
「他們都是『國營』那邊的,咱們屬於『大集體』,是附屬於『國營』的小廠子,沒有通勤車,只能『蹭車』坐。今天還不錯呢,好歹有個座兒。往常連過道兒都站滿了咱們小廠子的職工。」張姐壓低了聲音跟汪曉靜解釋著:「也不知道是誰定下的規矩,通勤車先接『國營』的,然後再來這邊接『大集體』的,多少年了,一直這樣。所以,站著的人幾乎都是咱們小廠子的人。年節分東西的時候更明顯,『國營』的,分的都是好東西,大包小包地往家搬。咱們小廠就不行了,分幾瓶酒就打發了。這就是國營和集體的差別啊!」
「怎麼會這樣?這也太不公平了。「汪曉靜似信非信。
「沒什麼公平不公平的,誰叫咱們是『大集體』呢。」張姐好像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待遇,臉上是一副聽天由命的神情,說道:「這也就是像你這樣剛進廠的後輩覺得不公平罷了。據我所知,這規定自建廠以來就這樣流傳下來了,公不公平,那不是咱們這樣的小人物能說得算的。大傢伙兒早就習慣了,現在連牢騷都沒有了。你呀,就慢慢地習慣吧。」張姐說到這,打了一個哈欠后,接著說道:「我是最後一站下車,先眯一會兒。你自己看著點兒,到了你家附近的站台,跟著其他人下車就行了。」說完,她身體向後一靠,閉上了眼睛。
看到張姐已經沒有想說話的意思,汪曉靜也不好再打擾她,便把目光轉向了車窗外。通勤車的速度快了起來,路上的行人一閃而過,被遠遠地落在了後面。汪曉靜的目光漸漸地變得迷茫起來,心裡忽然湧上一絲的傷感,「難道說我的人生就要跟這些人一樣度過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複著這樣單調的工作,這絕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該怎麼辦,明天還要來上班嗎?汪曉靜在心裡一遍遍地問著自己,鼻子一酸,她的眼裡已經湧進了淚水。
身旁的張姐已經睡著了,併發出輕微的鼾聲。汪曉靜疲倦地閉上眼睛,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