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杈耙鉤鍬殺窮寇,滿門忠烈泣鬼神。
旱情越來越嚴重,趙王河裡的水也在一天天下降。人們臉上有了陰雲,老天也不幫忙,這水萬一抽幹了可怎麼辦呢?可是有一個人似乎對這些一點都不在乎,他就是我那老魚精爹爹。他一有空閑,便提了那張破漁網,東撒幾網,西撒幾網,幾乎網網不落空。看那架勢非要把趙王河裡的水族們打絕了不可。那些鬍子魚和小魚姑娘們,還不知罵他有多難聽哪。
喜歡打魚的人不一定喜歡吃魚,我爹爹就是這樣的人。賣吧,又不值當的。他糟魚可是一絕,近村聞名。,他糟出來的魚骨酥刺爛,味道鮮美。自家吃不了,那就送給四鄰爺們兒嘗鮮,結個善緣。於是乎,東家一碗,西家一碗,而這出力討好的活,自然落在我身上。不管兩家關係平時多不對活,這一碗魚送過去,第二天便有了呱啦,你聽――「喝!兄弟,吃過了?昨天孩子給我送了碗魚,那味道是真不錯!你看在咱柳家堡,還有咱哥們兒關係再好的嗎!哪天有空?咱哥倆喝一壺,我請客……」
就連那「黑包公」也難得的擠出了一絲笑,「這魚是送我的?」
我躲閃著道:「才不呢,你那天還用坷垃扔我屁股,不給你吃!我是送給春梅姐姐吃的。」
「哼,臭小子,還記仇哪!今天咱就看看這魚到底誰吃!」他也不出門了,就蹲在大門裡面抽煙袋,和我杠上了。我把一碗魚送到春梅手裡,「姐姐,是我爹和娘讓我送魚給你吃。」
她笑嘻嘻地接過去,「謝謝叔叔和嬸嬸!」然後抽出一雙筷子放在碗上,向她爹走去。我看出了她的意思,小聲道:「春梅姐,別給他吃,你吃吧!」
「那可不行,二春弟弟,人要孝順,知道嗎?」
春梅爹接過魚碗,有滋有味的吃起來,吃的「吧唧吧唧」的響,他是向我示威呢!
我翻著白眼,極不情願地道:「先大爺,你慢點吃,別讓魚刺卡了喉嚨!」
''''哼,臭小子!放心吧,它卡不了我。」
午飯後,我和春梅三丫二蛋又在柳樹下聚齊了,可是一等二等,不見柳五爺的影子,看起來今天的故事聽不成了。一向耐不住性子的二蛋道:「真沒勁!春梅姐,要不——你來給我們講故事吧。」
春梅想了一會兒,仰頭望著高大的樹冠道:「好啊,我聽三丫爸爸講過,咱柳家堡人男女老幼齊上陣,群戰日本勘察隊的故事。也聽柳五爺講過神柳顯靈救鄉親的故事。現在就講給你們聽,可好?」
「好!」我和三丫二蛋一直贊成。
1940年,抗日戰爭已進入了相持階段。有一小隊日軍,二十多人,脫離了正面戰場。開著一輛軍車來到了偏遠的趙王河畔。他們不是來打仗的,是來勘探地形,繪製軍用地圖的。當然值錢的東西,如文物之類,他們也是順手拈來。可見,日軍並非想佔中國的幾個大城市而已,他們要建立*****,可這不是中國人民讓他們來的,也不是中國的政府讓他們來的,他們是地地道道的強盜行為。不過貧窮落後的農民百姓可不管這些,他們也管不了;只要你不到他家院里拿東西,他就會見事繞著走,一時倒也相安無事。當他們來到柳家堡時,卻惹出了滔天大禍。
日本的軍隊軍紀嚴明,悍不畏死,寧死不降,槍法如神,武器精良,一時之間打遍天下無敵手,確不是中國軍隊可以抗衡的。日本四面環水,島小封閉,不得孔聖人教化,民風野蠻,沒有人倫道德觀念。所以日本兵到了中國,見了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婦就禁不住要親嘴。可偏偏柳家堡的女人,個頂個的長得如花似玉,千嬌百媚。正如柳家老祖宗所自豪的:「咱們柳家堡人傑地靈,綠樹秀水乃風水寶地也!」此言倒也不虛,外村的姑娘嫁到柳家堡來,哪怕長著羅圈腿,水桶腰,蛤蟆嘴,不出一年,管叫你婷婷玉立,婀娜玲瓏;蛤蟆嘴變成了櫻桃小口,一張嘴吐出鶯歌燕語來。惹的男人們春心蕩漾,夜不能寐。如果日本兵只是親親嘴,拉拉手倒也罷了,可他們又要干那見不得人的勾當。這可是亂種欺祖的大事,柳家堡人豈能容得?古往今來,柳家堡人怕過誰!
柳家堡有一勇士,叫柳忠勇,他的爺爺柳開印。當年參加過轟動一時,震驚中外的義和團運動。後來被那個崇洋媚外的慈禧太后夥同洋鬼子鎮壓了。柳開印逃回家鄉,一腔熱血無處發泄,便把一身武藝教給了孫子忠勇。柳忠勇長的膀大腰圓,身長體闊,重三百多斤。有那麼一次,他和爹爹去耕地,他家的老牤牛失了戀鬧情緒,死活不上套。忠勇氣鼓鼓地道:「爹,它罷工咱不用它,我來拉!」他把牛套肩上一搭,開步便走。他老爹扶了犁子,還在後頭罵呢:「混小子,你跑那麼快乾什麼?累死爹,你摔盆子!」
有一次和本家的幾位兄弟鬧著玩。他岔開兩腿,雙手掐腰道:你們來試試!」三個小夥子摟腰抱腿,吭哧了半天,竟沒使他錯動半步。可他偏偏娶了個小巧玲瓏的媳婦兒。不知什麼原因,忠勇得罪了她,氣急了上前來撕打。他大手一撈,便將媳婦攬在懷裡,手託了她屁股,一下拋起人把高,又輕輕接住,一連三次。媳婦駭得花容失色,驚叫連連,一場鬧劇變成了笑劇。
今日,柳開印這位柳家的老族長,享年八十八歲,他已三天三夜湯水不進,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忠勇和爹爹玉春默默守在床邊,一臉的悲戚。突然,忠勇媳婦從外面慌慌張張的跑進來,驚魂未定的喊道:「不好啦,一幫日本鬼子抓了幾個姑娘,媳婦正在祠堂里糟蹋呢!虧我見機得快沒被抓住……」忠勇一聲沒吭,順手撈了一把鐵鍬,飛奔出去,果見祠堂里兩個被扒光了衣服,象白綿羊一樣的女人,正披頭散髮哭罵著和幾個鬼子撕打,有幾個男人已被鬼子捆了,不知死活。忠勇大喝一聲:「畜牲!看刀!」急沖了進去。他使刀慣了,故有此順嘴一喊。
一個鬼子仗著拼刺技藝高超,並沒把他放在眼裡。可他用槍刺連撥三次,鐵鍬分毫未動,一伸一縮之間,已將他腦袋剁將下來。屍體直立不倒,一腔熱血直噴出兩米多高。那顆頭顱咕嚕嚕滾到牆角里,老鼠眼眨巴著,蛤蟆嘴一張一合,還在罵人呢!
這時,已有十幾個村民聞信趕來,手持鐵鍬、鐵耙、抓鉤、鋼叉,與鬼子拼殺在一起。柳忠勇奮起神威,一人戰五個鬼子兵,絲毫不落下風,一張鐵鍬舞的寒光閃閃,風雨不透,帶起嗚嗚風聲,氣勢駭人。不大會兒,又有兩個鬼子死在他鐵鍬之下。村民們陸續趕來,嘶喊著加入戰團,喊聲、罵聲、殺聲、器具撞擊聲響成一片。鬼子們眼見不是個兒,再也顧不得武士道的尊嚴,開槍射擊。柳忠勇身上被穿了十多個血洞的時候,他撒了鐵鍬,像一座鐵塔,慢慢倒下,他滿身是血,怒目圓睜,死有不甘!
槍聲驚醒了一個人,柳開印老人。他見多了洋人清兵槍殺義和團兄弟的血腥場面,對槍聲特別敏感。這位在彌留之際的老人,隨著槍聲陡然然張開了眼睛,他問守侯著自己的重孫:「哪兒打槍?」
重孫哭喊著:「爺爺、爺爺,是日本鬼子,在殺我們村裡人!」
柳開印一激靈,竟奇迹般的坐了起來。他在小孫孫的拉扯下,戰巍巍的站穩了身,提了長煙袋,步履蹣跚的走出了家。他重新看到了當年洋人殺我中華百姓的血腥一幕,他立時熱血奔涌,殺氣騰騰,情不能自抑。他用嘶啞的聲音大聲呼喝:「柳家堡的老少爺們,都給我出來殺鬼子!哪一個孬種了,不是我柳家子孫…」
小孫孫也在街上奔跑著,幫爺爺呼喚:「殺鬼子……殺鬼子……」更多的柳家堡人嘶喊著叫罵著,加入了戰陣。一時間,雞飛狗跳,殺生震天,血肉橫飛!
柳家堡人向來民風彪悍,只要一聽和外村人打架,兩三歲的孩子也會拿了鏟子往外跑,八十歲的小腳老太太也會站出來吶喊助威。柳家堡人怕過誰!可村與村打架都是鄉里鄉親,又有法律約束,自然不敢下死手,鬧出人命來誰也擔不起。此時已是你死我活,慘烈血腥的戰場,他們反而縮手縮腳,分不出個緩急輕重來,不知該怎麼打殺了!你看那兒,七八個村民圍著一個鬼子,打傷了繳了械,兩個村民按住,正捆豬一樣繩綁索拿,其他人手忙腳亂,不知怎麼幫忙。而另一處,一對一,已被人家放倒了兩個。柳開印大喝一聲:「要死的,不要活的!」一位村民,一抓鉤下去,在鬼子頭上穿了三個窟窿。可他掙扭了半天,就是拔不出來,正要叫人幫忙,柳開印又喊一聲:「不要了,快尋別的傢伙,殺鬼子要緊!」
有一個老鬼子,拼刺高超,殺法精奇。出招穩、准、狠、快,出槍便要人命。已有五六位村民,躺在了它刺刀之下。八九個村民圍著他,反而手忙腳亂,不知該怎麼下手。這個老鬼子不愧為訓練有素,殺法驍勇。他就那麼站著不動,卻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微昂著頭,根本沒把這伙悍民放在眼裡。「唰」的出槍,秒間便回,似乎他站著就沒動地方,必有一村民被刺中要害,救都沒法救了。如果一對一,他閉上眼睛,憑聽風辨器就能要了人命,不知有多少中華好兒女成了他槍刺下的亡魂。
柳開印看的分明,大喊一聲:「用土垃揚他眼睛!」村民們多使鐵鍬,挖了沙土奔鬼子撲面撒去。老鬼子東閃西躲,已被迷了視線,躲閃不極,一掀土正捂在臉上。一個村民悄悄從背後過去,斜著鐵鍬奮力劈下,小鬼子的頭上頓時開出了鮮艷的豆腐花。
一個手持東洋刀的鬼子官,哈叭著兩條小短腿飛竄過來。他已看出柳開印雖然老朽無力了,卻是個經過了大風浪潮的人,是指揮系統,他要來個擒賊擒王,蛇打七寸。兒子玉春正好看見,他不顧一切的撲了上去,矮腿鬼順勢一刀,正捅在他肚子,直沒至刀柄,眼見是活不成了!可他雙手抱住鬼子的腰死死不放,雙眼痛苦的立瞪著,說出了斷斷續續的話:「爹……我不能……伺候您……殺鬼子……報仇……」他努力吐出一口血箭,噴了鬼子一臉。
柳開印心如刀絞,大叫一聲:「我兒――!」目呲欲裂,悲憤交加,老淚縱橫!他顧不得悲傷,趕上一步,掄圓了煙袋,狠狠砸在鬼子腦門上。煙桿兒「啪」聲斷了。他雖無多大力氣,但銅煙窩有些分量,那腦門畢竟不是著力之處。老鬼子眼白一翻,似乎懵了。村民們叫罵著一擁而上,鐵鍬、釘耙、棍棒、一陣亂打,生生把個老鬼子砸成了一堆血淋淋的肉泥。
殘餘的七八個鬼子,眼見大勢已去,開始往河堤上撤退。他們愧不該圖一時痛快,惹了這幫「瘟神」。別處時,槍聲一響,刺刀見紅,百姓們無不屈服,大姑娘小媳婦任他們摟著輪流快活。今個怎麼啦這是!柳開印見鬼子要跑,大手一指,「衝上去,沾住他!今天就算拼光了我柳家子孫,也不能放走一個洋鬼子!」
柳家堡人,男女老幼,除了倒在血泊里的,個個手持傢伙,呼喝著,叫罵著,蜂擁而上。雖然有人在槍聲中不斷倒下,但他們已忘記了生死為何物,一心要把這幫衣冠禽獸斬盡殺絕,一個不留!這時,趙王河對岸,上游,下游,同時響起了喊殺聲,郭家集、鐵王莊、五條街、於家樓等七八個村莊的鄉親們聞訊趕來。但見人涌如潮,滿坡遍野,槍棒如林。「殺鬼子啊,殺鬼子啊!」喊殺聲驚天動地,聲震霄漢,氣勢如虹,連趙王河水都起了波瀾。真箇是驚天地泣鬼神!正應了那句話――動員了全國的老百姓就造成了陷敵於滅頂之災的汪洋大海!
柳家堡勝利了,他們用鮮血和生命,捍衛了自己的尊嚴。人們圍攏過來,向柳開印老人報告,「鬼子全部被我們乾死了!」
柳家堡當時的這位最高長輩,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已耗盡了心脈里的那最後一滴血,像泰山般轟然倒下!柳家祠堂里供著他的牌位,尊他為柳家第一英雄,滿門忠烈,後人敬仰,千秋永存,萬古流芳。人們清點人數,這一戰,柳家堡死六十二人,傷無數。柳家堡人用自己的指頭,沾住著敵人的血,為國人為自己寫下了不朽的詩章,可歌可泣,蕩氣迴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