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喜門浪客學刀法 藏書閣秉燭談舊話
和幾位長老客套完,陳孟就被安排下山,去到了那山下村落之中。三位長老跟他約定,每天清晨在南坡石崖上練功,一直到黃昏,除非身體有疾,否則不能請假。陳孟最初覺得太累了,剛想提點條件,但看那幾個老頭也都不是好說話之人,想了想算了,再累再苦熬過去就好了。結果開始正經練武的第一天就把陳孟累的半死。
他的住處是在村子外面的一棟木屋,遠離村子中心那喧鬧地帶。多半也是那幾個老頭有所顧忌,不願讓他與山裡的人接觸。陳孟自然無所謂,薛蔓不在的日子他自己獨居也習慣了。這天清早起床,聽見窗外聲聲鳥鳴,推開窗戶,沾了一手露水,感覺別樣美好。
這美好當陳孟站在南山石崖上的時候就結束了。那石崖位置倒是別緻,站在石崖上能看見整個北坡一片桃花紛飛。但當陳孟還沉醉在這滿山春色的時候,石崖上有人說話了:「陳公子,請練功。」
陳孟回頭,嚇了一跳。石崖上站著的是昨天引他去見長老的那名女子,一身黑袍,面無表情。
「你什麼時候來的?」陳孟有些吃驚,這人輕功練到何等高深,來到自己身後竟然毫無知覺。
「我一直跟著陳公子,陳公子在何處,我就在何處。」那女子面無表情,「公子,長老讓我來監督公子武學,時辰已致,該練功了。」
「練練練,咋練。」陳孟從懷裡抽出刀。
那女子指著旁邊堆積的毫不起眼的一堆木頭:「這是一百根原木,天黑之前,用斷浪刀法,每根木頭劈成四節。」
陳孟愣了一下,緩緩問了一句:「多少根?」
「一百根。」
「一百根?一天劈完?」
「嗯。」那女子依然面無表情。
「不是,這,這怎麼劈啊?」
「陳公子請便,天黑時我會回來,到時若是公子不能按時完成任務,那自然也是下不了山了。」那女子正要走,又轉過頭,「還有,長老吩咐了,只能用斷浪刀,其他的公子請便。」話音剛落,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唉,唉不是,你別走啊?這怎麼乾的完啊?你們能不能講點道理啊?這怎麼可能幹完嘛?」陳孟卻是找不到那黑衣女子的身影,只能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嘆口氣,搖搖頭。
抱怨歸抱怨,該干還得干。陳孟走到那堆積成山的木頭前,兩臂抱住其中一根,使勁提起——那木頭根根份量都不輕,好在陳孟練過功夫,一根木頭還抱得起。把那根木頭抱到石崖中間,陳孟直起身抽出刀,斷浪刀法使出,就向那木頭上面招呼。
只聽一聲巨響,陳孟的刀嵌入那原木四五寸,但那木頭就是不見斷開。陳孟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刀從那木頭裡拔出來,運氣,凝神,再劈下去一刀。誰知第二刀砍歪了,木頭上並排著兩道刀口。
陳孟無可奈何,把刀拔出來,再砍。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那木頭被亂刀剁過,表面木屑七零八落,活活被斬出來一個凹進去的豁口。第六刀,第七刀,只聽咔嚓一聲,那木頭橫著裂開了一道縫。第九刀,第十刀,終於,那木頭髮出一聲悶響,斷成兩節。
陳孟這時感覺自己的兩條胳膊已經不屬於自己了。那把隕鐵刀此時彷彿有千斤重,拿在手裡就是抬不起來。掐指一算,這一根木頭要砍成四節,就是要砍三次,砍一次得十刀,三次三十刀,一百根木頭就是三千刀。陳孟倒吸一口涼氣,三千刀,猴年馬月也砍不完。
陳孟自己心裡明白,肯定不是這個辦法,但一時間又想不出來怎麼辦,只能強撐著拿起刀,繼續蹂躪那可憐的木頭。砍了兩刀感覺不對,這刀法叫斷浪刀法,貴在一個斷字。那既然叫斷,用這刀法砍木頭就不覺得奇怪。自己使的不舒服那肯定是自己哪裡出了問題。
陳孟想起來剛剛學斷浪刀法時,蔣義龍讓自己去劈骨頭。「記住,刀講究的是不留力。劍是七分攻,三分守,動作到了力道自然到了;刀不一樣,出刀就要有種一往無前的氣勢,十分攻,不留守。一刀劈在浪上,你若留力,只能是激起點浪花,你若不留力,這刀才能穿浪而過,是為斷浪。」
十分攻,不留守。陳孟慢慢的有點想明白了,自己練刀法時間也不短了,但慢慢地,蔣義龍之前教過的一些東西就都淡忘了。今天再想起來這六個字,突然就有種開悟的感覺。十分攻,不留守,刀法要的就是全身心的投入,所有一切的感覺心思全都放在刀刃上,一刀砍下去,生死分明。
想明白了這一點,他反而心裡輕鬆了。自己的刀法沒有問題,只不過沒有真正刀法所應該具有的氣魄。他想起來自己在德正的時候,有一天晚上陪蔣義龍和劉瀟喝酒,喝醉了在院子里砍出去的那一刀。砍之前渾身血脈躁動,砍之後渾身疲軟無力。這大概就是刀法的精髓。
他閉上眼,運氣,全神貫注。天地間的所有知覺彷彿都凝聚在這把玄鐵刀的刀刃上。深呼吸,抬手,然後猛地向下,脊背躬起,脖子上青筋爆出。全身的力道化成了這一刀的速度。刀鋒直直向下,嵌入了木頭,卻如同無所阻撓,勢頭不減。直到刀鋒買進去半個木頭的深度,陳孟才感覺到了阻礙,手一澀,刀停了下來。
眼睛睜開,看著嵌進木頭裡面的玄鐵刀,陳孟愣了一下。他也沒想到自己這一下力氣這麼大。這種完全打開限制奔放開的力量有點像那天在院子里和蔣義龍劉瀟喝酒的時候他揮出去的那一刀。
那天晚上他隔空一刀在牆上留下一道痕迹,完事就渾身沒勁癱在了地上。今天這一刀揮完卻沒有那種無力感,自己反而好像把從孫逸少那裡受的惡氣全都爆發了出來,神清氣爽。
他把刀抽出來,運氣,再一刀下去。木頭應聲而斷,斷掉的那截飛了出去,落在不遠處山坡上,順著山坡咕嚕咕嚕滾到了谷底。陳孟看著那遠去的一截木頭,順便一抬眼,遠處太陽剛剛升起,淡金色的陽光懶懶地灑在山坡上。春風拂過,桃樹隨風微微晃動,落紅紛飛。
陳孟不禁又想起了薛曼。
但想起來又能有什麼用?薛曼現在大概率在汴安,自己在大喜門,這地方他來這裡之前根本都沒有聽說過,更不知道到底具體在什麼地方。走一步算一步吧,陳孟心想。反正是張文讓自己來的,來了還能學到最正宗的浪客刀法,百利而無一害。
就不再多想了。陳孟提起刀,砍下去,提起刀,砍下去。風拂過,山花爛漫,春已半,草木青蔥。少年在山上揮刀,刀起刀落,刀聲在山谷中回蕩。
一直砍到傍晚,天色漸暗,木頭依然還剩下一大堆。
陳孟是沒有注意到時間變化的。他整個人彷彿陷入到了機械地重複中。他本來學刀是被蔣義龍莫名其妙拐過去的,但學到現在他感覺自己喜歡上了用刀的感覺。沒有什麼技巧沒有什麼花里胡哨,就最純粹的、最透徹的力量的傾瀉,卻讓他感到無比滿足。
當他抬頭的時候,明月初升。春天的夜晚是很美妙的時候,風很涼爽,空氣里的恰到好處的寒冷催促著人保持清醒,讓人有心情認真地審視四周的景色。如果在碰上萬里無雲的暗藍色的天空和剛剛冒出來的奶綠色的草地,就不禁讓人神清氣爽。
陳孟站直身子,深呼吸,打了個哈欠。不知不覺時間這麼晚了,自己的木頭還沒有砍完。這會停下了才發覺,自己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肚子餓的發慌。
剛剛把刀放下,就聽見身後傳來聲音:「砍完了嗎?」
陳孟嚇的拿起刀就要往身後招呼。轉過身才發現是那個黑衣服的女子。
「你能別天天和個鬼一樣行嗎?你來能給我打個招呼嗎?」陳孟捂著胸口喘個不停。
「你砍完了嗎?」那女子不接茬。
「沒。」陳孟扭頭看了一眼旁邊堆成一堆的木頭,比今天早晨有了明顯的減少。「砍了一半多吧。」
「沒砍完。」那女子語氣冰冷。
「你總得讓我吃點東西吧?」
「沒砍完。」
「那我不吃點飯我哪裡來的力氣砍?」
「沒砍完。」
「不是,你還是個人嗎?我砍完我死這裡了。」
「沒砍完。」
陳孟不說話了,盯著那女子如同鬼魅一般黝黑的眸子,搖搖頭,把刀撿了起來。
「我砍,我砍。我砍還不行嗎。」
陳孟沒好氣的拿起刀繼續揮砍。找到了訣竅,砍的也倒是快了起來。只不過真等陳孟砍完,已經是皓月當空。陳孟餓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把刀扔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靜下來聽見山谷里的村落傳來打更的聲音,離得太遠聽不清幾聲。
「砍完了?」
「砍完了。」
「累嗎?」
「你覺得呢?」
黑衣女子從懷裡掏出來一顆丹藥:「吃了它。」
「這啥?」
「回春丸。」
「啥玩意?這能幹啥?」
那女子的臉上第一次能看出來點情緒,兩隻眼裡帶了些許疑惑:「你不知道?」
「沒聽說過。」
「山外的武學道統已經沒落到這種程度了嗎?你們現在習武連丹藥都沒有?」
「沒有啊。我們都沒聽說過這玩意。」
「可真是沒落的時代啊。怪不得長老們說,山外練武之人多是庸才。」
陳孟聽這話就有點不舒服:「我們能怎麼辦?前輩把這些丹藥啥的弄丟了,我們也沒地方找回來。山外用功的多了去了,有天賦的也多了去了,我們能怎麼辦?話說回來,這丹藥有什麼用?」
「用處大了去了。回春丸回春丸,回復內勁,解除疲勞。」
「這麼神奇?」
「你試試就知道了。」
陳孟張口,把把很小的翠綠色的藥丸含入口中。藥丸入口即化,甜甜的,帶一點薄荷的涼爽。進到肚子里卻如同一團火,陳孟感覺自己渾身經絡中彷彿有某種力量在遊走,所到之處都傳來炙熱感,但卻不感覺到疼痛。半晌,等炙熱感消失,陳孟感覺自己的疲勞彷彿一掃而空了,彷彿又有無窮力氣,可以繼續砍木頭。
「什麼感覺?」黑衣女子問道。
「舒服是舒服,還是餓。」
「山下有一間茅草頂的亭子,你上山的時候應該見過了。那裡面已經擺上你的飯了。下山吃飯,吃完飯上來繼續。」
「你都不讓我睡覺的嗎?」
黑衣女子看著陳孟眨眨眼:「你確定你還需要睡覺嗎?」
好吧,確實不用。吃完回春丸陳孟感覺自己精神抖擻,彷彿剛起床一般。不得不讓人感嘆丹藥的神奇之處。陳孟邊胡思亂想邊順著山路往山下走,走不遠真看見了那個茅草亭子。亭子里一張石桌一張石凳,石桌上擺著陳孟的菜——一隻燒雞,一塊牛肉,一盤燴青菜,一盆湯,一盆米飯。
都是農家菜,倒也樸素。陳孟蠻喜歡這種味道,油放得多,有煙火氣和木柴的香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稀里糊塗的米飯見底,湯也見底,燒雞就只剩骨頭架子了。
吃完了,打個飽嗝,往山上走去。回到山上登時傻眼——面前又是一堆木頭,和昨天一模一樣。
「這......」陳孟指著木頭問站在一旁的黑衣女子,「今天還是砍木頭?」
「準確來說,你要一直砍木頭,直到你能在日落之前把這一百根木材砍完。」
陳孟無話可說,這訓練方式夠獨特的。
於是又開始了一天的砍木頭,砍到晚上,這次好像是比昨天早了一點,但還是砍到了深夜。照例吃了顆丹藥,下山吃了頓飯,上山繼續。
就這樣持續了四五天,陳孟終於能在月亮剛升起來的時候就把木頭劈完了。這樣他就得空能在山上到處轉轉。
山下他是根本不可能能去了的。那黑衣女子如同避瘟神一般說什麼都不讓他進村,他也不知道他有啥見不得人的。好在山下不去就不去,山上也挺好玩。翻過山頭,山那邊有棟木頭房子,看起來破破爛爛快散架的感覺。
陳孟也沒敢問那女子這房子是個啥,怕問了她連這個都不讓陳孟進——其實陳孟自己也沒敢進去,雖然那屋門一直是半掩的,陳孟多多少少還是怕闖禍,想了好多次也沒敢。
又過了四五天,陳孟終於趕在太陽下山前面把一百根木頭砍完了。擦擦額頭上的汗,陳孟癱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
「砍完了?」
「砍完了。」陳孟不用看就知道誰在問他。
「明天練扶浪刀。現在速速下山吃飯,吃完飯山後小木屋前見我。」
「山後小木屋?」
「別說你沒見過。我看見你去那屋子門口好多次了。」
陳孟無話可說。他本以為自己在山上溜達沒有人知道,結果是人家知道了,人家懶得管。他感覺自己好像個傻子。
恍恍惚惚下了山,在茅草亭里吃了飯,恍恍惚惚又上了山,來到後山的木屋前。黑衣女子早就已經在等候。陳孟疑惑的看著她:「你不用吃飯不用睡覺的嗎?」
黑衣女子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說:「進去。」
陳孟走了進去,恍然大悟,這木屋原來是個藏書樓。進去一樓就七八排書架,每個書架高七八層,滿滿當當全是書。
黑衣女子也跟著走了進來,點起一根蠟燭,直接帶著陳孟順著樓梯來到了二樓。二樓和一樓布局差不多,唯一有區別的就是書架少了點空間大了點,靠著窗戶放了張桌子放了張椅子,好歹能坐下讀書了。
黑衣女子帶著陳孟一路走到了二層最裡面,從書架上抽出來一本髒兮兮的小冊子,遞給陳孟。
「這是什麼?」
「《浪客刀法全譜》。仔細看。」
陳孟頓時有點激動還有點不知所措,捧著小冊子的手微微顫抖:「這......這現在是我的了?」
「誰說是你的了?」黑衣女子柳眉倒豎,「這冊子只准許在這間木屋裡看,你要敢帶出去,小心我殺了你。」
「好吧。不帶出去就不帶出去。」陳孟搖搖頭,「沒勁透了。」
他翻開《浪客刀法全譜》,來來回回看了半天,一時半會也沒有心情仔細研究,就抬起頭問道:「姐姐,這本秘籍誰寫的?」
問出去他又後悔了。這姐姐素來與修鍊無關的事情懶得搭理他。陳孟自己討了個沒趣,趕忙翻開書繼續看。
出乎意料的是,那黑衣女子悠悠嘆了口氣,說到:「寫這本書的人,是大喜門隱世以來,最為天資卓絕的弟子。」
「哦?」陳孟突然來了興趣,「他現在在哪裡?」
「他逃出去了。」
「出去了?」陳孟眨眨眼,「為什麼出去了啊?去哪裡了?」
「他不認同大喜門。」那女子搖搖頭,「他就出去了,去了外面的大千世界。」
「啊,這樣啊......」陳孟若有所思。
「現在該我問你了。」那女子轉過頭看著陳孟,眼神中帶著些許凶煞,「這刀法,你是怎麼得來的?」
「長老傳與我的。」陳孟可不敢把蔣義龍賣了,誰知道這裡面有什麼事情。
「那長老又是怎麼得來的?」女子窮追不捨。
「我記得他給我說,好像是,他曾經救下一位刀客,那刀客無以為報,就傳下這番刀法。」陳孟努力回憶,剛認識蔣義龍的時候他好像提過一句。
「罷了。」那女子搖搖頭,「這麼多年了,罷了罷了。」
陳孟聽著這話意思有點不對勁,一不做二不休,一臉天真的追問:「姐姐,你和這寫刀法之人,可是有什麼關係?」
黑衣女子愣在那裡,一動不動。接著微弱的燭光,陳孟分明看見她眼裡有淚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