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清幺九
章二十
那天之後的很長時間,真田再沒有見過六條糰子。
惱怒不已的他也不想再見到那張固執的小臉。
她挑戰了武士的尊嚴,這是不容原諒的。
那一次見面的最後,不得已收下還款的真田,強忍著惱火,保持著最後一絲清明,將樹袋熊塞到對方手裡。
「送給你的。」他懶得去解釋什麼,只想甩掉這個累贅,不想再多看一眼。
沒有看到六條最後的表情,也不知道六條糰子會不會轉身將玩偶扔掉。這一切,真田都不想去管。
想那麼多毫無用處。他只要把自己該做的做好就可以了。
那年年末,幸村終於如願披上了他的外套。
三年級的前輩退社時,將部長的重責直接交到了一年級的幸村手中。
對此,二年級正選或許有怨念,卻沒有人能夠提出異議。
實力的差距擺在那裡,顯而易見,天壤之別。牢牢佔據立海大網球部實力頂端的,是被稱作「bigthree」的三人。任何二年級正選都沒有實力也缺少勇氣向他們挑戰。
除了幸村,沒有任何人有能力接下這傳承而來的責任,還能夠服眾。
更何況,幸村那樣溫和有禮的好少年,不會恃才而驕的看不起前輩。
因此,當新官上任的幸村精市第一次面對全社發號施令時,幾乎所有人都驚異的雙目圓睜——就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面前的這位少年一般。
聲線淡然的一如既往,卻透出了不容忽視的嚴厲意味。並不大的聲音震撼著在場每個人的鼓膜,不動聲色間令人心驚肉跳。
是的,幸村決不會看不起前輩,他是從來沒有將他們放入眼中。
而他,幸村精市,自始自終,真真切切的恃才而驕著。
聽到自己名字時,真田朝二年級生方向瞥了一眼。
那位前輩面上臉色顯而易見的難堪著。
實力最強的一年級生做了部長,那位前輩一定曾以為,二年級中實力最盛的他會獲得副部長的職位,作為平衡的交換。
但人群前方的幸村卻不疾不徐的,自唇間吐出了真田弦一郎的名字。
土黃色的隊服外套在肩頭飛舞,望著相伴多年的夥伴,幸村從容微笑。
穿過人群,身旁不時有竊竊私語聲傳來,真田堅定的走向幸村,就像以往發生過許多許多次那樣,在他身旁站定。
霸道的視整個網球部為一己私有的幸村精市,怎麼會允許身旁站著除他真田以外的人。在網球範疇內,真田對自己在幸村心目中的地位充滿自信。
「我們的願望會實現。」
未來再度回憶時,真田已然分辨不清,在那個激動心跳的時刻,身旁的幸村究竟有沒有向他重複這句承諾,又或者,那僅僅是他心潮澎湃時的一場幻聽。
不過,那並不重要。
一起取得天下。
他們的夢想已經唾手可得。
接下來,只要等待再一次全國大賽的到來。
「真田,拜託。」
幸村微微蹙眉,略有些歉疚的笑著,「非常抱歉,可以請你再堅持一會嗎。」
真田微微抖了抖已經麻木的手腕,將右手的毛筆復又抓緊。
西斜的日光穿過書法教室的大幅玻璃窗,正照在書案前的少年身上,將那個持筆書寫的高大身影一分為二。半身明亮,半身隱沒於黑暗之中。
陰影中,那漆黑的雙目卻灼灼有神的透射出正直不屈的光芒。
幸村背靠著窗戶,整個人淹沒在暖金色的陽光中。他往面前的畫板上又塗了幾筆,突然扔下畫筆,放棄般的向後靠去。
「好了。」他說,「真田,放鬆一下,謝謝。」
已經將同一個姿勢擺了近一個小時,全身肌肉幾乎都僵掉的真田終於鬆了一口氣。放下毛筆時,他開始後悔答應幸村做繪畫模特的事情。
此時,已經是真田弦一郎國中二年級的六月,也是他們真正擺脫當年前輩的影響,完全掌控住整個網球部的時候。
「還是沒辦法。」
坐在靠背椅上放鬆肌肉時,真田聽到幸村輕輕的聲音。
「看不到陰霾。」他說。
聽不懂。
進入文藝狀態的幸村,是真田永遠無法理解的。
真田並不在意這個,男子漢的友誼就是這樣,不講究什麼共同話題。相反的,正因為無法理解,真田反而覺得幸村非常厲害。會用油彩畫出心中感受,會突然說出精闢而準確直達人心的話。
這些真田都做不到,所以才覺得了不起。
不過,如果幸村能夠不把他拖出來做什麼奇怪的繪畫模特就更好了。
被人用這麼犀利的眼光冷冷的觀察著,饒是畫板背後坐的是多年摯友,真田還是打從心底感到一股寒意竄上來。就好像置於砧板上的鯰魚……
不對。真田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那種感覺更像□的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等著被分解的屍體,而幸村就是那主刀醫師。做這一切,不是為了治療,只是為了在他的體內一探究竟。
放鬆完肌肉,真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下次別找我做這種事情。」他想這麼對幸村說。
終究,他什麼都沒有說。因為幸村先開口了。
「真田。」他說,「你的六條糰子好像考進立海大了。」
腳下一滑,真田幾乎跌倒在椅子上。
「幸……幸……」話題轉換太快,真田張口結舌,一時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說什麼呢?
幸村你果然認識六條糰子。幸村你怎麼知道她考進來了。幸村你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情。
有什麼好問的呢。
反正……就是為了耍他真田弦一郎。幸村最喜歡做這種事情,悄悄將一切掌控在手中,面上卻一如既往。然後突如其來的抖個包袱,微笑著看他大驚失色。
背靠著窗戶,陽光在幸村周身形成一層淡淡的模糊的金色光暈。逆光中,他的表情徹底沉於看不清的陰影之中。
就連這坐姿的方位和開口的時機都是精挑細選的。
幸村做什麼都喜歡講究氛圍。
面向全社部員訓話時,早上和傍晚的站位就是完全不同的。不但取決於陽光照射的角度,還會考慮風向和空氣濕度。
這些細微的參考數據真田當然是沒法察覺的。不過,他們網球部有一個對周圍一切觀察入微的軍師柳蓮二,而這位軍師又在這種八卦問題上,非常具有分享精神。
所以,原本只是偶爾會疑惑,為什麼幸村的外套總是飛揚的那麼恰到好處。現在,連他真田都會在看到幸村開口時,下意識做出反應——又在擺造型。
「喔。」他點點頭,故作鎮定的,決定讓等著看笑話的幸村撲個空。
「你不知道嗎?」幸村的聲音里聽不出失望,有的似乎只有好奇。
「縣大賽快開始了,幸村你該收收心。」真田以冷冰冰的銅牆鐵壁堵截著對方的探究之意。「這種時候,專註於繪畫這種事情太鬆懈了。」
「這樣啊。」幸村忽然輕輕笑了起來,「真是嚴厲呢,不愧是真田。」
真田沉默的站在一旁,等待幸村收拾那些繪畫工具。
他確實不知道六條糰子考進立海大了。
實際上,從去年年末開始,兩家的來往已經漸漸的少了。
追根溯源,或許緣於六條家發生的那些變化。
去年十二月初,真田隨父母一起參加了六條正義先生的結婚披露宴。
婚禮是在西式的教堂里舉辦的。因為雙方都是再婚的緣故,並沒有宴請太多賓客,婚禮的過程也簡略卻不失溫馨。
坐在教堂後排的座位上,真田遠遠的望見了許久未見的六條糰子,穿著潔白的天使紗裙,手中托著長長的婚紗拖尾。她跟在那個幸福得面容都閃閃發光的新娘身後,臉上的笑容天真可愛而動人。
「六條叔叔怎麼突然結婚了?」目光緊緊追隨著走向教堂聖壇的六條糰子,真田難以理解的向母親詢問。
「誒?不是很好嗎?」兒子會這樣問起,真田媽媽反而有些驚訝,「六條家總算有女主人了,糰子也有人照顧。」
那樣糰子是不是就不會再來我們家了?
真田沒有問出口。這樣的話說出來只會自取其辱,被媽媽說些「弦一郎很想和糰子妹妹一起玩呢。」之類的話。
「誒,可是我也沒想到六條先生會再婚呢。那麼久了,還以為他對這些不感再興趣呢。」真田媽媽笑著同丈夫談論。
「啊。」真田健太郎點點頭,「據說是今年相親認識的。六條他說原本沒抱希望,不料竟一見如故,而且,糰子好像也很喜歡這個新媽媽。聽說八月份他們開始同居時,糰子就和新媽媽相處融洽。」
「那真是太好了呢。」真田媽媽笑意盈盈的望向聖壇上行禮的一對新人。「糰子和新娘子很親密呢。」
撒謊。
純白的桌幕下,真田無聲的攥緊了拳頭。
喜歡?融洽?親密?那麼六條糰子為什麼要出走,就在那個八月。
小小的白色身影跟在前來問候賓客的新婚夫婦身後,熟悉的面容上綻放著平日里難得一見的笑容。
但那笑顏是如此的刺眼,真田憤然轉開臉,不去看她。
待到彆扭的真田再度回頭時,穿著白色紗裙的少女已經跟在新婚夫婦身後轉去了其他賓客那裡。
那時,真田遠遠的眺望著那彷彿隨便一陣風吹過就會折斷般的纖細身影,獃獃的,不發一言,直到她消失在人群深處,徹底尋不見蹤影。
然後,再沒聽過她的消息。
直到此時,從幸村口中再度聽到那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