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話 與法娜麗卡

這頭古龍最終還是選擇相信眼前這個孩子有著一顆善良的心。古龍天生就能夠變幻成人形，這種奇特的能力傳說來源於他們的始祖，至於為何偏偏是化作人形而非其他生物的形態，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她想著既然自己已經選擇了相信這孩子，那還是化作人形與她交流為好，畢竟古龍的外表對於多數人類來說實在是過於駭人。於是她連忙趁這孩子的雙眼還未睜開時化作人形，再坐在篝火旁靜靜地望著那孩子稚嫩的臉。

「你醒了么，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眼前這孩子總算睜開了眼。她用一種極溫柔的語氣詢問著尚處在茫然之中的她。

「我……雷暴魔法……然後......」

「嗯，不用緊張，慢慢說給我聽吧。」

「嗯……好……前些時候我從家裡悄悄溜了出去，來到了這附近，然後......」那孩子竟在短短几秒之內就基本穩定了自己的情緒，還能連貫而詳細地陳述出那件事的全部經過，她有些懷疑自己之前的選擇了。

但很快，她又觀察到了躲藏在那孩子平靜眼神之後的恐懼——那恐懼並非來源於對於陌生人的疑慮，或是對自己目前處境的不安，而是來源於被深深刻刻在心中的孤獨。前兩種情感都過於簡單了，要麼會被完全暴露，要麼會被完美隱藏。只有深刻在內心中的孤獨才會被隱藏得近乎完美的同時帶有一點不可避免的瑕疵。因為深刻在內心中的孤獨就像是一粒深埋在田地里的種子，它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萌芽、生長、發枝、開花、結果、播種，不斷重複最終整片田地都將被孤獨所佔領。故即使這孩子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理智，她也無法完全隱藏住孤獨對她產生的影響。她收回了先前的懷疑。

「你在害怕么？」

「啊？我……」

「來坐近一點吧，會比較暖和哦。」

菲利絲坦莎緩緩從睡袋鑽出，再躡手躡腳地走到篝火旁，低頭尋找著合適的位置，之後輕輕地坐下，花了幾秒調整坐姿后才慢慢抬起頭來。她這才看清了那名少女的樣貌：她體態嬌小，大約是10歲小女孩的模樣；坐姿優雅，宛如宮廷中的淑女；一頭銀白色的頭髮飄然如絲，散發著的光澤彷彿被月光洗濯過，面向篝火的那一側還被暈染上了一層淺淺的橘黃色，令人感到說不出的溫暖；圓潤的臉頰上映著舞動的火焰，顯得格外明亮清晰；平緩而細膩的雙眉宛如被春風親吻過的嫩枝；金黃的瞳孔在火光的映襯下閃閃發亮，不輸世上最純凈的黃金；渾身展現出的氣質完全不似10歲的小女孩。

「那個……你……」

「我是誰？」

「嗯……」

「啊，我是這附近一個祭司的孩子，也和你一樣是瞞著家裡人偷偷溜出來的。父親曾經教過我使用一些簡單的神祈。我路過此處時恰好看見了那些閃電和大火，還有一旁昏倒的你，於是就用神祈撲滅了那些火焰然後救下了你。」

「萬分感謝。」

「不用客氣的，你現在可以……」

「但是，你在說謊吧？」

「嗯？」

「首先從你的外貌看，你有著一頭銀白色的頭髮和金黃色的瞳孔，據我所知帝國本地人根本不可能會長成這樣，而帝國境內的祭司又只能由帝國人擔任，即使你是個混血兒，也不可能長得與帝國人相去如此之遠。其次你所展現的氣質明顯更像是一個青年，而且還是一個穩重的青年，我父親帶我見過很多商人的孩子，

而他們多半是青年，儘管我從未和他們搭過半句話，但他們身上的氣質我是感受得一清二楚的。還有，一個普通的孩子即使掌握了一些神祈，也絕無可能從神明那裡借來足以撲滅剛才那大火的力量。還有一些其他的疑點……」

「可以了。啊，果然是瞞不過你的。不過既然你知道我在說謊，為何不選擇逃跑、欺騙或是攻擊？為何要跟我分析這些呢？」

「因為……我相信你。我既然有能力拆穿你的謊言，就有能力從你的謊言中看出你大概是個怎樣的人。」

其實她也在說謊，她明明在看清這位少女的樣貌的那一刻就選擇了相信她。

「哈哈哈哈。雖然我早就知道你不簡單，但還是沒預料到你居然有這麼的……」

「聰明？」

「天才。」

這兩個字一出口，菲利絲坦莎便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將頭往左偏過去。

「你不是第一個這麼形容我的人。」

「我知道，我敢篤定你的父母也這麼形容過你。」

「是……」

「我還敢篤定從未有人用以下這幾個字形容你。」

「哪幾個字？」

「孤獨的天才。」

這五個字一出口，菲利絲坦莎頓時完全怔住了，好久都沒能回過神來。

回想過去，自己在剛出生不久就展現出了驚人的智力水平，被父母視作天才，再長大一些後由於長期不與外界接觸，養成了獨來獨往的習慣，又被父母視作孤獨的孩子。分明天才的自己是自己，孤獨的自己也是自己，但父母卻總是只能看見其中一個自己。在他們眼裡的自己是不完整的。他們要麼想著「她是個天才，她多麼熱愛書籍啊，將知識的寶庫贈予她吧！」要麼想著「她內心那麼孤獨，一定很需要陪伴吧，抽出些時間多陪陪她吧！」卻從未想過「她是個孤獨的天才，她內心的想法是那麼與眾不同，她需要被理解。」

沒錯，對於這位孤獨的天才來說，她內心深處最渴望的其實就是被人理解，因為她的孤獨源於不被理解。她過人的智力水平和成長的複雜環境共同造就了她對於世界萬事萬物獨特而深刻的認識。但他人要麼根本發現不了這一點，要麼發現了卻不重視，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沒有人真正理解她，她也從未感受到來自他人的理解。知識與魔法很強大，能給她帶來許多珍貴的感受，但它們畢竟不是活生生的人，有的感受它們創造不了也給予不了。她的內心一部分堅不可摧，而另一部分卻脆弱無比，這種強烈的不平衡釀成了她那獨一無二的孤獨感，作為孤獨的天才的孤獨感。她試圖以全力強化堅不可摧的那部分的方式彌補脆弱無比的那部分，但她醒來后眼神中躲藏著的那份恐懼證明了她的努力是徒勞的，畢竟從本質上說這就是在捨本逐末。她對於被理解的渴望就是一個永遠圍繞在她身邊的幽靈，有時明顯，有時模糊，但永遠不會消失。唯有他人的理解才能殺死這個幽靈，唯有他人的理解才能治癒她那獨一無二的孤獨。

她已經沉默了很久了。

「其實我或許能理解你。」

她的思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拉了回來，火花在她的眼眸中迸射。

「你應該能看出我的這副樣貌就是個10歲左右的孩子，因為我年齡尚小，對人形的變幻掌握得並不是很熟練。」

「那你的真實年齡是？」

「8歲。」

「什麼？」

「哈哈。沒想到你也會因此吃驚。我們種族的孩子生來就有較強的認知能力，我們會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傳授許多知識，因此大多數孩子心智都成熟得很早。」

「『你的種族』？說起來你剛剛提到了變幻人形……」

「我想我已沒有必要向你隱瞞，你一定從某些地方聽說過我們，但你應該從未親眼目睹過。」

說著，她將右臂高高舉起，解除了右臂部分皮膚的形態變幻，一塊塊純白色的龍鱗突兀地從皮肉間長了出來。

「我，是古龍。」

菲利絲坦莎表現得十分平靜，像無風的湖面。

「你難道早就知道了么？」

「並沒有哦。」

「那你……」

「因為我信任你。」

菲利絲坦莎露出了微笑，那笑容一如她先前睜眼時從那少女臉上看到的。

「萬分感謝。」

「不用客氣，現在我們可以……」

「我們可以聊聊。」

那古龍少女將自己的龍鱗收了回去。坐得離菲利絲坦莎更近了。

她們聊了許久。從日常生活中的煩惱到人生路上的障礙，從生活的環境到生活的心境，從各自的人生經歷到對世間諸事的看法與見解。菲利絲坦莎從未感到如此輕鬆，好像長年悶堵在胸腔中的那股氣終於被一口氣全部傾吐了出去；她從未感到如此愉悅，好像所有的歡樂全都被放大了數百倍，所有的不快全都被縮小到看不見；她從未感到如此明朗，好像有一陣風忽然吹走了所有籠罩著她內心的陰雲。她第一次感到被理解。

她們一直聊到了黎明。東方的旭日冉冉升起，照亮了整個世界。之前閃電所轟擊的地方正被晨曦輕柔地撫摸著，漸漸地看不見了傷痕。菲利絲坦莎的心也被一道晨曦輕柔地撫摸著，漸漸地消失了傷痕。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么？」她在第一縷陽光灑在自己臉上的時候發問。

「法娜麗卡。我們古龍沒有姓氏，就叫我法娜麗卡就行。你的名字呢？」

「菲利絲坦莎·愛薩佩蒂亞。」

「這麼美的名字啊。我能叫你菲利絲塔么？」

「當然，我很喜歡。」

她們這才知曉對方的名字，但從另一個角度說，她們早就知曉了。

「我要回家了。雖然我家裡人並不怎麼關心我，但一夜未歸的話多少還是會被責問的。」

「那，下次見。」

「是明天見。」

她們都笑了。

她們揮手告別，相背而行，卻又都面向著燦爛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