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惡魔

雨點滴在他的脖頸上，冰涼的雨使他找回知覺，在感受到的心臟跳動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死。

好似有某種禁錮正從身體上層層解開，失去的力氣開始恢復回來。回想起剛才的槍響，他本以為自己要死了。

他雙手發力，將自己從地面上撐起，站了起來，接著在旁邊地上看見了什麼，不由呆住了。

軍車車尾燈照亮草地里的白色身影，那個女人側躺著一動不動，顯髒的白色大褂上，她胸口處出現血跡，並正在擴散，如一朵開始綻放的血紅之花。

她死了。

絲毫沒有劫後餘生的感覺，他往四周張望，以為有人救下了自己，然而什麼也沒有，另一邊直升機的殘骸仍在燃燒，收容組那三名士兵躺在地上自始至終沒有動過，好像真的死去了。

他想到了軍車上還有自己的部下，於是轉身走過去，但很快觀察到車廂里橫倒豎卧的輪廓，車上的人好像變成了石頭，紋絲不動。他咬住嘴唇，從車廂里抽出目光，抱有一絲希望，慢慢走向車的前方。

來到車門邊上，他停下來，盯著黑色的車窗，最後一絲希望從他心裡升起，於是伸手敲了兩下，期待能聽到回應。

一陣子過去了，門沒開。他伸手放在車門把手上，手卻正在顫抖，那麼一陣子里，他保持這個姿勢站著。

最後，他還是拉開了車門。

駕駛位上，一個男人癱靠在方向盤上的側影映入眼帘。司機後腦出現血跡，看起來是子彈透過鋼板射入了駕駛室，準確命中了他。他關上車門，心裡的希望轉變為麻木。

他靠著車門坐了下來，靠在輪胎上，然後垂下了頭。

雨有些大了，淋濕他的頭髮，冰冷的感覺不斷刺激他的神經，剛才的事情歷歷在目，提醒一個事實：其他人都死了，他還活著。

他不停反覆回想，感覺自己困在那個車廂里，如果當時沒有那幾秒猶豫，當時要是果斷一點，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但現在，他們死了，他卻活了下來。

他不信教，不相信靈魂的存在，此時卻感覺兩邊聚集著鬼魂，不斷向他低語著什麼。天空滾過一道雷聲，雨勢驟然猛烈，一下子淋濕他身上的軍裝。

遠處傳來了汽車行駛時的聲音，他抬起頭，朝聲音來源的方向望，目光透過雨幕，捕捉到遠處亮著的車燈。那輛車轉進這條小路上，刺眼的燈光照得他扭開了頭。

車在不遠處停下來，他聽到一道命令聲，「快！快！優先救治傷員！」

士兵們小跑過來，首先發現這名癱坐在地上的軍官。軍官抬頭只看了一眼，立刻移開目光，他們頭盔上的探照燈此時是如此刺眼。

「長官，你還好嗎？」一名士兵攙扶起這名軍官。

「我沒事，我能走，我只是……很累。」軍官的語氣透露出頹廢感。

士兵扶著軍官來到另一輛軍車的後門，把他扶上車廂。

「長官，我去尋找其它傷員了。」士兵說完離開了。

軍官坐著，靠在冰冷的金屬上，想到這些尋找傷員的士兵們只會發現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心中五味雜陳。接著，他意識到另一件事情：這次行動里只有他活了下來，回去后還要面對幾乎沒有休止的審問，停職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耳邊卻傳來女性的一聲輕笑。他愣了一下，車廂上只有他一個人，周圍只有雨聲。

他曲起雙腿，

把頭埋下來，雙手揉了揉自己耳朵，感覺到自己因為壓力的問題產生了剛才的幻聽。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直到窒息感傳來的時候，再深吸一口氣。

反覆兩次后，他放棄了。自己手下全死了，其中兩人還曾經同自己出生入死過，這時候怎麼可能得到內心的安寧？此時此刻，他真希望剛才自己也死在那個車廂上。

一道女性聲音響起。

「你真想和他們一起死嗎？」

這不是幻聽！這個聲音是真實的！軍官腦袋裡像炸開了一樣，一片空白。他目光在車廂里來回掃視，但車上空空如也，這裡始終只有他一個人。

他大聲問：「你是誰？」

這時，他聽到雨里的腳步聲，轉頭望向外面，見到了那個本該死了的女人。大雨淋濕黑色長發和身上的白色大褂，她在雨中停下，注視著他沒有說話。

頓時間，他身上寒毛直立，下意識往車廂深處縮了縮。

她向他說話。

「我有那麼可怕嗎？」

「你不是死了嗎？」他顫聲發問，突然見到她胸前並沒有血跡。

這更加恐怖了，難道「她」不止一個？他維持的最後一點理智都要崩潰了。

「我不會傷害你，我們做個交易吧，我的報酬是很豐厚的。」女人提高聲音說話，眼裡閃起了紅色微光。

這時，他莫名鎮定了下來，身體湧起溫暖感，驅散濕透了的衣服帶來的寒冷感。這些感受太過真實了，根本不可能是幻覺。

他不由問道：「你是誰……」

「我的名字是克莉絲·林格。」她說完笑了笑，「算了，你也不認識，我來說說交易的內容吧，你帶我離開這裡，我帶你回到過去。」

「什麼意思？」他愣了愣。

「你帶我離開這個島，我帶你回到幾分鐘之前的世界，也就是說。」她這時的笑容里，帶有堅定的自信，「是時光倒流哦。」

話音剛落，她眼裡的紅色微光更加明亮了。

天旋地轉的感覺襲向了他，他回過神的時候，周圍一切都變了。

車尾燈照亮草地上輪胎碾過的軌跡，車在樹林里倒退，此時正拐過一個大彎，而遠處亮著火光。

他猛地回過神，轉過頭。車廂里沒有燈，但能看見其他人的身影。他們拿起了槍，車廂里安靜無比。

他看著旁邊的一名士兵，喚了一個名字：「拜倫？」

「老大，有什麼事嗎？」那名士兵轉過頭，用冷淡的聲音回復。

他心跳加速了，這一切並不是幻覺，時間真的倒流了。他想起什麼事情，伸手摸了摸左胸前，對講機還在那裡。

他拿下對講機，此時握在手裡，竟有種別樣的溫暖感。他拆開對講機后蓋，卸下電池，接著嘗試開機。確認對講機不會工作以後，他朝司機大喊：「停車！」

車立刻停了。他跳下車，看了眼手錶，接著轉身朝車廂里的人說話。

「三分鐘后，如果我沒有回來，你們立刻回港口，這是命令。」

拜倫詢問：「老大，去哪？我跟你去。」說著，從車上跳了下來。

他厲聲命令：「回去！」

「明白。」拜倫沒有猶豫，馬上轉身爬回到車廂上。

他抬起左手，豎起三根手指，重申一遍道：「記住，三分鐘，三分鐘我沒回來的話，你們立刻走。」

說完，他轉身沿著地上的車輪軌跡行走，走出十幾米外，忍不住回頭看了看。他們遵守著他的命令，並沒有跟來。

離挖掘現場越來越近了，他死盯著那片火光。伴隨著靠近，他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心裡頓時緊張起來。

會是她嗎？

走近了一些，他終於能確定是那個女人了。和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她背對他這邊，注視墜毀燃燒的直升機。

他收回手槍，稍加回憶，記起她說過的名字。但好像沒記對，是莉莉絲還是克莉絲？

「莉莉絲……林格……」他相信自己想起的第一個名字是對的，但說話的語氣略顯猶豫。

「你好，格特中尉。」她聲音很輕靈，「不要記錯了噢，我叫克莉絲。」

她沒有轉過身，不知道在看什麼。她的白色大褂近距離看，其實有點臟，但靠近她的時候，他卻聞到了芳香。

「克莉絲。」他連忙重複一遍。

之前發生過的事情的確發生了，包括他和她在軍車那裡的對話，這一切都不是幻覺，時光真的倒流了。

這時他又驚又懼。驚是因為克莉絲的能力，時光倒流這種事情他還只是在電影和小說里見過，今天卻發生在自己身上。懼是因為如果她願意的話，自己根本活不下來，但為什麼她會選擇讓自己活了下來？

她說：「你會帶我離開這裡嗎？」

他猶疑了一下，-反問道：「你這麼厲害……還走不出這裡？」

他聽到她發出的嘆息，想了想接著說：「我怎麼帶你離開？」

話音剛落，她轉過身，臉上卻露著笑容。他迎上她的目光，繼續說話。

「你告訴我方法，我儘可能幫你……不，我全力以赴。」

她走過來，湊在他面前，凝視他的雙眼低聲說話。

「即使我是惡魔，你也會帶我離開嗎？」

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靜，硬著頭皮說：「我欠你人情。」

其實在他的視野里，收容組一名士兵的屍體就在不遠處。這些人的死亡一定跟她有關，只要她想，他也沒法活著離開。在軍艦發覺到這個可怕怪物的存在，停止派出增援之前，她有的是機會威脅下一個人，直到有人願意答應她的交易。

她神秘一笑。

「你知道就行了，我們開始吧。」

她說著，伸出手，抱住他。她身上的香氣莫名好聞。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雙眼。他與她對視，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他注意到她眼瞳裡帶有的繁雜紋路，此時這些紋路上亮起紅色微光。

這時，她低聲說話。

「做好心理準備，可能有點痛。放心，我不會害你的。」

他身體僵住了，像被什麼控制住了，動也動不得。他感覺到自己這副身軀里存在著的一顆靈魂，以及另一個正在擠進來的存在。接著，克莉絲從他面前消失了，他懷裡剩下一件白色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