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家裡的天開始有些亮了
嗯啊!嗯啊!嗯啊!嬰兒啼哭再一次的刺破了清晨的寧靜,何青明抬起了頭但並沒有動的意思,但他似乎這次的哭聲有些不一樣,他有點苦的輕笑了一下,算是自嘲吧!他確定自己沒有完全麻木心裡總是還有一些期待。但他還是沒有馬上跑進屋子去看看,心裡又泛起了一絲絲的複雜的東西,期待中夾雜著緊張和害怕。等了一小會他有點不由自主的站起來,也許坐的太久腳有些麻了,他差點倒了下去,拍了拍大腿何青明磨著步子緩緩的朝著門口走去。二娘這次也是怪,好似故意一樣沒有出門給他報信。
小小的鼓了一下勇氣還是邁進了那道門檻,透過微弱的煤油燈燈光,他是真切的看到了自己女人那和以往不一樣的臉部表情,生產後那略顯虛弱的臉上很明顯的掛著一絲絲兒的輕笑,二娘看著他進來還是沒有說話,但臉上明顯也是帶著笑的。二娘是個善心的人,也是看著陳桂芳長大的,這應該是替著這個晚輩高興呢。何青明內心有點翻滾,他覺著自己的天和外面的天一樣開始有些亮了,忽然間的眼睛里有點東西在跳動,他是個不太容易成熟的感性的人,不太容易控制情緒,一下子蹲在了地上,當著婆娘和二娘的面哽咽起來了。整整八年了,八年來兩口子生活雖然一如既往的艱難困苦,但比起大家庭里和周圍那些刺目的眼神和扎心的閑言碎語,還有偶爾鄰裡間吵架那明目張胆的挖苦和諷刺相比都算不了什麼。這一刻他是有點理由用哭泣來釋放一下的,眼淚代表的是委屈亦或是歡喜他覺得都並不重要了。
床上的女人反而平靜一些,她比男人要大兩歲,以往的經歷也更加的厚重一些。他比自家男人更加的堅強和倔強,她一直不太喜歡哭,也許她認為不該用哭來表達現在自己的情緒。其實,這會兒喜悅不是沒有一點的,但她也只是藏在內心裏面。何青明用冷冰冰的棉衣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走到床邊看了一眼兒子,眼裡有一絲絲看到救世主般的光亮。天還沒大亮,何青明去柜子里拿了幾個雞蛋煮給女人和二娘吃,二娘和自己女人應該都餓的不行了。家裡甚至連一點糖都沒有,只能煮白水蛋,何青明是不太會煮飯的,把雞蛋煮的有點破破爛爛的,好在二娘了解他不會說什麼。天終於大亮了,何青明又撿了點雞蛋放在二娘的布袋子裡面,這是酬勞,本來應該給錢的,但他實在拿不出錢來,二娘或許是了解他的處境的想也不會心裡計較,何青明把二娘送到她家門口才回來。
回到家裡,他搬著小凳子坐在床邊,女人雖然很累很累了但並沒睡去,或許還是內心那股子歡喜讓她忘記了產後的疲憊。那時候的男人情感表達是很差很差的,何青明也一樣,並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對自己婆娘說點啥好聽的話,有點傻傻的樣子,一會看看自己婆娘,一會又看看那個那個現在看起來還有點醜醜的小傢伙。
何青明的爸媽年紀五十上下,他們就住斜對門,距離應該不到一百米,何青明還有一個單身的大哥,一個在鄉里當小官的二哥,他爸媽是知道昨晚生小孩的,但和前幾次一樣並沒有響動,也是準備起床了再來打一頭看看就行了,何青明一開始是有點想去叫的,但還是忍住了,覺得沒有什麼必要,因為二哥婆娘已經為何家生下好幾個兒子。他認為這樣急火火的去叫他們來看這個孫子,並不能討什麼好臉,愛看不看順其自然吧!
這八年辛酸苦難時光,讓他這個長不大的何家幺兒也成長了不少,
看清了很多人和事。早上起床爺爺奶奶過來看了一下這個孫子,看似有些敷衍的逗弄了幾下,臉上是比前幾回多了那麼一點歡喜的表情,這個表情代表了啥呢?應該是肯定了這個幺兒總算不會再給何家丟臉了吧!他們也對老何家的祖宗有了更好的交代了。
早上四個女兒起床看到新生的小弟弟,嘰嘰喳喳的圍著鬧了一通,何青明安頓好幾個女兒,跑下山去給老丈人家報個信,何青明丈母娘很早就過世了,他婆娘是家裡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小舅子和兩個小姨子,如今都已經成家和嫁人了。當木匠的老丈人今天出去幹活了沒見著,只有舅子的婆娘在家,何青明報了信就掉頭回家了,家裡還有太多事情要做,如今家裡又多了一口人,這負擔是完全不敢細想的,合作社的公分是必須天天要掙的,要不一家大小就要餓肚子了。
兒子出生三天後,陳貴芳和以前一樣便和男人一起下地幹活掙公分,並沒有因為這次是兒子多歇息幾天,她只能照樣將兒子放在籮筐裡面帶到地里去,邊幹活邊看著,這是村裡通常的操作方法,其他大點的小孩是沒法顧著的,只能一天天的放養著,所以小孩間吵架打架那是稀鬆平常的事情,掉水裡淹死掉懸崖摔死的,被人販子拐走的,在那個年月都是不見怪的事情。
兒子出生后的第八天,何青明拿出自己高小畢業的文化水平給兒子起了名字叫何貴發,這個名字包含了自己的姓氏和婆娘姓名中的字,也有和為貴、萬事發的寓意,在那個窮得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年代,能想到發財致富已經算思維跨越了吧。這是四川重慶(那時候重慶還是四川管轄)一個偏遠的小鄉村,初冬的濃霧籠罩住了村裡的一切,山村彷彿也還在沉沉的睡夢之中,沒有一絲雞鳴狗叫的聲響。也不知道是幾點了,陳貴芳肚子猛地劇痛起來,她慌忙拍醒身邊的男人(丈夫)有點急促的說,何青明快起來!我要生了。何青明一翻身爬起床,穿上棉夾褲邊開門邊穿夾衣(棉襖),打著那破破爛爛的手電筒就朝山下趕,去請接生婆封二娘。重慶初冬的早上已經好冷了,呼呼的山風吹著何青明,啊嗛!啊嗛!何青明打了幾個很響的噴嚏,鼻涕都噴了出來,他用棉衣袖子擦了擦嘴繼續走。
何青明家在一個半山頂,三面環山一面是陡崖,他不明白他爸怎麼選擇了這麼個地方修房子,如果叫風水先生來看,這一定是個修廟的好地方。霧太重手電筒的光很弱,興許是睡意未消的緣故眼睛不太好使,何青明被路中間的一塊石頭絆了一下,重重的摔了一跤,「狗日的,哪個龜兒把石頭放在路中間嘛」,何青明狠狠的罵了一句,爬起來繼續跑。流程不遠,不到二十分鐘就趕到二娘家,二娘家和何青明老丈人家隔著一條路,距離很近。咚咚咚、咚咚咚!何青明稍微控制著自己的力度敲響了二娘家的大門,要是換了一般人這大冬天的清早八晨的敲人家門,肯定會被罵個狗血淋頭的。不過,二娘就是吃接生這碗飯的人,誰家生娃都不是自己定時間的,她也就沒法介意這個時點有人打擾的,何幺娃(何青明在家裡兒子裡面排最後)你婆娘又要生了哦?二娘開門一看是何青明便隨口問了一句,沒等何青明答應出來,就鑽進裡屋拿她的接生工具包,關門跟著何青明就走。
往回走路是上山,何青明不敢繼續跑了,因為二娘都快60的人了,一來跑不動,再說萬一摔一下要出大問題的。二娘走在前面何青明打著電筒在後面跟著,二娘問何青明,這個是老五了吧?何青明很低沉輕輕的嗯了一聲,心裡突然地有點兒拱的慌(難受),他家的娃兒全是二娘接生的,二娘是還有印象。
何青明出門時候,也沒想過叫他媽周氏(出生在舊社會的人喜歡人家這樣稱呼自己)起來看看他婆娘,他好像是已經沒有勇氣和信心去叫了。除了大女兒出生時他媽來守了一下幺兒媳婦生娃,後面的幾個都是生完才來,每次一看還是生的女娃一聲不吭扭頭就走。何青明邊走邊想,鼻子有點酸酸涼涼的,自己以前也算是母親比較寵著的幺兒,如今居然變成這樣了,他不太想的明白,他想這次無論生男生女都不去叫他媽來看了,無所謂了,愛咋咋的吧。
總算是到家了,雖然是大冬天,床上的陳桂芳已經痛的額頭上冒大汗珠子了,看了一眼自己女人,何青明低頭默默的走進灶屋,往鐵鍋裡面舀了幾瓢水,呲的一聲划亮火柴,點燃柴火拉起風箱,燒了一盆熱水端進去給二娘,然後非常習慣的端了一個小板凳去曬壩坐著等待。這個流程他已經經歷過四次了,幾乎都是一氣呵成。二娘的手藝是不用他去擔心的,反倒是他自己的心理素質很差,膽子也比較小,不敢去多聽那生產過程中那彷彿要命的凄慘叫聲。
何青明坐在曬壩子邊上,兩眼有些空洞和茫然的望著滿山溝白茫茫的大霧,他認為自己現在沒想什麼,或者是已經有些怕去想了。在大女兒出生后,每一次的這個時刻他都是這樣坐著這兒,等待那折磨人心的消息。第一次當爸的時候他只有十八歲,那是有一些初為人父的喜悅和激動的,可是後來喜悅和激動無影無蹤了,漸漸的變成了失望甚至有些害怕,再後來就有些麻木了。他已經分不清是自己想要兒子還是這個世道逼他生兒子,自從他家生下四個女兒后,他媽好像已經拋棄了他這個曾經寵愛有加的幺兒,周圍四鄰的人也就沒有什麼好看的臉色好聽的言語了,他不明白自己家生兒生女的事情為什麼會讓其他人來指指點點的了。
何青明坐的距離門口有點遠,屋裡的叫聲聽起來很微弱,也不知道是有點緊張還是有點壓抑,他從棉衣口袋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抽出一桿皺巴巴的合作牌香煙,點燃猛吸了幾口。他已經很久沒抽了,並不是考慮到懷孕的婆娘,那時候的人不太懂得香煙對胎兒的影響,是家裡實在是窮的慌,沒有一分錢再去買煙了。廉價香煙的味道沒有給他帶來情緒的釋放,他反而感覺心裡堵得更厲害,胸腔中有一股莫名的東西,下半身脹脹的,他必須要發泄一下這壓抑得惱火的該死的情緒,於是甩掉煙頭,跑到竹林邊,他彷彿和那片竹林有仇似的,用了比平時大得多的衝勁,對著竹子狠狠的撒了一大泡尿,然後就鴨子似的哆嗦著搖頭晃腦打了幾個寒噤,他得到了一些情緒釋放的快感,腦子清涼涼的似乎清醒了一點。
說實在的,他認為自己應該並沒有期待什麼,或許也是不敢期待。因為本村有的家裡接二連三生下五六個女娃的事情不是沒有的,自己也許就會是其中一個了。開始的時候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太大的重男輕女的思想,時間久點了他才明白自己也是有那個思想的,多嚴重就不知道了。何青明覺得這次的等待有點長,「哥哥哦!哥哥哦」!的雞叫聲總算刺破了鄉村的寧靜,遠處開始有公雞在打鳴了。凌晨的氣溫反而更低了,何青明將兩隻手交叉著插進了袖口取暖,他將頭埋的很低,似乎是有點犯困了。
也不知道現在什麼時候了,他的家裡是沒有鍾也沒有表。他再一次的覺得這次接生的時間有一點點長,屋裡隱隱約約的叫聲還在持續,何青明此時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等待被法官最後宣判的犯人,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宣判結果,濃霧有些消散開了更白了,山村的天邊逐漸有了一絲絲一絲絲兒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