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88
到底是誰在碰他呢?
手臂穿過他的背後,托起他的脖頸,另一隻手摟住他的腰腹——
啊!
扯到他的傷口了!
好疼!
這到底是誰——傑森想,也太煩了,怎麼在這個時候打擾他呢?
他已經很疼了,就讓這種折磨快一點結束吧。
傑森沒有視覺、沒有嗅覺、沒有聽覺,觸覺也只能感覺到不同程度的疼。
不是說疼到極致就會麻木嗎?
為什麼他一點麻木的跡象都沒有。
身體反而在不斷地提醒他,不斷地搖晃著他,讓他保持清醒、保持理智,讓他儘力去感知,儘力去體會。
不要讓意識喪失,不要因為爆炸而在死亡前的最後幾分鐘也昏迷過去。
——可是他都已經這樣了,還應該知道什麼,還要知道什麼?
傑森感覺自己滿身都是潮濕,就像是剛剛洗過澡一樣。
只是這次的澡越洗越臟,粘稠的紅色液體浸在他身上,怎麼都弄不掉。
要是有水能夠好好地清洗一下就好了。
這樣的想法剛冒出來,就彷彿真的有冰涼的東西滴在了他的臉上。
和血液不同,是很稀的液體。
……水?
衣索比亞的爆炸現場,怎麼會有一滴水。
這裡有雨嗎?
他怎麼潛意識覺得這裡是一個大晴天的呢?
所以是錯覺?
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死前看到的她最想要的那些幻想。
傑森想,原來自己最想要的,就是一個能夠讓他洗臉的水嗎?
也太奇怪了。
作為犯罪巷出身的人,不洗澡的時候幾個月都有,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嬌氣了?
緊接著,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誒?
不是幻覺……下雨?
這水滴沒有一點停下來的意思,反而越來越密,甚至像是連成了串——只有一串……好吧,最多兩串,身上除了鑽心的疼痛以外,一點其他的感覺都沒有。
這些液體在他的額頭匯聚起來,順著臉頰的凹陷流進了他的嘴裡。
明明充斥著吐不完的血液——或許不是吐不完,只是他沒有吐的力氣,就算是吐掉了,又能怎麼樣呢,他身體里的血管像是都破裂了一樣,根本止不住。
等他徹底死了,這些東西失去了活性,應該就不會持續不斷的流了。
濃郁的血腥味中,那順著凹陷流到嘴裡的液體卻彷彿瞬間沖刷了一切其他味道,浸在了他的舌尖上。
一種複雜的味道涌了上來。
鹹的。
但卻有一點悲傷、一點難過、一點後悔和許多的自責——還有更多其它他不太分得清的東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好奇怪,也好奇妙。
人類的味覺系統竟然能察覺到這麼多味道嗎?
不對,那些東西,真的是味道嗎?
突然,他感覺一陣心痛——不是來源於生理的,他的心臟早就壞掉了,不應該有在這全身刺痛中突出的能力。
所以是更深的地方,從精神中傳來的一種,讓他想要流淚的心痛。
流淚……
流淚!
啊——傑森突然福至心靈,一下子就明白了。
滴在他臉上的——這哪裡是雨,分明是淚!
抱著他的這個人,正在流淚。
是在為他流淚嗎?
傑森把眼睛瞪得更大,他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些——好像從來沒有人為他流過眼淚,他想
要看清這個奇怪的人的面孔。
只有一點感覺是不夠的——遠遠不夠。
淚水滴落在他眉心四散,冰冷的觸感一下子將他的疼痛壓制了下去,滿心滿意都只能感覺到眼淚持續地滴落。
緊接著,他感覺有更涼的東西接觸到了他的臉——不僅是涼的東西,似乎還有一點生物的體溫,有一點生物真正的呼吸。
他仔細地感覺著每一個細節。
溫暖的體溫、濕潤的皮膚,還有一些帶著冰冷的稜角。
受到的一些訓練的本能分辨了出來。
臉——這是一張人的臉,戴著金屬面具的臉。
那個皮膚和傑森自己的碰在一起,他感受著暖與冷的交接,混亂的記憶中似乎也有一個這樣的人。
他努力地想要使用自己的眼睛,連眼珠彷彿都要掉落下來了。
眼睛又干又澀,卻沒有眨的過程。
傑森想,爆炸的高溫也許熔化了他的眼皮,所以他應該是沒有辦法合上眼睛的——或許其實也無法瞪得更大。
他什麼也看不到。
淚水從傑森的眼角溢出——但是此時的他應該已經喪失了流淚的機會,他的淚泉腺應該被燒壞了吧,哪裡能流出來眼淚呢?
答案很快就順著思維涌了上來,這一樣不是他的眼淚,而是滴下來的眼淚。
清涼的眼淚彷彿一下子洗刷了眼睛里的充血,完全的黑暗的世界當中照射進來一束刺眼的陽光。
真的,非常刺眼。
哥譚從未有過這樣明媚的天氣。
哦——對了。
這裡也不是哥譚。
是衣索比亞。
他沒有閉眼的能力,無法阻止陽光刺激他的眼睛,甚至——他連多一點瞳孔反射都沒有。
連傑森自己都無法判定,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死亡前最後的一個意識的留戀。
爆炸殺死了他,也擊潰了他的所有意識。就算有一個瞬間他沒有死,也不會擁有任何感知。
但是,身體記錄下了這些東西,在某一天特殊的引導下,這些藏在□□最深處的記憶回溯了上來。
突然,刺眼的陽光被遮住了。
逆著光,傑森只看到一個輪廓,極致的熟悉又極致的陌生。
有寬大的肩膀,看上去嚴肅的面孔輪廓和——一對可愛的貓耳。
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凶。
但是那對耳朵里不僅有通訊裝置,而且材質也非常鋒利。
傑森突然回憶起一個正常夜巡的夜晚,蝙蝠俠用自己的尖尖貓耳炸穿了一個人的手掌,那可愛的東西鋒利得很。
他甚至還能想起,自己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因為覺得這個畫面太過可笑——想想看,一個看上去比蝙蝠俠還要高半個頭的壯漢手摸在蝙蝠俠的頭上,手被貓耳貫穿而痛苦哀嚎。
如果不是環境不對,這簡直就像是強行撫摸野外貓貓結果被貓貓攻擊的擬人實錄——效果炸裂。
他笑得差點仰翻過去,這導致防備鬆懈、甚至失去了空中平衡的他差點中了一槍。
布魯斯那次可生氣了,他為此喜提一整周的禁閉——一整周不被允許夜巡。
說不定那時候就是布魯斯的偶像包袱發作了呢?
美好的回憶讓傑森想要笑一下,但是臉上的肌肉完全不受控制。
記憶在此刻重疊,他終於意識到了,眼前的人是布魯斯——在衣索比亞的布魯斯。
原來那一天,他……來了嗎?
這到底是他的現實,還是他的夢。
布魯斯的嘴開開合合,彷彿在對自己說著什麼。但是傑森的耳膜完全破裂
,無論如何都聽不到任何聲音。
幸好,嘴型辨別一直都是他的必修課。
但是經受過爆炸衝擊的大腦卻沒有那麼快的反應。
好消息是,布魯斯似乎一直在重複著一句話,讓他有機會一次又一次的看。
一個嘴型對應一個音節,再用音節上下拼接,排除掉相似嘴型的詞,需要一點聯想,和一些復盤。
傑森的大腦將整句話連了起來。
——對、不、起、我、的、兒、子。
明明沒有聲音——明明是聽不到聲音的。但就在他將嘴型拼接完成的一瞬間,大腦彷彿讓布魯斯的音軌合了上去。
啊,這就是布魯斯的聲音,介於變聲器和純人聲之間,有一些失真的聲音。
傑森將剛才的一切感知合在了一起,他沒有見過布魯斯的眼淚——更別提這是一個穿著蝙蝠戰甲的布魯斯。
他在對自己道歉。
布魯斯將他抱在懷裡,卻不敢用力,不敢觸碰他的傷口。蝙蝠俠制服上的金屬就像是收起了一切鋒芒,讓傑森彷彿回到了韋恩莊園的那張床上。
但鼻腔里都是硝煙和血液的味道。
傑森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不想死。
對!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在這個時候!
傑森從未如此無法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實過。
疼痛在這一刻頂了上來,撕扯著他的神經,讓視線再次開始發黑,他只能看到布魯斯那面具都遮蓋不住的痛苦,他從布魯斯的眼睛里看到他自己身上那被炸碎的羅賓制服。
他努力地想要抬起手回抱布魯斯。
——沒有關係,不要這樣為他而痛苦。爆炸只有一瞬間,他不疼,他一點也不疼。
傑森的大腦突然一陣恍惚,全身強烈起的刺痛感撕扯著他的靈魂,就像是有手在不斷用力要把他拉到地下那個不見天日的棺槨里一樣。
別把他就這樣帶走!
他是犯罪巷裡出身的人,他不怕疼。
所以,請讓這一刻再多留一會兒,他還沒有來得及和布魯斯道歉。
他甚至能夠想起自己最後和布魯斯說的那些氣話。
那個老傢伙一定會把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的,可這真的不是布魯斯的錯。
布魯斯給了他不敢想的愛。
因為被愛著,因為傑森心裡知道自己被愛著,所以他才想要讓自己有恃無恐地任性。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不應該任性的。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只是不想成為布魯斯的負擔。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為了之前的一切——他所說的一切,他所做的一切。
——但是請你永遠都不要原諒我,不要用我的錯誤來懲罰你自己。
請不要在黑夜裡踽踽獨行,我即使是死亡也會繼續愛你。
布魯斯。
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