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把握」二字聽上去很像是一樁大話。
林安然試圖在少年臉上找到哪怕一絲的玩笑意味,可惜紀和玉的神情實在認真得過分,彷彿是將這件事當作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透過少年沉靜卻認真的目光,林安然能隱隱瞧見自己當年的影子。
「你是想當專業的運動員嗎?」林安然問道。
回答他的,是少年堅定的頷首動作。
「那就上冰試試吧。」
說這句話時,林安然先前積攢的嚴肅倏忽不見,幾乎叫紀和玉以為方才他的「為難」都是自己的錯覺。
「我,」紀和玉遲疑地請求道,「我想先借一下訓練室拉伸一下再上冰。」
「還挺專業。我是說,當然可以。」林安然笑了。
兩人來到訓練室的時候,雲澈正在用器械鍛煉,見到自家好友竟然和這個不看路的「小朋友」一起來到這裡,微微有些詫異。
不過他對與他無關的人向來冷淡,遂沒有多問,只是向林安然點頭致意,便繼續了自己的訓練。
器械房的器材比紀和玉家裡完備得多。
紀和玉將腿搭在欄杆上隨意壓了壓,便直起身子微微靠著牆壁,左腿向後用力一蹬,在腳踝高過頭頂的那一剎那將其握住。
這是一個貝爾曼拉伸。
林安然原本還有些玩笑的目光登時認真了起來。
他雖然不是乾花滑的,好歹在國家隊呆了多年,隔壁花滑的套路他雖然不會,卻能看得很是明白。
從側面看,少年的上半身和那高高抬起的左腿,幾乎形成一個完美的水滴。
他雖然微微靠牆,但其實全身的重量完全靠筆直的右腿支撐,並未藉助牆壁的輔助。
多少人在做貝爾曼拉伸的時候,哪怕柔韌度到了要求,全身的協調能力不夠,還是做不到單腳支撐,會在空中搖搖晃晃——
而眼前的少年,那一條修長但纖細的支撐腿,卻能挺得筆直,未有一絲晃動,如一株倔強而堅毅的竹!
整個姿勢其實很痛,但凡紀和玉放鬆一點,都可能隨時跌倒。
但紀和玉不會放鬆。
他在心中默念著時間,直到一條腿拉伸到了極致,才換了一條腿又做了一遍。
其實紀和玉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如果是單純為了拉伸,他有許多方法可以選擇,尤其是這裡器械齊全,而貝爾曼其實並不需要器械,他在家裡也能完成。
但貝爾曼是最直觀的。
誇張的水滴形甚至能讓觀看者不由自主地生出腿根撕裂的虛幻感覺。
如果這只是一所普通的冰場,紀和玉沒必要做這麼多。
但這裡的主人是林安然。
他的身份本就意味著人脈。
為什麼這裡的冰刀專業許多?為什麼這裡的冰場冰層厚度不錯?
顯然,這些都與林安然有關。
紀和玉並非表面上的十五歲少年。
既然是對自己有益、又對別人無害的「炫技」,他沒道理不把握住。
果然,就聽林安然微微一怔,方道:「確實不錯,只是不知道在冰上能不能行。」
林安然的好友,華國花滑一哥蔣一清也能做貝爾曼旋轉,但他很少在大賽上拿出來。
男單能把這個動作做得乾脆漂亮的實在不多。
林安然也曾看過蔣一清的拉伸。
開度雖然遠超旁人,但似乎也不及眼前的少年。
紀和玉沒有回答他的話。
有些事情不必多言,唯有實力才能說話。
接著紀和玉又做了幾個軟開動作,直到感覺身體微熱,方才對林安然道:「林先生,我準備
得差不多了。」
「誒,好,那你快去換鞋,我馬上就來。」林安然笑道。
他準備拖著好友一起去看熱鬧。
紀和玉禮貌地道別後,就前往了更衣室,準備趕快上冰在林安然還沒來的時候先找找感覺。
Flag已經立在那裡了,要是倒了可就真的麻煩了。
紀和玉試了幾個基礎的旋轉和步法后,就開始思考待會要如何「展現自己」。
括弧、內勾、外勾、喬克塔,他應當都能做,甚至下腰幅度沒那麼大的鮑步以及勉強堅持一小會的蟹步應該也行。
至於昨天落冰失敗的A跳和沒有嘗試過的貝爾曼,要不要拿出來,紀和玉還有些猶豫。
但時間不容許他想這麼多。
因為冰場邊上很快就出現了兩個人的身影。
誒,兩個人?
林安然的那個朋友也在?
紀和玉倒是不介意多一個人看自己的「表演」,遂向兩人點了點頭就準備開始。
滑行,拖刀,變刃,轉三。
穿著訓練服的身形在冰面上勾勒出一道標準的弧度。
林安然有種奇異的感覺,眼下明明沒有音樂,少年所表現的也只是最基礎的東西——
他卻覺得少年的每一次的滑行和轉體,都極為精妙地卡在了音樂的節拍上。
少年的動作實在是太有樂感了。
不過僅僅是這些還不足以讓林安然和雲澈眼前一亮。
冰面上,紀和玉很快進入了狀態。
他的滑行速度非常快。
現在的花滑圈有個不太好的風氣,那就是看重跳躍、追求難度,而相對地忽視了滑行。
可紀和玉不一樣。
別人蹬地一步大約能滑出兩三米,但紀和玉的用刃和腿部肌肉的發力十分準確,因此滑行的速度就能格外地快,一步能順勢滑出六七米的距離。加之他的姿態舒展且優美,筆挺的脊背和修長的雙腿在冰面上劃出一道道賞心悅目的弧線。
越是簡單的基礎動作,想要做得漂亮、乾淨也就越難,沒有在冰上幾十年如一日的基本功是難以完成的。
但紀和玉偏偏做到了。
雲澈和林安然的目光一沉。
紀和玉覺得自己現在狀態還不錯,A跳不一定能完美落冰,但難度僅次於A跳的Lz倒是可以試試。
甚至可以加一點難度。
對花滑運動員來說,狀態和靈感很重要,那些成功率不高的動作,有時候只是需要一個情緒的錨點、一個契機,或許就能爆發而出。
紀和玉看似隨性而滑,其實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節奏。作為曾被稱為「掌控樂音」的運動員,紀和玉的腦海里有一套指引著他的動作的旋律。
他隨著旋律滑了一個喬克塔。
不,這是一個雙喬克塔。
這是一個難度步法。
少年的雙足自然扭轉了兩個半周,緊接著右足尖在冰上輕輕一點,縱身起跳,身體自如地轉過兩周,在空中微一停滯!
右刀齒點冰,右後外刃著冰,這是甚至有了些許滯空感的2Lz!
而且是難度步法進的2Lz!
雲澈和林安然不是不識貨的。
林安然笑道:「竟然真的有兩把刷子。雖然只是簡單的跳躍,但挺好的不是嗎?」
雲澈蹙眉不語,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林安然知道他的意思,無奈道:「的確遠遠不夠,不過這和你我也沒什麼關係,我不過是看著他就如同看到了從前的自己一樣,本也就是順手的忙,幫一幫也無所謂。」
「還差得遠。」雲澈簡短地評價道。
不過,確實很美。
——雲澈在心裡沒來由地補充道。
這到底不是兩人從事的項目,他們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結,繼續欣賞少年在冰上的姿態。
其實滑了這一分多鐘,紀和玉的體力已經開始急速下降了。
乳酸在瘦弱的身體里瘋狂堆積,似乎每一寸的肌肉都在告訴紀和玉,該停下了。
現在並非正是的表演,也沒有一支曲目用來計時,其實紀和玉隨時都可以停下。
但他捨不得停。
在他狂熱地痴戀的冰面上,他捨不得停。
這是他一生追求的所在。
是他一生追求還依然不夠,需要用新的「一生」繼續追求的地方!
冰上的少年接了一個姿態優美的燕式滑行,如果此時有昨天旁觀了紀和玉因為燕式而摔倒的人在,一定會驚訝地發現,與昨日他「糟糕」的表現相比,眼下的紀和玉簡直脫胎換骨!
右腿抬高的角度是那樣誇張但優美,大小腿之間的弧度近乎筆直,向後仰倒的腰肢似乎搖搖欲墜讓人下意識想將他攙起,但其實格外的堅韌。
一個十分漂亮的仰燕。
少年維持著這個姿勢,如一隻新生的雨燕,帶著對世界的懵懂和好奇,迎著冷冽而剛勁的寒風,在湖面上瀟洒自如地滑行!
林安然微微一愣,想要轉過頭去詢問雲澈的意見——
卻見他一貫冷冰冰的好友,此刻的目光,竟然有些失焦。
林安然唇角微勾,不再打擾雲澈,眼神再次回到冰場。
他從來不知道,這樣基礎的滑行,竟然也可以在沒有配樂的情況下,表現出如此動人傳神的意蘊。
哪怕方才的雙喬克塔進2Lz技巧十足,也敵不過這一個簡簡單單的燕式滑行更能擊中人心。
而此刻,冰上的紀和玉,並不知道「觀眾」對他產生了怎樣的評價。
緩緩上升的涼風吹打在他的臉上,給他以無盡的溫柔和安寧。
與其說在「設計」自己的表演,倒不如說紀和玉是興之所至,所以為之。
他完全地沉浸在了自己的「節目」之中,一開始還在思考用怎樣的技法,到後面完全是隨心而動,肆意而滑,任由腦海里的樂章指引他的方向。
以至於到了精疲力竭才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陣的時候,紀和玉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究竟「表演」了哪些動作。
運動時蓄積的酸痛此時一股腦地沖刷而上,紀和玉在冰上踉蹌了一下,勉強滑到了場地出口。
但紀和玉沒在意這些。他望向僅有的兩位「裁判」,眼神里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希冀。
甚至還有一點像是小孩子在求表揚。
林安然知曉自家好友的性子,正要出聲肯定。
就聽雲澈竟然低聲道:「滑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