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寶降生(1)
始皇統一第四百八十六年,殘冬將盡。這天,在舒家莊街上,本處亭長夏春手拿一面鑼,一邊走一邊敲一邊喊:「鄉里們,鄉里們,改朝換代了!改朝換代了!」
晉時的行政區劃大體沿用前朝的制度。根據人口稠密情況,地方大概十里設一亭,亭設亭長,十亭一鄉,鄉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各一人,管理鄉里事務。夏春雖說是亭長,但只不過是一個不入流的底層小官,也是寒門出身。
大夥聽喊,都驚奇地聚攏過來,問道:「夏亭長,剛才你說什麼?什麼——改朝換代了?」
夏亭長先不回答,等人圍得差不多了,他的臉上帶著幾分興奮,慢慢的大聲說道:「魏氏朝廷昏庸無能,早已失德於天下,失心於百姓。司馬氏卻德運盛隆。雖然,我們睿智高遠的晉王司馬相國已經仙逝,但是晉王世子司馬諱炎繼位,世子即位后,聖哲欽明,大行德廣,比其父、其祖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魏朝皇帝曹奐卻更加離心離德,晉王此時如果再不稱帝,那就是逆天而行,有孛民心。為順天意,應民心,為了天下蒼生著想,晉王已然代魏稱帝,國號晉。而魏帝曹奐也甘願讓賢。司馬吾皇德行高遠,對魏氏極其大度,封魏帝曹奐為陳留王,魏氏諸王皆封為縣侯。現在,你我已經是大晉的子民了。」
夏亭長滔滔不絕,顯然是近幾日為此事奔波,語句越來越熟練了,情感也越來越豐富,只是嗓子累得有些啞了。
人們聽說改朝換代了,也都大感驚奇,但轉念一想,這與自己好像沒多大關係,只不過以前是大魏的子民,現在是大晉的子民。和四十五年前曹魏代漢沒什麼區別。
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的太多了,只是以前的改朝換代大多是採取大規模的戰爭的方式。老百姓們被徵兵打仗,分為甲方、乙方、丙方,士兵之間沒有仇怨,只知道是在打仗,打到最後,不管是哪方的士兵,哪方的百姓,能夠倖存下來的士兵、苟活下來的百姓,通通的都是勝利一方的子民了。而這次卻不同,司馬炎只是通過一小撮權力高層的政——變,沒動一刀一槍,就和平演變,改朝換代了。老百姓完全沒受影響。
夏亭長在說到最後一句「你我已經是大晉的子民了」時,右手不禁激動地舉過頭頂。這時本應出現人們歡呼雀躍的場景,可是人們反應卻很平淡,這讓夏亭長有些尷尬。他把銅鑼用力地敲了兩下,「一群無知的愚民。」
這時,他看見了人群中的舒安,便向他招呼:「舒賢侄,如今大晉建朝,是天下頭等大事,你看看這些百姓們卻像木雞一樣,你是讀書人,令尊又曾經是太學博士,你可要好好引導引導大家。」
舒安飽讀詩書,知道改朝換代不過是成者王侯敗者寇,是統治階級的權力遊戲。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人群都陸陸續續的散了大半。夏亭長趕緊找個台階掩飾尷尬:「本該親自去拜訪舒博士,但實在公務在身,不得閑。請賢侄務必將此事稟告令尊,然後再給眾鄉里做個表率。我還要到下一處去宣布,就先走了。」
舒安回到家將此事告訴父親。舒博廣辭官之前就已經預料到了會有今天,所以,他聽了此事並不感到驚訝。舒安回到自己屋內,向妻子說道:「現在,司馬昭之子司馬炎已經代替曹魏,建立晉朝,你我已經是大晉的子民了。」
周氏卻很平靜地道:「哦,我一個婦人,只認丈夫,不知君主。」說完,卻含笑看著丈夫,「國有大事,而我們家也要有大事發生。」
「我家?」舒安茫然不解,「能有什麼大事?」
「你說我們現在是大晉的子民了,恐怕啊,大晉又要再添兩個小子民了。」
舒安一時沒明白周氏的話,「什麼又添兩個子民。」這時他看見周氏手撫小腹,猛然醒悟,狂喜道,「你是說你懷孕了?而且是——兩個?」
周氏含笑帶嗔:「什麼兩個,是我家一個,韓家一個。」
「哦?你是說韓兄家也有了?」
周氏開心的應道:「嗯。」
原來自從上次舒安兩口給韓寧兩口送衣服之後,兩個新媳婦交往增多,彼此都留下來好印象。劉氏敬佩周氏的善良,周氏敬佩劉氏的是窮而有節。她們經常在一起做些女工,聊聊天。對於這種私密事,兩個女人間自然互不隱瞞。
舒韓兩家沉浸在喜悅當中,當然,並不是因為改朝換代。
五月,江南已經進入了梅雨季節。汝陰雖不是江南,但雨量卻也充沛。前天晚上剛剛下了一場雨,初六這天早晨的時候,雨晴了。七色彩雲出現在東方的天空,太陽躲藏在七色彩雲之後,把汝陰郡的上空照出七彩的光來。舒博士、舒安、謝義站在院中,看著這像朝霞卻又更加奇異的七色雲彩。
舒安年輕,與那兩位老人相比,臉上明顯帶著不安與激動。一大早,謝義燒好了熱水。舒安把產婆王婆婆請來后,就一直在院中來回踱步。奇異的七色彩雲並沒有減少他的焦躁。
屋裡「哇」的一聲清脆的哭聲傳進院中三人的耳朵。舒安的激動到達頂點,知道孩兒已經成功降生了。他驚喜交加,幾步竄進屋中,一邊撫摸著小生命,一邊安慰虛弱的妻子。
產婆出來面帶笑容:「恭喜恭喜,舒博士,是個小孫子。」
舒博士也樂得合不攏嘴,趕忙掏出喜錢給產婆:「婆婆辛苦了。」
王婆婆道:「我就說嘛,你舒家祖輩積德行善,老天絕不會看著你家斷後的。如今天降異照,必然是感動了上天,這孩子想必還有些來頭呢。」
「哪裡哪裡,天降異兆不過是巧合而已,哪能有什麼來頭?」舒博士又吩咐謝義,「婆婆忙了大半天了,快準備酒飯,款待婆婆。」
王婆婆一邊吃飯一邊向舒安交代一些女人產後的護理,還有照顧小孩子的注意事項。因為舒家沒有年長的女人,這方面的經驗欠缺,王婆婆說得盡量詳細一些。
這裡飯還沒有吃完,就聽見門外韓寧在喊:「舒兄,舒兄,尊嫂生了嗎?王婆婆是在這裡嗎?」
韓寧是舒家的常客,本來是經常隨意來往的。但是今天舒家的門前掛了紅布,他知道一定是舒家女人在生產,不能隨意進入。
舒安趕忙迎出來,笑嘻嘻地道:「是韓兄啊,賤內生了,王婆婆也還在這裡。」
「哦,尊嫂在草,我就不進門了。」韓寧站在門外,「尊嫂生個男孩女孩?」
「男孩。」
韓寧笑道:「恭喜恭喜。說來巧了,尊嫂在草,賤內也要湊熱鬧。今天早晨我們兩口正在觀看天空中那七色彩雲,不想賤內突然覺得腹痛,想是要生產了,我趕忙將她扶到屋內,然後跑去請王婆婆,但卻撲了個空。王婆婆的家人說,她老人家今早被你請來了,所以我就趕忙跑過來找了。」
舒安驚奇道:「有這等巧事?韓兄稍等,我去給你叫王婆婆。」
王婆婆飯還沒吃完,但已經聽到他們的對話了。她忙放下碗筷,匆匆跟隨韓寧去了韓家。
舒安一想,韓家只有韓寧夫妻二人,沒幫手,生孩子這種事需要準備的事情很多,韓寧一個人怎麼可以呢。但自己又不方便去,於是對謝義說道:「謝伯,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沒等舒安說完,謝義一笑:「你是想韓家沒幫手,而你去又不方便,想讓我去給韓家幫幫忙,對不對?」
「極是極是。」
「我老朽年紀大了,但身體好的很,燒燒熱水什麼的還做得來,我去最合適不過了。」
「如此,就有勞老伯了。」
傍晚時分,西方的天空中又出現了像早晨一樣的七色彩雲。謝義回來了。
舒安問道:「怎麼樣?順利不?」
謝義道:「劉氏的生產也很順利,是個女嬰,母女平安。大郎放心好了。」
「哦,那就好。」
舒安進屋向妻子說了韓家的情況。
周氏道:「我們兩家同時懷孕,又都伴隨著七色彩雲同日生產,又是一男一女,這兩個孩子——說不定以後是一對良緣呢。」
「以韓家夫妻兩個的為人,能結為兒女親家固然是好。只不過這種事,先不可亂說。」
「這是咱們的悄悄話,又不會向外說。」
兩個人說著,又低頭看著兒子。這個男孩哭聲嘹亮,皮膚白皙,最大的與眾不同之處是額頭的上方有一塊青色胎記,很是可愛。夫妻兩對這個孩子百看不厭。
因為沒有母親,伺候月子的事都是由舒安來做。這一個月來,舒安忙裡忙外,洗尿布,倒馬桶。天氣炎熱,給母子倆擦身體。還好做飯的事不用操心,都由謝義包了下來。
按習俗,孩子滿月那天,要辦滿月酒的,親戚朋友都要來祝賀。所以到了滿月的前一天,舒安就到汝陰城中買酒肉。
南門進城,走進一家肉鋪買肉,沒想到肉卻賣完了。又走了幾個肉鋪,都是如此。
舒安很是納悶,心想:怎麼會呢,舒家莊離汝陰城並不遠,自己又起了這麼大早,現在才辰時剛過,肉怎麼賣得這麼快?
他怏怏地向北城走去,路上碰見不少人從四面八方或挑擔,或推車,載著肉,挑著酒,拎著雞魚,擔著青菜瓜果,都朝同一條大街走去。舒安走過那條街口,看見街北有一座老大的宅院,紅漆大門,門前車水馬龍佔了整條街,那些推車挑擔的人,陸陸續續將酒肉、青菜瓜果送進了紅門內。舒安暗想,這準是汝陰城的哪個世家大族有什麼喜事。他繼續向北走,走到了北城。沒想到,北城的三家肉鋪也沒肉。直到他走到汝陰城的最後一家肉鋪,不出意料,老闆也是那句:「沒有肉。」
舒安氣極,問老闆道:「如今是什麼世道?晉朝才剛剛建立,我大晉的百姓生活就好到如此地步了嗎,天天肉都不夠賣了?」
肉鋪掌柜笑道:「管他天下是姓司馬還是姓曹,對咱都是一樣。汝陰的窮人還是窮人,豪門還是豪門。吃肉的總是那幾個,買不起的,一年到頭也買不了一次。」
「喔?那麼既然這樣,為什麼今天我從辰時到了南城,從南城一直走到北城,走了十來家肉鋪,卻一斤肉都買不到呢?」
「哼哼,別說今天,在汝陰城中保准你三天都買不著肉。」
「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肉鋪掌柜冷哼了一聲,「你沒聽說嗎?汝陰第一大士族施家,生了個小公子,就是上個月天空中出現七色彩雲的那天。施家得了少主,歡喜非常。他家本來排場就不小,再加上孩子是伴隨著七色彩雲降臨的,被認為是千載難逢的瑞兆。因此施家更要大大的慶祝一番。明天就是滿月,汝陰郡內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去慶賀,聽說洛陽還有人來呢。施家為此早做準備,滿城的酒店、肉鋪、菜市、果市都被施家包了,三天不準外賣。」
舒安起初聽見說施家少主也是天空出現七色彩雲的那天出生的,跟自己的兒子、韓家的女兒是同一天,很感新奇,但又聽了肉鋪掌柜後面的話,很是氣憤,道:「難道只允許他家吃肉,不許別家吃嗎?」
肉鋪掌柜道:「人家可是有名的士族之家,向來看不起寒門,也從不與寒門庶族交往,那天,整個汝陰的士族之家都會到他家去,至於寒門之人吃不吃酒肉,他們可沒工夫去管。」
舒安對於施家並不陌生,這個汝陰第一大世家,歷代公卿,主人施惠繼承他父親的爵位——廣武鄉侯,而且還任著一個揚威將軍的職位,又有幾家親族在京師洛陽任著職。當然,在晉代,這些雜號將軍遍地,被封為將軍的並不一定要在戰場上帶兵衝鋒,有的只是一個虛銜。就連文官也被加個某某將軍名號,地方官也是如此,如果某位太守不加個將軍頭銜,那在他們太守的朋友圈裡是很沒面子的事。
施家廣有田產,其中有一塊田就緊挨著舒家和韓家。只不過從種到收,都有專人打理,施家主人從來都不管的。
舒安雖然氣憤,但也無可奈何,只得回到家中,將此事向父親說明。
舒博士聽說是施家,想了一想,問道:「施家主人是不是叫施惠?」
「是,不然還有哪個?」
「是他家就好辦了。」舒博士很自信地笑道,「這樣吧,我寫一封信,你明天帶去施家,交給施惠,求他勻給你一些酒肉回來,他家肉山酒海,應該不會在乎咱們這一點點的。」
舒安不解:「你寫一封信……就管用?」
「那當然了,當年在太學的時候,這個施惠曾經是我的學生。」
「人家是豪門士族,看不起我們庶族寒門,士庶不通婚,也不交往。我去求他,人家要是不答應,豈不是更讓人家看不起?」
「唉,這有什麼可丟人的呢,我們是從他家裡買一點酒肉,又不是不給他錢,我教了他好幾年,這點面子也沒有嗎?再說了,許他豪門辦喜事,就許我們寒門辦喜事?青菜呢,我們園中有,只跟他家勻些酒肉而已。」
舒安第二天絕早就起來了,卯時剛過就來到了施家門前,向守門的說明來意,並遞上書信。門人進去稟報,只聽裡面管事的說道:「打發出去,那些寒門之人,吃什麼酒肉!」
舒安在外面氣得直咬牙。
又聽門人說道:「他說有一封信交給家主。」
這一句果然管用。不一會,門人出來,拎著小半壇酒,大概四五斤肉,賠笑說道:「我家主人說了,請回去之後替我家主人問令尊大人好,等有時間,我家主人定會拜會舒博士。你先拿這些酒肉回去吧。」
舒安看了看,道:「這麼一點,怎麼夠……」
門人道:「你們寒門小戶,哪用得著許多?本府這兩日客人太多,所以,用量很大,這要不是沖著舒博士,連這點也是不能給你的。」
舒安有心不接,但又恐回去沒法交代,一氣之下把錢甩給那人,拎著酒肉回家了。
回去后,又將酒肉分一些給了韓寧家,兩家勉勉強強地將滿月酒辦了。
舒博士見舒安只拿回了那一點點酒肉,心裡很不是滋味,畢竟自己曾經是太學博士,一氣之下,從此很少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