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四餅,杠!
章十九
周日的藤澤站人頭攢動。
「六條君。」
猶豫再三,真田終於還是上前攔住了六條糰子。
白皙的少女低著頭,沉默的朝前只是走。突然被擋住前路,不由得微微驚了一下。
「我會還你錢的。」
聽到這種話,真田原本黝黑的臉色瞬間暗了幾分。
「不用還。」他不快的蹙起眉,「回去被六條叔叔追究的話,就說是我出的主意。」
「啊,那個啊。」六條糰子滿不在乎的模樣,「不會被發現的。爸爸現在沒精力來管我。只會以為我去女同學家玩了吧。」
聽到這話,真田還在發楞,六條翹起一邊嘴角笑了笑,朝他鞠了一躬后,搖搖晃晃的上了電車。
簡直像是心情大好。
不知為何,真田感到,六條糰子最後的那個笑容,彷彿包含著諸如諷刺嘲笑幸災樂禍之類的惡質情緒。
這一定是錯覺。
目送六條糰子的背影消失在關閉的自動門裡,真田移動腳步,開始專心考慮即將面對的嚴峻形勢。
武士應該堅決的承擔起責任。把心一橫,真田邁著沉重的步伐向家的方向走去。
原本應該坐電車的路程,換成步行,也只要大概一小時左右。但直到兩小時后,真田才終於望見了那一片熟悉的青瓦。
這一次邁進家門,或許要禁閉到暑假結束方能再次走出來。懷抱著即使這樣也要果敢面對的心情,真田跨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弦一郎?」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真田媽媽望見他,先是一楞。
「母親。」
要做到「勇於承擔責任」,真的比在宣紙上寫下浮於表面的六個漢字艱難很多。厚厚的唇緊張的抿成一條繃緊的直線,像是有千斤重量壓在上面,光是嚅動著招呼一聲,就耗費了真田全身力氣。
「對不起,我……」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媽媽笑眯眯的。
瞳孔一瞬間放大,真田幾乎難以置信的瞪視著面前的母親。
「您……不生氣?」
「誒?」媽媽像是意外的樣子,隨即掩著嘴輕笑起來,「爸爸倒是有些生氣吶,說弦一郎不知道自己說一聲,竟然讓別家爸爸打電話來通知。吶,弦一郎這麼擔心的話,怎麼還敢做這種事情吶。」
「啊……」六條正義先生竟然知道女兒逃家的事,真田弦一郎整個人都糊塗了。他茫然的在院子里站了一會,雖然並沒有造成嚴重後果,還是去向父親道歉吧。
父親正坐在後院書房中翻看文件。聽到腳步聲,他抬眉瞥了一眼,沖弦一郎無聲的點點頭,便繼續閱讀手中文件。
「父親,請原諒我不告而別的行為。」伏下身體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弦一郎老實的趴在榻榻米上等待父親發落。
「喔,玩的怎麼樣?」父親從文件上抬起眼鏡,表情頗為和藹。「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幸村叔叔說要教你海釣,學會了嗎?」
幸村叔叔?
這會,饒是真田再老實,也已經明白過來,幸村在此間做過手腳。
「啊——」他拖長聲音答應著。不善撒謊的他,需要迅速想出一個合適的答案來應對。
「幸村叔叔臨時有工作,提前帶我們回來了。」
「喔。」父親微微頷首。
見父親復又低頭去看文件,真田弦一郎默默行禮后,便打算回去自己房間。
「下次想和朋友出去玩直接說就行了。」
父親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真田一驚之下匆忙回身。
父親沒有抬眼,只是自顧自搖頭,「也怪我,平時對你太嚴厲。」
沉甸甸的愧疚像墜入水中的石塊,強烈的衝擊著心臟,一瞬間,有液體衝上眼眶。真田慌忙昂起頭,將軟弱的眼淚逼回眼眶。
在去道場貫徹對於「欺瞞家人」的自我懲罰之前,真田給幸村打了通電話。
「真田?」摯友熟悉的聲音透著意外。「回來了?」
為什麼幸村叔叔會打那通電話,為什麼會知道他悄然離家?
想問的問題太多太多。真田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
正沉默間,對面的少年輕輕笑起來,「那時候,真田包里不是插著嶄新的列車時刻表嗎。我想,這傢伙衝動起來要做什麼呢,不替他打掩護,會糟糕的吶。沒想到,真田這麼快就回來了。」
液體衝上眼眶的酸楚感再次襲來,真田抽了抽鼻子,聽到聽筒里那個溫和的聲音說,「別太感動吶,真田。」
「太……太鬆懈了。」在情緒進一步失控之前,真田倉惶掛上電話。
不要再鬆懈下去了,真田弦一郎!
手掌在臉上「啪啪」的用力拍著,真田轉身向道場走去。
待真田所在的一年a班從澳大利亞修學旅行回來時,夏天已經快要過去。
摸了摸書包里軟綿綿的玩偶,真田正猶豫地站在十字街口。
修學旅行快結束時,同學們均是忙於採購紀念品,女孩們笑著,比劃著,拿起一個個可愛的小工藝品。
就連男生們也是一樣。
真田回到賓館房間,看到原本空蕩蕩的茶几上擺滿了瓶瓶罐罐。那是柳蓮二被家裡的女人們拜託採購的綿羊油。
那時,皮膚黝黑的少年下意識摸摸財布,忽而記起了那個終究沒能保住的小小錫兵。一種購買紀念品的責任感油然而生。
但是他不知道該買些什麼。
「這個吧,精市會喜歡的。」
柳蓮二從臨街的店鋪上拿起的,是灰色樹袋熊玩偶。
樹袋熊看起來溫溫軟軟,卻是固執的只吃桉樹葉的死硬派。柳蓮二眯著眼睛誠懇的向真田科普。
原本正猶豫著玩偶顯得太過女生氣。傳入耳中的這句話終於令真田終於下定決心。
而且……
真田望著將綿軟的樹袋熊抱在懷裡的摯友,由衷的覺得,那灰濛濛的毛色和幸村的「紺鼠色」頭髮很般配。
那微笑著向真田表示感謝的白皙少年,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這隻柔軟的玩偶包含著怎樣的含義。
然而,真田的包里還躺著另一隻樹袋熊。
在澳洲時,他一共買了四隻樹袋熊玩偶。妹妹美咲和小侄子佐助已經各自歡天喜地的挑走了一隻。只有最後這隻,他不知道怎麼去聯繫六條妹妹。
國中一年級的真田還沒有購買手機,他也不清楚六條的手機號碼。他更沒辦法再次站到南湘南小學的門口——幸村已經不在那裡了,他找不到借口。
於是,國中一年級的真田弦一郎擁有了一個大秘密,一個被他人發覺后一定會嘲笑不已的秘密。
那個伴隨他每天上學放學的大大書包里,除了課本和網球拍之外,還藏著一隻綿綿軟軟的灰濛濛的樹袋熊。
他始終期待著,有一日,能夠在路上偶遇六條妹妹,將這個從澳洲漂洋過海的紀念品送到她手中。
那毛茸茸的樹袋熊就這樣藏身於他書包的角落裡,孤零零的,從秋風初起的夏末一直躺倒寒蟬鳴泣的深秋。
直到他猶豫著徘徊著站到了那個約定的十字路口。
是六條糰子打到家裡的電話,她喊著「弦一郎哥哥」,問他有沒有時間,然後便約他在百貨店附近的十字路口見面。
真田提前一個小時,帶著樹袋熊到達了約定之地。
他在心裡默默排演著台詞,希望合適的措辭會令成功率提高一些。至少,六條糰子不要像小時候拒絕柿種那樣,粗暴的丟開這隻樹袋熊。
「弦一郎哥哥。」
在真田來得及將樹袋熊取出之前,六條糰子遞到面前的東西封堵了他的下一步行動。
是好幾張疊在一起的福澤諭吉。
「你做什麼!」一瞬間,真田遏制不住心底升騰起的無名之火,怒吼出聲。
猛然炸響的聲音令對面的少女瑟縮了一下,一絲怯弱僅僅在表面浮現瞬間又恢復平靜,「還錢啊。」
「我一早就說過會還的。」她毫不退讓的直視著真田,又是那令人無法判斷情緒的表情。
「不用。」盛怒的真田轉身便要走。
「弦一郎哥哥只能把零用錢攢起來,很辛苦吧,靠這樣要很久才能還上錢。」六條快速上前一步擋在他面前,不疾不徐卻堅定的開口。「原本那就是我自己的主意,怎麼能讓弦一郎哥哥一個人還這筆錢。」
國中生不能夠打工,單靠將零用錢攢起來,要還上幸村那裡的欠款確實很困難。
儘管如此,儘管是事實,但六條糰子這一番話,還是令真田弦一郎那身為武士的自尊心被深深刺傷。
六條糰子是武士真田弦一郎的保護對象。這想法究竟從何時起始,現在的真田已記不清晰,待到發現時,這觀念早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這個時常因為爸爸不在而寄住在真田家的小妹妹,總是那麼柔弱,那麼無助,雖然對他真田弦一郎始終愛理不理,但因了這分弱小,就連那原本會令他反感的任性都顯得那麼可憐。
而現在,這個屬於被保護對象的弱小女孩子卻毫不退讓的擋在他的前方,用那樣固執堅決甚至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視著他。
甚至,要反過來「保護」他。
一瞬間,身體中有什麼東西開始崩落。
真田弦一郎感到自己的攥成拳頭的指尖在發抖,因為憤怒,或者是什麼更複雜更難以解釋的強烈感情。
「弦一郎哥哥不收的話,我就直接去還給那個人。」六條糰子向著真田逼近一步,嘴角翹起一個勢在必得的弧度,「是那個人吧,叫做幸村精市的,弦一郎哥哥的好朋友。」
為了打網球而修剪得當的指甲瞬間扎進手心。
真田緊繃著臉,避開六條糰子直射而來的挑釁視線,一言不發的死死盯著地面。
終於,他放棄抵抗,無力投降。
「我來拿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