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談話技巧
她就這樣消失了,只留下一件白色大褂。
只有這件衣物證明她存在過,他絲毫沒有想要留下的想法,來到燃燒著的直升機前,把大褂扔進火焰里。
火焰迅速吞噬這件衣物,逐漸燒成灰燼。
剛才體驗到的奇特感覺似乎還在,但如同幻覺一般不真實。他不信教,馬上否定這是靈魂的想法,但也只能將其與那個女人聯繫起來,於是不再思考了。
這時,他抬頭往上看。
直升機駕駛艙的玻璃已經燒黑了,雖然看不見,但駕駛員應該死了。他轉過身,目光逐一掃過周圍地上三個一動不動的士兵,接著走向距離最近的那個。
即使心裡做好了準備,但當他蹲下來仔細看,在頭盔上發現了很不起眼的一個彈孔,並且還在緩緩流血,心裡不由升起惡寒,那女人在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邪惡了。
一種感覺忽然在心裡產生,她好像仍在某處注視著他。
他立刻起身環視周圍,但四面黑不見底,什麼都沒有,只有自己來的方向上亮著的軍車車燈,這時,他想起說過的三分鐘時間,馬上看了眼手錶,此時只過了一分半鐘。
他開始往回走去,同時靜了靜心神,使自己不往她身上想,重新裝上對講機的電池。
對講機開機,很快開始傳出熟悉的微弱噪音。
他深呼吸一口氣調整自己的情緒,拿起對講機說:「報告,收容組全員陣亡,收容箱是空的。」
在那麼一陣時間裡,軍艦那邊沒有回應,對講機上只響著那種噪音,他看了看調整頻率的旋鈕,還以為自己誤碰了。
他把對講機放在胸前掛好,往軍車那邊小跑過去,這時,對講機才傳出一道可有可無的命令。
「立刻撤退,保持警戒。」
「收到。」他馬上回復。
回到軍車上,軍車重新啟動,往港口的方向開回去。
坐在車上,他望著越來越遠的那團火光,直到視野里逐漸密集的樹木遮擋目光,才低下頭來。
那女人沒有槍,那些人卻死於子彈之下,這匪夷所思的事情不由讓他開始思索,是誰開的槍?
良久后,他放棄對這個問題思考,至少現在不會有答案了,更有可能的是只有她才知道答案。她從口袋掏出那根還剩半根的煙,點燃抽了一口。那麼片刻里,大腦稍微放空了。
軍車穿過一條泥土路,從樹林里鑽出,開上一條破破爛爛的水泥路。這條路建在二十多年前,自從撤銷了島上的軍事基地,常年缺少養護,現在長滿了雜草。
軍車加速行駛,一段距離後轉彎進入一處空曠無比的場地。地上隱約可見白色的標線,這裡是飛機跑道。軍車以這個速度穿過機場。
遠處忽然投來船用探照燈的燈光,幾乎覆蓋了整輛車,並保持實時鎖定。
「他媽的,啥也看不到,這些傻逼。」司機破口大罵,開始減速。
軍官丟掉手上的煙頭,拿起對講機說:「呼叫指揮中心,呼叫指揮中心,我是維勒·格特中尉。」
「這裡是指揮中心,請講。」
「你們的燈別照我這邊了,司機現在什麼都看不見。」
一會後,燈光移開了。軍車重新加速,一會後減速,轉了九十度的彎。
軍官望向車外的視野里,此時出現一片模糊的輪廓,他認出這些輪廓是建築物,半小時前在甲板上看見過,那裡是軍事基地的中心。
軍車減速停下,
車上六人下了車。
岸邊水面上,一名海軍士兵坐在橡皮艇里,手拿著划槳,抬頭向他們大聲說話。
「一次只能運四個人!沒辦法!不然太重了!」
距離岸邊十幾米的海面上,那艘軍艦停泊著,當初下船時是通過那架「水鷹」直升機,把軍車吊起,將一次性他們載上,一齊放到岸上。
現在直升機墜毀了,只能用這種原始的方式分兩次把他們帶走。於是,軍官指了指司機、工兵、和兩名士兵,示意他們作為第一批回去。
他回頭看了看配備給自己用的軍車,不由感覺到可惜。艦上現在沒有回收能力,這輛軍車將要永遠留在這裡了。
橡皮艇載著五個人划回軍艦,甲板上似乎扔下了繩梯,船上的人陸續爬上去。幾分鐘后,橡皮艇劃過來了。軍官與剩下的人逐一跳進艇里。
海軍士兵奮力划槳,很快來到軍艦邊上。
軍官抬起頭,面前這片黑色巨影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視野範圍,很難想象二十年前這艘軍艦就開始服役了。
他讓其他人先爬上去,最後,橡皮艇上只剩下自己與那名海軍士兵,不由問:「那你呢?」
「他們會把我和這個大傢伙拉上去的。」士兵沖他笑笑。
他點點頭,起身開始爬上繩梯,回到甲板上時,見到一名軍官走上前。
對方手裡夾著灰色筆記本,向他示出一張的證件,語氣溫和道:「維勒·格特中尉,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
他看了看證件,對方與自己一樣隸屬特別執行部,但在軍銜上比自己還要高一級。
該來的還是要來了。
他跟隨這名軍官進入了下層船艙,最後來到空無一人的飯堂。軍官打開燈,就近坐下,他坐在對方對面。
軍官打開筆記本放在桌面上,翻到空白一頁,取出筆,看了眼手錶,寫下了什麼。他瞥了眼,那行字跡在腦海里旋轉過來,寫的是今天日期與此時時間。
他目光上移,落在對方左耳上。軍官戴著的有線耳機,不用想也清楚,艦上另一個地方有人正在監聽這場調查。
軍官抬起目光,注視他說:「剛才行動中,你在十一點二十六分的時候主動斷開了通訊。過了一分五十七秒后,你才重新恢復通訊,現在請你如實彙報當時的現場情況,包括你做了什麼,見到了什麼。」
他背上冒出冷汗,但清楚現在不能表現出任何一點的猶豫,必須馬上回復對方。於是,他作出坦然自如的神色,開始說出自己路上一直不斷準備的話。
「第一,現場出現小範圍的電磁干擾,沒能及時報告給指揮中心。」
收容組全死了,死無對證,他們一開始的失聯也恰好匹配得上這個假消息。
「第二,收容組讓我們撤退,我就下達了撤退的命令,在接到指揮中心的命令之前,我並不清楚現場的情況,只不過……」
他故意頓了頓,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等了幾秒才接著說。
「接到命令之前,現場傳來過三次槍聲,然後是爆炸聲,接到命令后我們原路返回,不過我沒讓他們接著深入現場。我自己一個人回去,看到墜毀的直升機,收容組的人全死了。」
說到這,他頓了頓。
這次停頓是讓對方有寫字記錄的時間,自己同時也在組織語言。過了會,軍官停下筆向他點頭,於是他繼續說下去。
「我檢查了其中一人的屍體,子彈射穿了他的頭盔,當時現場已經不存在敵方力量,不過和我之前彙報的一樣,收容箱是空的。」
作為當時現場唯一倖存的目擊者,他沒有說出克莉絲·林格的存在。除了她以外,誰也不知道他的彙報里摻著假話,然而他為自己的這些話感到羞愧。軍隊教他忠誠,他卻以軍人身份撒謊。
軍官寫完后,提問:「你為什麼一個人回去?」
他之前想到過這個問題,心裡已有了準備。他深吸一口氣,收起此時不該有的感受,繼續回答對方。
「我那時有種感覺,既然收容組失聯了,說明現場一定發生了意外。如果我們全部都回去的話,我這支隊伍可能會全員陣亡,所以我讓他們等我三分鐘,如果我沒回來,就立刻撤離。這是可以核實的。當然,我會對這種冒險行為所產生的後果負全部責任。」
軍官點點頭,在本子上如實記錄。
「請稍等。」軍官說。
接下來沒有提問了,軍官顯然在等待艦上另一些人的命令。
氣氛轉入沉默,他在凳子上如坐針氈,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看手錶時,才知道此時是十一點五十七分。
軍官往他的手錶上瞥了一眼,然後把自己的金表露了出來,像在看時間,很快收起衣袖。
這個舉動頗有挑戰的意味,他沒理會對方,只想著審問什麼時候結束。
分針與時針一齊指向十二點,新的一天開始了。
軍官挺直腰板,開始伸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用慵懶的語氣說話。
「中尉,謝謝配合,現在可以走了。」
說完,收起桌面上的筆記本和筆,夾在懷裡起身離開,走之前還朝他笑笑。
他沒有流露情緒,只是向對方點了點頭,心裡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放鬆了。他看著那名軍官的背影,鬆了一口氣,起身時卻聽到左邊有人說話。
「我有話要和你說。」
聲音有點耳熟,像在哪聽到過一樣,他頓住起身的動作,轉頭看向聲源處,涼意頓時從頭傳到腳。
左邊餐台邊上坐著一個黑髮女人。
克莉絲·林格注視他,神情似笑非笑。這時她身穿一件白色大褂,在燈光下顯得很乾凈。
沒來得及去想她為什麼在這,他轉頭望向審問自己的軍官。對方大步流星繼續走著,完全沒發覺到這邊的異樣。當那名軍官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走廊上后,他回頭看向這個女人,內心湧起恐懼。
她真的跟了過來了。
她起身,來到他旁邊坐下,身上傳來一陣淡淡的芬香。她把右手放在他的左手上,手指穿過指縫抓住他的手。
她的手一開始很涼,掌心很快溫熱起來。這種真實存在的觸感讓他覺得她不是幽靈,但她是怎麼過來的?又怎麼來到這裡的?
她一隻手撐住自己腦袋,注視他說話。
「帶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那地方不遠,門可門羅。」
聽到這個地方,他睜大了眼睛。門可門羅是大陸東北的一個行省,軍艦出發的港口距離那裡足足上千公里。
見到他沒有說話,她繼續說話。
「你害怕我嗎?」
「你自己去不了嗎?」
他露出難為情的神色,打算婉拒。
她笑了笑,說:「我一個人走不了多遠。」
他把手從她手裡抽出,站起來低頭朝她說話:「我帶你離開這裡,但也只是帶你離開,你自己想去哪就去哪,我沒空。」
她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嘴角揚起露出笑容。
「我沒錢,要不借我點?」
聽到她要「借錢」,他不由啞然了。他想了想,五千塊買機票來回兩趟都綽綽有餘,於是把這個數設立為自己的心理底線,哪怕她要的超過這個數,只要不太離譜,自己也給。
做好心理準備后,他向她問:「借多少?」
她開始掰手指,嘴裡念念有詞,「一,二,三,四,五……」她左手張開后,開始陸續張開右手的手指,「六,七,八,九,十。」
她揮了揮張開的雙手,抬頭向他說:「十萬,我要借十萬。」
十萬?他倒吸一口涼氣,自己銀行卡里也才十萬出頭。他深呼吸一口氣,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幾次后,依然冷靜不下來。她像劍術精湛的武士,提出的這個數字擊穿了他心裡的防線。
他低吼道:「別玩我了行不行?去那個地方要這麼多錢嗎?」
他的聲音在這不算大的飯堂里產生微弱的迴音。
「對嘛,你完全不用怕我的。」
她臉上笑容不減,說話的語氣卻歡快了許多。這時他卻遲疑了,搞不明白這個女人在耍什麼把戲。
「你到底想幹嘛?」他盯著她的眼睛,剋制心裡的情緒,「我只有十萬。」
「我當然知道你只有十萬。」她忽然狡黠一笑,「如果你不想破產,就花點時間帶我去那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