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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穿白大褂,也沒有掛胸牌,可是此時此刻,他就坐在這間診室里,手邊擱著病曆本,胸前戴著聽診器,千真萬確是一名醫生。
雲畔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的記憶出了什麼差錯,周唯璨大學時讀的專業明明是天體物理,輔修的是應用數學,未來的就業方向也跟醫學毫無聯繫……怎麼會莫名其妙跑到這麼落後的地方來做醫生?
耳邊聽到阿約小聲說:「哇,竟然又碰見他了,好巧啊。」
而後又輕鬆道,「既然有熟人在,我就放心了。快去吧,不打擾你們敘舊啦。」
被周唯璨帶到隔壁注射室的時候,雲畔心裡仍舊沒有實感,於是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疼痛立竿見影,提醒她眼下正在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夢。
皮膚仍然又紅又腫,臉頰癢得她很想伸手去撓,雖然這裡沒有鏡子,也不難想象自己現在有多狼狽。
或許是因為比這更糟糕更不堪的模樣也早就被他看過無數次,雲畔並沒有感到窘迫。
窗帘已經臟到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中間破了一個洞,遮不住刺眼陽光。
周唯璨背對著她站在藥品櫃前,動作熟練地配藥。
她忍不住問:「你怎麼……改行做醫生了?」
「沒改行。」
周唯璨戴上一次性手套,語氣隨意,「這裡醫療條件不發達,很缺醫生,我跟著之前過來援助的醫療隊學了一段時間,半吊子而已。只能在人手不夠的時候過來幫幫忙,應對一些簡單病症。」
這一點和六年前沒什麼不同——
這個人無論說著多麼不可思議的話都輕描淡寫,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不過他就是這樣的人。無論做出什麼讓旁人無法理解的選擇,都沒什麼不對。
雲畔抬頭看著他,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只覺得命運實在難測,他們原本不該再見面的。她確定周唯璨心裡也是這麼想。
少頃,他端著醫用注射盤走近,擋住了四面八方湧進來的陽光。
房間變暗了,走廊里偶爾傳來腳步聲,又很快消失,周唯璨低頭,將止血帶綁在她手臂上方的位置,又將已經配好的葯注入針劑。
陽光似乎有溫度,滾燙地烙下來,映出她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膚,和手肘中間脈絡分明的青色血管。
用酒精棉球在她血管處消毒的時候,周唯璨忽然開口:「過來玩的?」
雲畔點點頭,側過臉不去看針頭,沒有多說,反而問,「昨晚,你真的沒認出來我嗎?」
話音未落,他已經又快又准地將針頭推入皮膚表層,手很穩,似乎經驗豐富。
周唯璨摘下那條止血帶,丟到一旁,口吻平淡:「這麼多年沒見過了,突然在這種地方碰到,第一反應都會覺得自己認錯人了吧。」
也是。
畢竟是說過再也不見的人。
就算認出來了也不想承認吧。
他們不是能夠寒暄敘舊的關係,也早就已經無話可說了。
雲畔安靜片刻,轉移了話題,「你這幾年,過得好嗎?」
「挺好的,」藥劑推完,周唯璨利落地拔針,用棉簽替她摁壓傷處,「你呢?」
終於把頭轉回來,她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熟悉又陌生的臉,良久才動了動嘴唇,「我過得不好。」
幾乎就在她開口的同時,走廊里響起小孩的哭鬧,和大人手忙腳亂的安撫。
顯然周唯璨並沒有聽見她的聲音,更沒有追問,把用過的棉簽和針頭丟進一次性垃圾袋,隨即毫無留戀地往外走:「半小時后皮膚會開始消腫,紅疹也會褪,走的時候去藥房拿一盒抗過敏口服藥。」
頓了頓,瞥見她過分蒼白的臉色,又說,「再掛瓶葡萄糖吧。」
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雲畔沒有動,仍然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幾分鐘后,便有護士進來,給她掛上了一瓶葡萄糖。
窗外綠色樹影沙沙作響,夾雜著陣陣蟬鳴,她清楚聽見門外的交談聲。
「醫生,怎麼樣了?我朋友沒事吧?」
「沒事,回去記得按時服藥,清淡飲食。」
「那就好那就好,謝謝醫生啦。」
阿約連連道謝,又嘆氣道,「昨天還好好的呢,也不知道到底是吃錯什麼東西了,一下子就過敏得這麼嚴重。」
空氣里有片刻靜默,那個聲音隨後響起,「她菠蘿過敏。」
伴隨著阿約恍然大悟的聲音,門內的雲畔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原來他還記得。
回憶就在此刻重新變得鮮活,彷彿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獸,不講道理地將她吞吃入腹。
雲畔閉上眼睛,思緒穿過重重迷宮,最後回到十八歲生日當天。
她任性地在生日party上拋下了謝川和方妙瑜他們一群人,偷偷跑到出租屋門口等他。
從黃昏等到黑夜,他終於回家。
那晚周唯璨帶著她滿大街亂逛,江城不大,繁華地段也不多,寒冬臘月的天氣里,臨近零點,終於找到一家還沒關門的蛋糕店。
櫃檯里的蛋糕已經賣得七七八八,他挑了最後一個賣相還過得去的水果蛋糕,結了賬。
他們面對面坐在冷冷清清的店裡,周唯璨看著她許願、吹蠟燭、吃蛋糕。
蛋糕夾心裡鋪著幾塊菠蘿果肉,雲畔意識到了,卻還是抱著僥倖心理,一口一口,全部吃完了。
換來的代價是她蹲在路邊抱著垃圾桶吐了半天,渾身又紅又腫。周唯璨只好又陪著她去醫院掛急診,一直折騰到凌晨三點。
回去的計程車上,她筋疲力盡地靠在周唯璨肩膀上,迷迷糊糊間聽到他問自己,菠蘿過敏為什麼還要吃。
窗外紛紛揚揚下著初雪,天氣寒冷,路面擁堵,雲畔心虛地閉上眼睛裝睡。
而周唯璨就在那一秒,俯身吻了她。
……
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雲畔終於清醒。
伸手揉了揉眼角,阿約就在此刻推門進來。
「現在感覺怎麼樣?你真的嚇死我了。」
雲畔笑笑:「好多了,其實本來也沒什麼事,就是看著嚇人而已。」
阿約做了一個順氣的動作,房間里只有一張椅子,她只好站在旁邊,埋怨似的問,「菠蘿過敏告訴我不就好了,幹嘛還要吃呀。」
雲畔語塞,總不能告訴她自己那會兒自殺未遂,心神不寧,只好胡亂敷衍了一通,好在對方並沒起疑。
臨近正午的時候,阿約出去買飯。
一瓶葡萄糖終於見底,雲畔叫來護士拔針,活動了一下麻木的手腕。
她身上出了很多汗,脖頸間黏膩一片,很不舒服。
推門出去,她沿著走廊里的洗手間標識牌,一路向前。
陽光澄澈透亮,空氣里漂浮著嗆人的灰塵顆粒,四周灰白色的牆壁破舊不堪,大片牆皮斑駁脫落,隨處可見貼在上面紅紅綠綠的廣告傳單。
身體沒那麼難受了,雲畔低頭看了眼手機屏幕,意料之中地發現胸口的紅疹已經開始消退。
洗手間就在走廊盡頭處,只有一間,不分男女,她走近幾步,透過半敞的門縫,無意瞥見一個人影。
那人倚在洗手台的牆邊,灰襯衫,深色長褲,指間夾著一支煙。
淡白色煙霧瀰漫,遮住那雙總是暗潮洶湧,卻從不肯說明的黑色眼睛。
雲畔抬頭看他,腳步微滯。
「說說吧,」周唯璨垂眸,往垃圾桶里撣了撣煙灰,「怎麼個不好。」
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自己剛剛說的那句「我過得不好」,雲畔沒有想到他竟然聽見了。
當時原本就是頭腦發熱脫口而出,事實上她也並沒有打算跟他聊這些,只好裝傻:「你聽錯了吧,我過得挺好的。」
怕他不信,又強調道,「真的。」
「是嗎?」他笑了一下,「那手腕上的傷口是怎麼回事?閑著無聊割著玩?」
「不是,」雲畔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把那隻手藏在背後,「修眉的時候,刀片不小心劃了一道而已。」
「雲畔,」周唯璨卻加重語氣叫她的名字,「別對我說謊。」
這句話的潛台詞,其實是一種提醒——
提醒她,在他面前,無論多麼費心遮掩,都是徒勞。
雲畔深吸一口氣,對上他的眼睛,「沒騙你,我真的挺好的,每天都挺開心的,最近研究生也畢業了,正準備回國找工作。沒想過要結束這種生活,更沒想過傷害自己。」
很顯然,她又說謊了。
因為她心裡很清楚,一直以來,周唯璨最怕的,就是她的自殘自毀傾向。
在一起這麼久,他對自己究竟是同情還是愛,她潛意識裡其實從沒分清過。
手裡的煙自顧自地燃,煙灰撲簌簌地掉落,周唯璨沒有抽,只是定定地看她。
他看了實在太久,久到雲畔甚至生出了某種靈魂出竅的錯覺。時間靜靜流淌,越發難捱,終於,他捻滅煙頭,輕聲道:「那就好。」
輕飄飄地丟下這麼三個字,他起身繞過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擦肩而過的剎那,雲畔瞥見他鬆鬆挽起的襯衫袖口,以及手臂上一行歪歪扭扭,充滿童稚的油彩字跡——
「HakunaMatata」
這句話她曾經在一部動畫片里看到過,來自於斯瓦希里語,是一句古老的非洲諺語,意為從此以後無憂無慮。
看顏色和筆觸,應該是小孩子寫給他的。他大概在這裡適應得很好。
雲畔站在原地,有些恍惚地想,周唯璨真的在哪裡都能活得很好,沒有誰都能活得很好。
他的靈魂似乎可以被打磨成任何形狀,走出任何困境,隨心所欲地活出自己的模樣。最重要的是,不為任何人。
這一點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也曾經被深深吸引,只是學不會。
空氣中仍然飄著那股淡淡的,潮濕的煙味,而他已經走遠。
雲畔走到洗手台前,擰開水龍頭,從包里抽出紙巾,浸濕之後擦拭自己的臉頰和下頜。
冰涼的水珠滴進她領口,她慢吞吞地抬手,隔著T恤布料,在鎖骨下方的位置,觸摸到了一根細細的銀鏈輪廓。
水聲嘈雜凌亂,她的腦海里不合時宜地浮現出分手那天。
周唯璨站在綠廊巷出租屋門口的走廊拐角,背影像是被黑色河水反覆沖刷的月亮,死氣沉沉,透不出光。
他們甚至連一句體面的道別都沒有說。