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博士還鄉(2)
舒博廣看到如今朝廷政治昏暗,司馬昭專權當道,皇帝個個是傀儡,三綱既失,五常已敗,君不君,臣不臣。為此,他早有退隱之心。他預測的最壞結果是,司馬昭效仿當年曹丕代漢,廢掉魏帝取而代之。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司馬昭、賈充、成濟居然敢明目張胆的殺了當今皇上!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司馬昭弒君,朝中大臣居然沒有幾個敢站出來反對,甚至還都站在了司馬昭的一邊,朝綱已然敗壞到如此地步!朝廷風氣如此,將來自己的學生做了官也會如此。那麼,這樣教授還有何意義?所以,這使他徹底堅定了歸隱之心。
太學博士俸祿不高,只相當於正八品左右的小官。晉朝雖然有九品中正制,但那只是中正品級,並非真正官品,當時還沒有正式的官員品級。
舒博廣入仕前是一介寒士,儘管在太學教書多年,但也沒攢下多少錢。所以,在他帶著他的老僕辭官回到他的家鄉——汝陰郡舒家莊的時候,身邊只有六個包裹,而其中三個包裹裡面全是書。家裡老伴已經去世,只有一個兒子,年方二十,一個兒媳,年方十八,兒子兒媳今年剛成的婚。因為《詩經》·《江漢》篇中有「匪安匪游,匪安匪舒」之句,意思是要有所作為,不要貪圖安逸享樂,不要懶惰,整天遊手好閒。可他偏偏不希望兒子有什麼作為,反而更希望他舒緩安逸的度過一生,所以舒博廣就給兒子取名叫舒安。舒安從小受到父親的傳授,《詩》、《書》、《禮》、《易》、《春秋》樣樣精通。只不過受父親的教誨,從沒想過仕途,只是守著幾畝田地,幾株桑樹。讀書之餘,就侍弄田地,修整莊稼累了,就再讀讀書。
這天,舒安正在堂前讀書,讀到「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一句,忽聽門外有人說道:「什麼母氏劬勞,老父我也夠劬勞的了。」
舒安一看原來是父親回來了,忙跑出去。舒安的妻子周氏也從堂屋出來迎接,小兩口把包裹都搬進屋裡。父親每次回家都是輕車簡從,但這次回家明顯不同以往,帶了老僕謝義,還有六件包裹。
舒安驚訝的問:「父親每次回家都是簡簡單單的,這次怎麼這麼隆重啊?莫非是——」舒博廣早有退隱之意,舒安此時已經猜到。
「什麼莫非是,當然是。總而言之,就是你父我辭官不做,回家養老了,讓你小子好好伺候伺候我。」
「父親辭官不做,頤養天年本是英明之舉,但為何如此突然,何不讓人捎個信來,我好去接你。」
舒博士嘆了一聲道:「兒啊,你不知道,如今司馬昭把持朝政,專權當道,比他的父親司馬懿、哥哥司馬師,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身邊又有佞臣賈充、成濟之流,居然殺了皇帝,另立新皇,滿朝文武居然站在司馬昭一邊……哎!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舒安一聽大驚,雖然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司馬昭殺了皇上,還是讓他大感意外:「父親不必傷心,人心歸司馬氏久矣,司馬氏謀朝篡位也是早晚的事。父親不為這樣的朝廷做事也是明智之舉,如今回家養老更好,兒子可以每天侍奉你老人家,讓你享受天倫之樂。」
舒博廣打斷了兒子的話:「天倫之樂?光有兒子能算天倫之樂嗎?你成親也快一年了,什麼時候有了孫子,才算真正的天倫之樂!」
兒媳周氏聽了,臉一紅,跑到廚房做飯去了。老僕謝義看見周氏去做飯,慌忙說道:「大娘子有什麼活兒,就交給我去做好了。」
周氏說道:「老人家這麼大年紀了,伺候家翁走了這麼遠的路,著實夠累的了,哪還能讓你來做呢?你就安心的休息休息吧。」
舒博廣一聽兒媳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裡非常的高興,招呼謝義道:「有什麼活兒,讓他們去做,連日趕路,咱們也該好好歇歇了。」
謝義不敢違背舒博廣的話,陪著老主人在一旁歇息。
當下舒安、周氏兩人殺了一隻雞,準備了幾道飯食。一家人吃過了飯,把上房收拾出來,給父親和謝義住。他們兩口子住在偏房。
舒家本是寒門,也用不起僕人。謝義本來不是舒家的僕人,而是舒博廣任太學博士時的一個侍從,他比舒博廣年齡還要大五歲。如今年過花甲,失去了差事,舒博廣看他無依無靠,又沒生活來源,就將他帶回家鄉。
老頭別看年齡大了,但身體還算硬朗,做事也勤快。舒安和他不分主僕,有活一起干,有飯一起吃。舒博廣不允許謝義稱呼舒安為「小主人」之類的話,更令兒子及兒媳稱呼謝義為「謝伯」。
舒博廣在家鄉那是一位名士。他一回家,鄉里父老都來拜望他,舒家因此熱鬧了好一陣子。
舒安、周氏小兩口對待父親是相當孝敬,每天做好了飯食都端到老人家屋中,而且非要等到老人家吃完了,才撤下來自己吃。對待謝伯也是從不把他當僕人看待。有什麼重活、累活都不讓他去做,而是自己搶著先做完。兩位老人身體都很硬朗,根本不用人伺候。
舒博士年近花甲的人了,每天也要讀書,不光是《禮記》、《周易》,就是只有一萬多字的《論語》,也是經常誦讀。舒博士不光精通經史,書法也是一絕,每天早上都要來一篇行書。謝義在旁邊伺候,讀完書、寫完字,兩位老人閑不住,就去園地幫忙,他們干起農活來一點不比年輕人差。經過四個人的辛勤勞作,舒家的莊稼和桑樹長得比別家的分外的好。
舒家四口說不上有多富裕,但父慈子孝、主仁仆義,其樂融融,引來了鄉里人稱讚不斷。儘管如此,但在一家人快樂的背後,有一個陰影始終蒙在四個人心中——那就是舒安兩口成親三年了,卻始終沒有孩子。小兩口著急,舒博士著急,就是謝義也跟著著急,只不過他一直沒有機會開口問過。
這天,周氏去河邊洗衣服,謝義和舒安在桑樹下歇息。
謝義問道:「大郎成親有多久了?」雖然舒博士不允許自己稱呼舒安為「小主人」,但自己也應該有自知之明,不能自大到直接呼以「賢侄」,就以「大郎」敬稱。
舒安卻遵循父親的教導,對謝義尊敬有加:「成婚三年了,謝伯。」
「大郎飽讀詩書,可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道理?」
舒安臉一紅:「不瞞謝伯,小侄倆口何嘗不知,何嘗不急!三年來,也曾請醫調治,可越著急越沒有什麼動靜。」
謝義說道:「孕育是所有生靈延續生命的大事,夫妻雙方有一方體質羸弱就不能受孕,並不好判斷是男方或是女方的病因。我這裡有一祖傳秘方,男服七子散,女服紫石門冬丸,另加幾味葯佐之。不管是夫妻雙方誰的病因,有病的治病,沒病的也沒有壞處,一年之內就能見效。」
舒安一聽大喜道:「如能讓舒家有后,你就是舒家的大恩人。」
謝義趕忙攔住:「大郎何必客氣,你們舒家老少把我當一家人一樣,從不當僕人看待,此事我怎能坐視不理呢?」
當下,謝義將藥方的配方寫給舒安,舒安按方拿去抓藥。
汝陰郡地處中國南北分界線,不南不北,氣候宜人。地勢多水少山。冬季相對北方而較短,夏季相對南方而不太熱。但這年的冬天卻下了一場大雪,大雪過後,天氣格外的冷。時值臘月,家家戶戶都準備了過冬的柴米、衣物。汝陰郡城內的豪門望族子弟都穿上了裘皮,帶上貂皮帽,家中糧食裝滿倉,柴草堆滿柴房。無憂無慮地享受著冬天的閑適。而窮人們卻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生活。舒家呢,是自給自足,雖說不上有多富足,但也不至於忍飢挨餓。可自從大雪過後,舒安卻坐不住了,他從家裡拿了兩斗米,一擔柴,又向妻子周氏要了一件半新不舊的麻布衣。
「大雪天,你拿著米、衣服去做什麼?」周氏問。
舒安道:「這大雪天,韓兄家不知道怎樣過呢。他家本來就不富裕,去年又新娶了媳婦,還借了外債,兩個月前,幹活又把手弄傷了,家裡多半已經揭不開鍋了,以他的性格,寧可忍飢挨餓也是不肯輕易向別人張口的。」
周氏道:「咱家的柴米是有一點富餘,但這衣服——你也總共只有兩件啊,你怎麼可以拿去送人呢?」
舒安溫柔地看著妻子,他心裡知道,妻子並非誠心阻攔,而是自己的衣物也並不多。當時的衣物是很貴的,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買一件衣服的。哪怕是一件麻布衣、葛布衣,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也是一項不小的開支。
「送人一件,我還有一件,幹活的時候注意些,省著一點穿,還是能湊合的,總不能眼看著別人受凍啊。」
周氏也從心裡敬服丈夫的善良,她也並不執意阻攔丈夫。舒安擔起柴,拿起米和衣服,踏著大雪,向村西走去。
舒安走到韓家,將柴放到門裡。這家主人韓寧和舒安同齡,兩個人極要好,兩家的田地緊挨著,兩人經常一起耕田,累了就一起讀書。
韓寧和妻子劉氏迎接出來,舒安走進屋內。這家除了裡屋一張床,外屋一個灶台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家當。
韓寧對舒安的來意早已明白,韓寧這個人比較古怪,雖然自己窮,但是從來不輕易向人張口求助,即便是有人主動借給他錢米,他也不會接受,但舒安不同。兩人從小就情投意合,無話不談。
韓寧接過米,說道:「多謝舒兄,舒兄的柴米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但是這衣服,我知道的你也不多,我是萬萬不能收的。」
舒安一聽,故意把臉一綳:「怎麼能不收呢?這麼冷的天,沒有衣服怎麼過冬?」說著將衣服塞到韓寧手中。
韓寧聽了,也就不再客氣,他剛接過手中,卻不由笑道:「咦,這是什麼意思,怎麼是女人的衣服?」
舒安一驚,仔細一看,果然是女人的衣服。他慌忙把衣服展開,發現這件女人衣服下面又有一件,才是自己的衣服。舒安心裡明白了,還是妻子周氏想得周全,我光考慮韓兄如何過冬,卻沒想到韓家的女人,妻子卻考慮到了這點,從自己僅有的兩件中拿出一件來送予劉氏。
從此,舒安對妻子又增加了幾分敬佩。兩家的交情也又加深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