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受罰
黎諾醒來的時候,感覺渾身的骨頭都酸疼,胳膊被自己壓的一陣一陣麻,但倒沒覺得多冷。她微微一動,發現自己身上披了個東西。
原來是她帶給傅沉歡的細羽絨薄毯,昨晚給他蓋在身上的。
黎諾心念一動,抬眸看去。
傅沉歡已經靠坐在床頭,幾縷碎發垂落在挺拔的山根上,更顯得他清雅俊逸。
他安靜不動時,那雙漆黑的眼是極正的鳳眸,清冷而昳麗,好看的幾可入畫。
此刻,這雙漂亮的眼正靜靜望著她,見她醒了,他臉上浮現一個浮光掠影般的淺笑。
黎諾也彎起唇角,乖乖喚他:「沉歡哥哥。」
他很低地嗯一聲。
黎諾問:「你怎麼樣了?有沒有好些?喝點水吧,」她手腳麻利地拿了水,一邊關心,一邊回頭看了眼傅沉歡的腿,柔聲問道,「你的腿還那麼疼嗎?」
傅沉歡搖頭:「不疼。」
黎諾眼神柔軟,低聲憐道:「是我問錯了,怎麼會不疼,我該知道你的,疼也不會說出來。也怪我,昨晚我再早些來就好了,你就能少受些罪了。」
傅沉歡輕聲道:「怎能怪你。」
他微微啟唇,忽然發覺自己從未好好稱呼過她。叫她的名字顯然不妥,可是若直接叫她諾諾,卻又顯得唐突輕浮。按理該稱她一聲小郡主,但這不僅顯得生疏至極,他也不願這般喚她了。
傅沉歡微頓一瞬,只略過不提,「……你這般待我,實在叫我自慚形穢。」
默了下,他又低聲,「你該自己好好保重,怎能在這裡守上一夜,以後莫要再這樣做了。」
絮絮說了許多,黎諾就當沒聽到似的,只顧細細打量傅沉歡:「沉歡哥哥,你氣色比昨晚看上去好多了,人也有精神啦,」她一邊點頭,露出一個安心的笑,「此刻天放晴,日光也暖,沒昨晚那麼陰濕寒冷,腿應該不會那麼痛了。」
黎諾說著,將薄毯仔細地蓋在傅沉歡腿上,「先蓋好,別再著涼。不知過幾日還會不會下雨,我回去改進一下方子,給你再添些鎮痛葯的劑量,好不好?」
她聲音又柔又軟,說完還對傅沉歡露出一個如月牙般眉眼彎彎的笑。
傅沉歡沒有黎諾那樣聽到只當沒聽到的本事,面對鋪天蓋地的溫柔,他怔忡點頭,低低吐出一個字:「嗯。」
黎諾向外看了眼,「沉歡哥哥,外面天快大亮了,我得抓緊回去,不然怕別人發現。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過來看你。」
她說完便起身,還未跨出一步又忽然想起什麼,轉過身來眼睛彎彎的:「對啦,今日母親要回娘家,父王也會跟去。晚上的守衛比平日鬆懈,我可以多帶些好吃的給你。你等著我呀!」
她說著高興事兒,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連開心都極有感染力。
傅沉歡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落了一聲輕輕的嘆息——他總是沒有她會說的。他說的話,她不管不顧左耳進右耳出,卻依然嬌憨天真的可愛,讓他無可奈何不好再提;可若是她說些什麼,再用那雙眼睛望過來,別說不理,只叫人覺得若出口拒絕都於心不忍。
傅沉歡無奈,原來這便是節節敗退,城池寸寸失守的滋味。
罷了。
「好。我等你。」終於他回答,聲音不高卻很重。
……
黎諾來傅沉歡這裡很多次,對避開守衛的路徑早就爛熟於心,但今天她特意放慢腳步,也並沒有走每天都走的偏僻小道。
她在半路上的春景園裡徘徊了會兒,等天色大亮后才往自己的住處走。
走了一會兒,系統跳出來提醒:「姐姐,要不要再去東邊那條主道上走?這邊雖然會碰見人,但不一定敢過來攔問,你畢竟還是郡主啊。」
黎諾說:「那不行。這種事還是嚴謹些,我要是大搖大擺地走在那邊,萬一日後讓傅沉歡知道了,就算不穿幫也肯定落了刻意。」
她琢磨著,「我們不著急,今天不行便明天、後天,你不用擔心,我心裡有數。」
「好吧,你有數就行了。但我還要多嘴說一句——這眼看可就要三個月了,距離任務強制退出的時間也只剩下一半了。」
黎諾嗯一聲:「知道。不用強制退出,我自己會完美退場的。」
一邊聊一邊走,眼看著拐個彎便走到主路上,到時就算有人看見她,也不會合情合理的懷疑她去做什麼了。黎諾心知此刻應該沒機會了,便慢慢松下勁放棄剛想好的計劃,轉而開始思考如何利用今晚探望傅沉歡時來達成目的。
誰知將拐未拐時,前方忽然傳來一聲嬌喝:「喲,小妹一大早好興緻啊,這是打哪兒來啊?」
黎諾一抬頭,好險沒露出喜色來,她忙不迭後退一步,小聲道:「二姐姐。」
前面的女子由幾個丫鬟簇擁著,正是黎婉。
真是老天賞臉幫忙,本以為沒戲了,誰知竟能碰上這個祖宗。
黎婉眯著眼睛,一張像極了王妃的臉精明美艷,及其盛氣凌人:「你躲什麼?最看不慣你這矯揉造的樣子,怎麼,我有那麼可怕?見到我嚇得跟什麼似的,扮柔弱給誰看,一點王府郡主的氣度都沒有。」
忽然她嘶一聲,狐疑地瞅著黎諾,「你在這幹什麼呢?見了我這般害怕,看你鬼鬼祟祟的,該不會是偷了什麼東西吧?」
黎諾皺眉:「……我沒有。」
「還敢狡辯?看你的樣子就有鬼,要是叫我發現了看我怎麼收拾你!春枝,過去去看看小郡主在搞什麼鬼。」
那丫鬟應了聲是便走過來,黎諾都要扶額了:她確實一直故意泄露出些緊張來,看黎婉上道了本來很滿意,但卻沒想到她智商堪憂,沒有往她所期待的方向想,一時間心中無語又失望。
真是草包,和她母親差遠了。指望黎婉自己想通是沒戲了,黎諾不得不再給出一點提示:「二姐姐息怒,我只是去春景園賞了個景,並沒有偷東西。更何況這邊荒涼僻靜,既無可偷取之物又無藏匿之所,二姐姐不要再跟我開玩笑了。」
「你賞景不去林苑,去春景園?你——」黎婉還沒傻到家,說了一半忽地停住,不知是哪幾個字點醒了她,她眼睛一亮,「你該不會是去看傅沉歡了吧?」
「對,一定是的……春景園有什麼好看的?你本就一直偷偷愛慕傅沉歡,既從這裡出來,一定是去看他了!」黎婉伸出一根手指直指黎諾,「我說今日你這嘴怎麼忽然開了竅,這般哄著我,原來是想蒙我呢。你好大的膽子!沒想到到此刻還對傅沉歡痴心不改,竟敢憐憫那惡賊?你幹什麼了?送葯?還是投懷送抱?虧得娘親此前只訓誡了你,沒狠狠罰你個放蕩之罪,倒讓你生出僥倖來!」
如黎諾所期待那樣,黎婉一錘定音:「你們幾個帶著她跟我去見娘親……至於你,做出此等放蕩下賤的事被我抓個正著,你別想再如上次般輕鬆,必要好好治你!」
……
日漸西沉,光線一點點黯淡下去,昏暗的房間慢慢被夜幕包裹。
傅沉歡靜靜靠坐在床頭,整個人被月色籠罩,一雙眼眸被月光映照的清亮深邃。
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他側頭向門口望去,那裡依然安安靜靜。
其實以他的能力,別說人到門口,便是百丈之外他也可以察覺到聲音。但今日外面卻安靜的過分,一刻鐘又一刻鐘過去,熟悉的足音始終沒有響起。
傅沉歡修長的食指輕點床沿,片刻后他彎腰,隨意撿起地上一顆小石子,垂眸摩挲了下,隨手一擲。
石子飛速擦過燭心,燈燭豁然亮起。
有了光亮,卻似乎並沒有驅散多少寒涼陰冷,傅沉歡又枯坐良久,終於伸手去夠立於床邊角落的輕鐵義肢——那是前幾日羅真送來的,他試過兩次,但到底是重傷未愈劇痛入骨,用來極為艱難,且也不太習慣。
雖然如此,傅沉歡卻未遲疑,一言不發地將一端鐵環套在自己左腿上,旋即緩緩站起來。
幾乎是一站立,那瞬間的墜重感全部向左腿凝聚,勉強癒合的傷口一瞬間撕裂開,鮮血如柱一滴滴落在地上。
傅沉歡唇色發白,卻連一聲悶哼都不曾發出。取過一旁的破舊木棍,借力撐著向前走去。
推開門,仲春晚風拂面,額前碎發被吹拂的飛揚。
靜夜月色下,他長身玉立,影子輕薄纖長,彷彿臨世的畫中仙君般風華絕代。
他安靜看著外面的路,默立半晌,腦海中總揮不去那清脆靈動的聲音:
「我晚上再過來看你。」
「我會帶好吃的給你,你等著我呀!」
他允諾過等她。
然而,傅沉歡緩緩抬手,有些惘然失神地按在胸口——在哪裡等、怎麼等,卻取決於他自己。
他立於此,並非完全為了踐行承諾。
他只答應等,卻未承諾盼,這兩者終究不同。
不知不覺過去一個多時辰,以往這個時候,她已經來過為他包紮煎藥完畢,甚至踏上歸程了。傅沉歡卻還一直沒變過姿勢,左腿已經痛到麻木,殘肢充血腫脹將大小合適的鐵圈撐的微微發緊,更加劇痛難捱。
良久,傅沉歡纖長的睫毛低垂,罷了。
她今日應當不會來了,到底還是個小姑娘,許是有什麼要緊的、有趣的事要做。
說來也實在可嘆,他淡漠半生,決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會為了另一個人,風露立中宵。
一晚漫長苦等的滋味被盡數壓回心底,傅沉歡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從容轉身往屋內走。
然而倏然間,他耳尖一動,凝神細聽遠處向這邊而來的一串腳步聲。
步聲凌亂,且並非一人,不是她。
傅沉歡沉息靜立,他目力更佳,夜視毫不費力,不出片刻便看清遠方的人——兩個身材結實的僕役,身上有些微末功夫,應看打扮是安王府的人。
他站著沒動,看著兩人由遠及近。
兩人走進院子,一眼看見傅沉歡竟立於門前,均嚇了一跳。對視一眼,稍壯實的人上前一步,「傅將軍身子恢復的倒是快。托王爺的福,這麼點時日將軍竟然已經可以站起來了,真是有福之人吶。」
此刻天色暗,又有衣衫遮擋,兩人看不見傅沉歡腿上套了義肢,只以為他勉力支撐,態度並不算忌憚。但無論如何,這話說的委實噁心,傅沉歡面上卻看不出什麼表情,「過獎了。二位深夜到訪,不知有何指教。」
瘦高的人面露嫌惡:「豈敢談指教,將軍在我們王府養傷是為客人,當然須好好招待。不過這些事該是我們下人來干,小郡主金尊玉貴的,豈能勞她玉手來親自照顧。我們二人便是奉王妃之命,替小郡主來好好照顧將軍的。」
傅沉歡盯著他們:「小郡主怎麼了。」
「傅將軍還是先顧好自己吧,滿身畜生臟病,當老子願意來?」他呵一聲,「自己什麼樣子了,還勾勾搭搭!」
傅沉歡極短沉默一瞬,聲音比剛才更加低沉,「她怎麼了。」
先頭那個人不耐煩,罵罵咧咧走上來,「還能怎麼?打一頓關祠堂思過。未出閣的小丫頭如此淫.盪無恥,王妃自然會好好管教,輪得到你來操心?」
陰寒的風忽地吹過。
似乎冬日裡,都沒有過這般森冷入骨的風。
傅沉歡的手指慢慢捏起,眸心驟然劃過一道快得幾乎看不清的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