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高牆
「你要是不想走,我們就在這裡慢慢耗。」
那名穿著病號服的飛行員面對蓄勢待發的憲兵們,說話的語氣不容置疑。憲兵走下舷梯,腳步聲響起來時,聽上去透著頹廢感。
一旁的拜倫小聲嘀咕:「夏普·維克多?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
「內務部部長。」他提醒了一下,望著岸上一名憲兵開車遠去。
內務部管理憲兵隊,內務部部長是夏普·維克多,就是這位部長出動了這支憲兵隊。此時他心中產生預感,現在發生的這一切與昨夜的行動相關。
那名飛行員的真實身份是特別執行部的軍官,憲兵向他敬禮,說明軍銜至少為少校。但內務部是特別執行部的平級部門,能干涉內務部部長的命令只能來自更高一層的聯邦中央。
更高一層讓特別執行部派人出面截住憲兵隊,但他清楚自己出身普通,與任何一個大人物都扯不上關係,於是有一種直覺:也許是軍部分別授意這兩個部門行動,目的是想從他這裡了解到什麼。
對於他謊報的行為,內務部只會從嚴處理,但如果由自己部門自行處理,結果可大可小,自己還有保住職務的機會,而且從一開始,自己出於對克莉絲的畏懼才會如此行為。
這個解釋,他們會相信嗎?
他想起了那段被回滾的時光,那個雨勢漸增的深夜裡彷佛真有惡魔出現過一樣,然而作為一切的起因,她卻好像消失了。
初見那名被稱呼為「艾倫·雷伯克」的飛行員時,對方眼中亮起的金色似乎和克莉絲類似,使用某種超自然的能力,自己卻沒有一點感受。現在想起來,對方針對的可能不是他,而是她。
她之所以不出現,也許是畏懼這個男人?或者說已經被對方發動的能力制服了?
但前不久發生的墜機事故歷歷在目,雖然很大可能和駕駛員自己的操作有關,但不能排除與克莉絲有關的可能——
他正思索著的時候,思緒被一道腳步聲拉回現實。不遠處的那名飛行員走了過來。
對方在他面前停下,說:「初次見面,我是艾倫·雷伯克,也是執行部的,叫我艾倫就好。」
他點了點頭,注視對方的眼瞳。艾倫醒著時的瞳色依然和上次見到的一樣,也不存在克莉絲眼裡的那種紋路。那麼她眼中的紋路到底象徵什麼?
艾倫湊近過來,把右手搭在他肩膀上,同時說:「放心吧,憲兵會走的,在事情調查清楚之前,你不會有事,我這次來是為了確認一些事情,需要你配合一下。」
他先是因為對方熱情的語氣一驚,旋即明白對方的用意,於是試探問道:「關於昨晚的行動嗎?」
「是的,等憲兵隊走了,我們換個地方說吧。」艾倫直接承認。
他靜靜心神,認清了現實。即使憲兵不來,這場「審問」仍無法避開,也許憲兵隊並非要抓走自己,而是為了威懾他,他明白軍部的調查,如果抗拒從嚴,後果不堪設想。
當下最需要確定的是,克莉絲是不是真的消失了?如果她消失了,自己則沒必要繼續隱瞞,但如果她為了考驗自己才故意消失,自己把事情全盤托出后,到時會發生什麼?
「坦白」與「不坦白」分別是兩扇門,門后的世界截然不同,但自己必須選擇,而這個選擇將決定自己的一生。
他看向艾倫,第一次主動提問。
「需要讓隊伍其他人集合嗎?」
對方回復:「不用。
我們待會會去新黑海灣,隨便找個咖啡館聊聊,就我們兩個,沒有其他人。」
黑海灣的十幾公裡外有一處人工港灣,名為「新黑海灣」,是一處度假勝地。
「我跟其他人說一下,讓他們先回去報到不用等我。」
「嗯,去吧。」艾倫點了點頭。
得到離開的機會後,他看了拜倫一眼,後者立刻明白眼神中的暗示。兩人回到船艙里,他叫拜倫去通知其他人,說自己要去上個廁所。
支開拜倫后,他沿著記憶中的路線,很快找到那個會議室。
走進這條走廊時,自己的腳步聲從盡頭處回蕩而來。軍艦停止動力后,這裡變得安靜,看起來很少人會來。
確認周圍沒有人後,他伸手推門。
門才剛開,裡面傳出聲音,聽著像是有人拖著一張椅子,椅子腿從地面劃過,發出了剛才那個聲音。
聲音說明會議室里有人,除了軍艦軍官,誰還會來會議室?
他沒有想到已經有人在這了,不由感到尷尬,準備關上門走掉,這時聽到裡面傳出一道聲音。
「你不想進來嗎?」
說話的人是一名女性,聲音溫和,聽著竟很耳熟,似乎是克莉絲?於是他推門而入,見到一位氣質高貴的黑衣女人,一眼呆住了,
對方坐在椅子上,投來注視的目光,所坐的椅子被轉了過來,剛剛的動靜顯然來源於此。
女人雙手合在一起放在腿上,身穿有紅色線條的點綴的黑色的長袖方領連衣長裙,腰間的酒紅色系帶收緊,凸顯出曼妙的身材,裙擺下露出一雙黑色的淺口鞋,不高不低的領口露出白皙的皮膚,鎖骨的形狀很明顯,一條銀項鏈直入深溝。
他不由移開目光,接著想到什麼,看向這名女子的面龐,注視她的雙眼。
她眼眸明亮清澈,眼中存在隱隱約約的紋路,此時輕抿紅唇,嘴角微微彎起,神情似笑非笑。
她說:「把門關上。」
她的聲音使他回過神。他關上門,轉身靠在門上,深吸了一口氣以平復內心的悸動。他看向她,明白自己之前的憂慮完全沒有意義,她仍然在這,只是剛剛沒有出現。
他不由問:「你去哪了?」
「我去換了身衣服。」她稍微歪了歪頭,說,「船好像靠岸了,你應該會遵守承諾吧?」
聽到她提起這事,他想到艾倫在等自己,心頭的烏雲再次浮現。憲兵隊與艾倫的到來說明軍部一定知道些什麼。
他說:「憲兵隊來找我了。」
「你不會有事的,你可以相信我。」
他陷入沉默。軍部是非常龐大的組織,她只是一個人,而一個人怎麼能與這種龐然大物對抗?
「我可以告訴你,那個叫『艾倫·雷伯克』的人本來會死去,但他還有用,所以給他留了性命。」
她的語氣輕描淡寫,說的話又如此恐怖,以至於他一時愣住,半天沒反應過來。他停下腦里亂七八糟的思考,問出第一個問題。
「你要做什麼?」
「利用他的職務為你放行。」
聽到她如此直截了當的答覆,他無言了。
她接著說:「那個人其實很特別,他的家族有一套神秘的傳承,每個人出生時會接受特殊的洗禮,直到十六歲進行覺醒的儀式。你見過他使用了某種能力,你猜猜他的能力是什麼?」
關於那個飛行員的事情,她好像無所不知,令他不由懷疑這兩人是不是老相識。見到他一言不發,克莉絲繼續說話。
「他能讀取你的情緒,還能知道你在想什麼——」
她故意似的頓了頓,抬起頭點了點自己的腦袋,然後把手放下,繼續說:「甚至可以讀取你的記憶。在他眼裡,你已經是一隻無處可逃的兔子了。」
聽到她這樣說,他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隨後卻聯想到什麼。克莉絲有時的表現就像她對艾倫能力的說明一樣,她總能判斷出他的內心所想。有幾次他心裡剛想,她好像就知道了,話里有意無意暗示著似的。
換個角度來說,這也是她的能力之一。
他想到這,沉默著注視她,希望她能說些什麼。她卻像他一樣保持沉默與注視。兩人對視幾秒后,他首先移開目光,看著別處問道。
「你也能做到這點嗎?」
「當然可以啊,只要我願意。」
這時她從椅子上站起,雙眼卻亮起紅光。他與她對視后,立即心生一種異樣感,腦海浮現出這樣一幕:自己行走在空闊的大道上,兩邊的建築精巧華麗,天邊的夕陽投來餘暉,落葉從四處飄來,這座宏偉的城市卻空無一人,到處寂靜。
隨之心頭湧上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孤獨情緒。
她一步步走過來,一字字說出一句短語:「築起高牆,封閉自己。」
這時,她在他的面前停下。他從她身上聞到與之前一樣的芬香,此時卻無心欣賞,近在咫尺的她給他一種疏遠感,好像誰都無法靠近自己一樣。
她瞳孔恢復平常的顏色,他心中的情緒卻也隨之消失。
她神情平靜,注視他說:「封閉心靈的咒語我已經交給你了,你只要在心裡認真默念,誰也無法窺探你的內心。」
築起高牆,封閉自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竟會是咒語,他默念一遍,卻沒感覺到有任何的變化。難道要認認真真去默念嗎?
於是他調整情緒,重新默念。
築起高牆——他想象一道城牆在自己周圍升起,-城牆內只有他一個人存在。
封閉自己——即刻之間,那種孤獨感湧上內心。他注視面前的克莉絲,那種疏遠感重新再次出現,與之而來的是一種恐慌,好像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會遠離自己,包括自己的親人自己的朋友,都會把他遺忘一樣。
他伸手抓住她的雙肩,無暇在意她會有什麼反應,急促問道:「該怎麼解除咒語的作用?」
她卻抬起右手撫在他的臉上,用平靜的聲音答覆。
「別緊張,好好想想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你感受到的孤獨只不過是自我設立的假象。」
她這個動作打消了那句咒語帶來的疏遠感,但那種孤獨感仍然還在。他放開她的雙肩,閉上眼開始回憶。自己的父親,自己的高中朋友,自己的戰友,他逐一記起一些人以及一些零碎卻溫馨的小事,內心漸漸平復了下來,最後一刻,腦海里想到的卻是她此時溫暖的手。
與此同時,她收回右手。他睜開眼,看見她正在微笑。
她說:「你的反應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做好準備了嗎?」
那名年輕的特別執行部軍官艾倫·雷伯克仍在甲板上等候自己,想到那個人后,他不由問:「我該怎麼回答那個人的問題?」
「取決於你,我不干涉。」她伸手做了「請」的動作。
他點了點頭,轉過身,準備拉開門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如自己預料中的一樣,她已經消失了。但自己無論去到哪做什麼,他知道她會一旁默默觀看。
他看了一眼手錶,打開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